御书房外大雪飘飘,里面的地龙却燃得旺盛,好像生怕将谁给冻死。
梁寰正襟危坐,绷紧了小脸看着面前恐怖的梁烨,捏紧了手里的糖。
梁烨正百无聊赖地听着内阁众臣商讨武举该不该增加人数,该不该将兵法考核作为最重要的一环,游离的目光落在了梁寰身上,然后在小兔子惊恐的目光中,懒洋洋地抬起手来,挨个捏了捏他脑袋上圆滚滚的两个小发包。
梁寰吓出了个惊嗝,争吵不休的众人倏然一静。
小孩儿眼泪要掉不掉地瘪着嘴,梁烨目光威胁地瞥了他一眼,大有你敢哭朕就敢吃了你的架势。
梁寰求救地看向崔琦。
“……”崔琦冷淡地垂下了眼睛。
于是梁寰又可怜巴巴地看向百里承安。
方才一对三慷慨陈词面不改色的百里承安冲他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沉默不语。
于是小太子殿下又看向长得很威严很厉害的晏泽和崔运,两个老头儿机智地开始看手里方才拟定的武举改革细则,剩下的曾介等人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陛下最近疯得太厉害,他们可不敢触怒龙颜,好歹陛下欺负小太子只是捏捏发包,欺负起他们来那就变成了捏脑袋。
一捏一颗的那种。
梁烨嚣张又得意地笑出了声,梁寰吸了吸鼻子,垂着小脑袋闷不吭声。
“怎么不继续吵了?”梁烨戳了戳梁寰软乎乎的脸颊,对众人道:“今天若定不下来,诸位就不用回去了。”
落在众人耳朵里,就变成了“今天要是吵不出结果,诸位就不用看见明天的太阳了”。
驴拉磨主人还让歇两口气呢,陛下不仅不让歇,不满意还会卸磨杀驴。
大都刑台底下的脑袋还没运完呢。
于是新朝堂的办事效率开始直线上升,毕竟不好好干就死,任谁都不想自己脑袋搬家。
就连清正耿直如崔运都私底下劝谏过梁烨,说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如此严苛地压迫朝臣,眼里半颗沙子都容不下,容易物极必反,梁烨不仅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气得崔运三天没吃下饭。
百里承安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被梁烨一个人当成八个人使唤,还被扣了一半的休沐,累得整个人浑身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上朝的路上啃着饼都能睡着,大都的小女娘们心疼得直抹泪,信里不知道将皇帝骂了多少遍。
曾介之前被梁烨警告,以为梁烨不会再重用自己,谁知道他成了内阁最忙碌的那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跑,跑得一身老骨头都快散了架,他严重怀疑梁烨在报复自己,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认命地继续跑。
晏泽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混成内阁的首辅,但当他坐在昔日闻宗的位置上,才明白这个手劲颇大的老头曾经多么不容易,斡旋在如此多的势力中还能孤身支起外朝和内朝分庭抗礼,更明白过来梁烨这个疯子的确很有些本事,只是大部分人都被他疯癫的外表所迷惑,却不知道他利用这层疯癫的外皮干脆利落地做成了多少难事。
许修德年关前被召回大都时还是懵的,毕竟若按常理,他怎么也该干完三年的郡守任期,但他不仅被召回了,还走了狗屎运填了内阁的空缺,虽然只是占了个末尾,但那可是内阁!不仅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老师晏泽更是纳闷,他对自己这个小胖学生的要求从始至终都是别贪太多省得将他连累进诏狱,谁知小胖子不仅没进诏狱,还风风光光地进了内阁,苦哈哈地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说瘦得已经皮包骨头……
吕恕快刀斩乱麻地理清了西军,自己还没来得及邀功,就被梁烨一道圣旨留在了西边,北军换成了另一名平平无奇的将领,吕恕倒也没多大怨言,毕竟以梁烨多疑的性子,这样反而让他安心。
焦炎被留在了大都统帅禁军,他虽和梁烨交好,却也知道他爹焦文柏统七郡兵马实在是拥兵过重,梁烨恩准他的儿女入宫陪读太子,他也只能感恩戴德,焦文柏就这一个儿子,孙子孙女进了宫,琢磨出来了梁烨的意思,便开始分散手里的兵权,多少能体面一点解甲归田。
梁烨领着的亲兵统帅都被打散安了些无关紧要的官职,许多人自然不满,但鉴于梁烨实在不是个可以“商量”的主,你敢跟他商量,他就敢送你去地底下见祖宗,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受着,背地里也骂梁烨忘恩负义,狡兔死走狗烹,总之心里是极不畅快的。
