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驰在官道上,大都的城门已经近在眼前。
车里的青年生得清秀,然而眉宇间似有郁郁,他再次不死心地看向对面神情严肃的侍卫,客气地问道:“这位大哥,不知卞大人让在下来京城到底所谓何事?”
此人正荀曜。
一年前,他同长霖书院的同窗来大都参加科举考试,状元及第,本是件大喜事,结果却莫名其妙卷入了科举舞弊一案,在大牢中关押数月,无论他如何申辩,罪名都死死扣在头上,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谁知事情又峰回路转,洗脱了罪名,但他的仕途也自此断送,灰头土脸地回了河西。
荀曜本来就是长霖书院的佼佼者,不说考上状元,但上榜及第是十拿九稳,他原本已经畅想自己今后的仕途该如何走,却不料险些丢了性命,回乡后他只觉得人生一片灰暗,甚至想过寻死,直到他的启蒙恩师前来开导,也承蒙父母亲不弃,他终于逐渐接受了现实,开办了学塾,也与青梅竹马的姑娘定下了亲事,只等着十日后完婚。
谁知一群人忽然闯入他家中,带着大都卞沧卞大人的令牌,不由分说就将他拽上了马车。
这一路上无论他如何打听,都没能从这些人口中打听出半个有用的字来,舞弊一事已经毁了他半生,如今依旧像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让他既惶惑又不安。
“荀公子不用担心。”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到了大都您自然会知道。”
荀曜在心里骂了两句,然而还不等骂完,马车忽然停下,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拽住了窗帘,险些直接诓出去。
“什么人!?”外面有人怒喝。
然而只听见了细微的一阵声响,外面便陷入了寂静,只剩下马蹄烦躁不安地踏在地上的声音。
坐在他对面的人脸色一变,“荀公子,请您待在车内不要出去。”
言罢,掀起帘子便出去了。
半炷香后。
荀曜实在等得心惊胆战,大着胆子掀开了帘子,愕然地看着外面的场景。
那些“护送”他的人全都横七竖八躺在了地上,不过未见半滴血色,仿佛那些人只是睡着了,而唯一站着的,是个穿着朴素的道士,对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背着柄剑,手中一柄拂尘,气质清冷出尘,无喜无悲地朝他望了过来,然后对着他行了个道家的礼。
荀曜蹲在马车上咽了咽唾沫,下意识还了一礼。
“贫道茅山岳景明。”对方站在原地未动,“公子可自行离去。”
荀曜从未听过什么茅山,他抓紧了门框,“这位……道长,您可知道这些人为何要抓我过来?”
岳景明道:“大都有人在寻你。”
“是谁?”荀曜皱眉道:“我不想以后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活着,还望道长为我解惑。”
岳景明看向他,“我亦不知,此人来历成迷,行踪诡谲,我已追踪他近百年,仍未见过其真面目。”
荀曜惊愕地看着他,对方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但周身气质完全不像个年轻人,虽然说得话离奇,但听上去莫名让人信服,他忍不住问道:“他找我做什么?”
“不知。”岳景明道:“或是夺人性命,或是夺人躯壳,又或者邪法炼丹,公子最好不去,远离此人。”
荀曜觉得对方在胡说八道,但这个叫岳景明的道士看上去实在太淡定了,仿佛并不在意他信与不信,只是据实相告,他甚至觉得,倘若自己执意要去,对方也不会拦他。
荀曜脑子转了一圈,心下顿时有了计较,“倘若真如道长所言,我一介普通人定然无法对抗,道长既然来救我脱困,定是心怀慈悲之人,还望道长庇护。”
他下车,对着岳景明行了一礼。
岳景明也未拒绝,“公子可随我入城。”
荀曜干脆利落地跟在了他身后。
他看得出这个人有真本事,且气质清正,倘若真如对方所说,那跟着这个人才是最保险的办法,而且……他总觉得岳景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道长,我们接下来去往大都何处?”荀曜忍不住问道。
岳景明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转头看向荀曜,客气地问道:“公子可怕高?”
“啊?”荀曜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高耸的城墙,“应该、应该不怕吧?”
“得罪了。”岳景明一把扣住了他的腰带,带着他轻松地飞跃过了城墙。
荀曜惊愕地看着天空离自己靠近又倏然远离,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踩在了大都城内的石板上,张开的嘴甚至没来得及合上。
“请。”岳景明松开手,声音冷淡又客气。
“道、道长您请。”荀曜看向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崇敬起来,宛如在看一位德高望重的百岁老人。
——
肖春和看着梁烨沉默半晌,“……你非得这样抱着他听我解释吗?”
梁烨垂下眼睛,将王滇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给他调整了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怀里,“他郁症发作时会害怕,离不开我。”
王滇眉头紧皱,额头一片湿冷的汗,执意要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梁烨便扣住了他的后脑勺,亲了亲他的耳朵,“我在这里。”
王滇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肖春和恨不得自己现在是个瞎子,深吸了一口气道:“王滇是你的转世。”
梁烨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肖春和眯起眼睛笑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记性不好,不是没脑子。”梁烨以一个禁锢又占有的姿势紧紧抱着王滇,盯着肖春和道:“我不管你们到底因为什么把他弄来,他现在是我的。”
肖春和笑眯眯道:“你可别血口喷人啊,谁说是我们把他弄来的了?