楚庚和刘宾白亲斩的荀阳,刑台前,昔日的同窗好友再见,当年他们怀才不遇,结伴南下游学赵国,大梁有难,又果断回来,在广远县追随百里承安共治疫病,也是意气风发热血满腔,约定好以身报国九死不悔,但宦海浮沉世事难料,不经意间已物是人非,刽子手的长刀落下,挤在人群中的荀曜收回了目光,攥紧了科举入场的木牌。
科举考试梁烨径直越过了晏泽崔运等一众得高望重的老臣,钦点了崔琦做主考官,众臣虽然不满,但梁烨暴虐的名头在前,崔琦的身份早就随着那声十六兄心照不宣在后,梁烨不说,但所作所为恨不得将他这个兄长给供起来,比昔日的丹阳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子宠臣,不外如是,于是就这样,崔琦这个座师的名头就落在了实处,新科进朝的臣子任谁都得恭恭敬敬喊崔琦一声老师。
御书房的地龙愈发灼热,商量完武举的内阁重臣散去,崔琦却留了下来。
他和梁烨之间很难说存在什么兄友弟恭,他们之间的利益牵扯远超过亲情,但不可否认,哪怕只有一点,对于梁烨这个帝王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
“十六兄有话跟朕说?”梁烨当着人家老子的面,肆无忌惮地将儿子搓圆揉扁,这会儿没人,梁寰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红着眼睛糯糯地喊崔琦爹爹。
可惜他爹爹的心比梁烨还硬,对他的求救无动于衷,目光冷淡地看着梁烨,“陛下近来有些操之过急。”
他说得委婉,但梁烨何止是操之过急,梁烨这一年干得事情甚至能抵他过去浑浑噩噩二十年,“陛下掌权想大施拳脚无可厚非,但物极必反,长此以往恐怕——”
崔琦看着梁烨脸上愈发灿烂的笑容止住了话,“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
梁烨这种聪明人,原本不必说得这么明白,因为他和梁寰的关系,他也不想冒着个头,但内阁的重臣几乎是一个个轮番上着劝谏,反而让梁烨变本加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推着崔琦来劝。
实在是不劝不行,这样下去不仅容易搞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而且原本就是没必要的事情,满目疮痍的大梁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细水长流,而不是烈火烹油,杀戮不休。
梁烨转头看向窗外的鹅毛大雪,“马上就是除夕了。”
没来由的,崔琦心里忽然重重一跳,梁寰都抹了眼泪,从椅子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到门口去看雪,奶声奶气地说:“大雪,阿叔答应给阿寰堆雪人。”
电光火石间,崔琦忽然明白过来一些事情,愕然地看向梁烨,“陛下?”
他原本以为梁烨这般肆无忌惮地给他放权,是想让他和百里承安带着楚庚刘宾白等一众新臣平衡朝中剩余老臣的势力,新老相抗,才能安稳,但如果再往深里想,梁烨给他的权力远远超过了曾经的王滇,他也许不是在放权,而是在……移权。
梁烨懒洋洋地支着脑袋看雪,冲他笑:“十六兄,朕记得有一年除夕前夜,朕去御花园玩,你给了朕一碟子糕点吃。”
崔琦垂下眼睛淡淡道:“臣不记得了。”
“朕记性不好,但却记得那糕点的滋味,朕饿了好几天,差点把自己给噎死。”梁烨道:“你给朕拍背,还让朕慢点吃。”
崔琦沉默不语。
“不过后来再也没见过你,说是恶疾难愈,死了。”梁烨眉梢微动,“你自小便生得好看,人又好,也难怪……招人喜欢。”
不然王滇怎么会一口一个十六兄叫得如此亲昵,大概跟他一样,记得那碟子糕点的滋味。
梁寰抓了片雪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递给崔琦看,但掌心里只剩了一点水渍,他红着眼睛愣了半晌,又跑到外面去抓,来回了好几次,小脸冻得通红,还是没能将好看的雪花抓到,郁闷地垂着脑袋,崔琦拿过他冰凉的小手给他擦了擦,于是他又很快地开心起来。
梁烨和崔琦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小孩来回跑着抓雪玩,梁寰终于学聪明了,自己攥了个小雪团子,拿着等了好久,才接到了片漂亮的雪花,哒哒跑着拿来给崔琦看,崔琦嗯了一声,他又纠结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走动了梁烨面前,“梁烨,花。”
梁烨看着已经被暖意熏化的雪花嗤笑了一声,“小蠢货。”
梁寰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慢吞吞地观察了他许久,蹲下来将雪团子放在他脚边,又用湿漉漉的小手去掏袖子,掏出来一颗糖放在了梁烨的膝盖上。
梁烨挑眉看着他。
梁寰站起来,绷着小脸鼓了许久的气,才大着胆子问了出来,“梁烨,阿叔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们都说阿叔去了很远的地方,要我等好久。”
崔琦脸色一变,刚要喝止他,就被梁烨抬手制止。
“你想他了?”梁烨拿起那颗糖问。
“嗯。”梁寰以为他接受了糖就答应了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叔说话不算话,我回大都的时候他也没有来接我,给我讲的故事也还没有讲完,我想他回来多跟他要几颗糖。”
这样自己就不会再继续生阿叔的气啦。
“他给你讲的什么故事?”梁烨剥开了糖纸,看着里面有些化了的糖,扔进了嘴里。
“好多好多年以后的故事。”梁寰认真道:“有高高的楼,会飞的大鸟,还有都能吃饱饭的百姓,我还没有听完。”
梁烨轻笑了一声,将嘴里的糖咬得咯吱作响,舌根满是苦涩。
他弹了弹梁寰的小发包,眯起眼睛道:“你阿叔无利不起早,等哪天你将华东郡打下来金矿全送他,他就回来给你继续讲故事。”
“真哒?”梁寰眼睛一亮。
“嗯。”梁烨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小兔子,今年除夕,十九叔送你份大礼。”
梁寰被他捏得流出了口水,含糊不清道:“梁烨,不能骗人。”
“朕是皇帝,从来不骗人。”梁烨轻笑了一声。
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崔琦的心彻底沉入了冰里。
北梁安定十九年,隆冬,除夕夜。
被梁烨奴役良久的朝臣终于在晌午停了朝,晚上又赶紧换上喜庆的衣服马不停蹄地赶来宫宴。
整个皇宫被装点得热烈喜庆灯火通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愉快的气息,自天黑了爆竹声和烟花就没停过,仿佛铆足了劲要将大梁这几十年晦暗无明的阴霾彻底驱散。
辛苦了一年的百官终于感到了作为朝臣的尊严,流水般的珍馐佳肴接连而至,琴弦鼓乐无停歇,舞姬踩着鼓点翩翩起舞,大殿外地烟花绚烂地绽放,照亮了热闹繁华的大都,也照亮了北梁的万家灯火。
这个历经磨难的王朝终于苦尽甘来回归了原本的命运,将倾的大厦被暴虐疯癫的帝王沉默地扛起,又以铁血手腕肃清了毒瘤,安安稳稳落回了原处,尽管离安居乐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起码住在里面的人终于能吃上了饭,勉强混个温饱。
子时将至,黎明的太阳终将升起。
在满殿期待的目光和乐声里,他们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帝王。
大太监云福穿着火红的新衣服跑进了议事大殿,高亢仓惶的声音盖过了所有。
“陛下——驾崩了!”
喧闹的大殿倏然一静。
云福木然四望,高声泣喝:“陛下——驾崩了!”
嘭!
大都上空绽放出了一朵最绚丽的烟花,无数长明灯纷涌而升起,将漆黑的苍穹照得宛如白昼。
仿佛在热烈欢送这位命途多舛的帝王。
在满大都喜气洋洋的恭贺声中,北梁皇帝梁烨走完了他命途多舛又极其短暂的一生。
北梁安定十九年,除夕,帝梁烨驾崩,谥武昭,时年二十七,诸臣遵遗诏立太子梁寰为帝,摄政王崔琦,太傅百里承安共辅之,改年号元兴。
后世对武昭帝此人争议颇大,乃至质疑他的谥号徳不配位,武昭帝在位期间,整个北梁民不聊生,兵乱四起,但又的确是武昭帝力挽狂澜救大厦于将倾。
他以铁血手腕肃清了北梁沉积多年的世家之祸,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为元兴朝北梁的崛起奠定了最初的基石,安定朝末期涌现出无数能臣良将,元兴初期的北梁六杰和后世争相传颂赞扬的三朝女相百里承安皆由他提携,但他本人却暴虐无常,多疑猜忌,被无数文人学士安上暴君之名,野史更是将这位帝王和昙花一现的丹阳王之间的私情描写得荒诞不堪,毁誉参半之下,也逐渐无人在意。
厚重的史书轻飘飘地翻过一页,连带着翻过了安定朝晦暗的腥风血雨,迎来了北梁元兴朝的辉煌明朗,从华东郡收复开始,那才是人们争相传颂津津乐道的盛世。
武昭帝短暂的生平尘埃落定成寥寥数行文字,湮没在了无数杰出闻名的帝王将相之中。
只偶尔被人翻起,不知是谁野史看多了在这个疯子旁边批注了两行小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全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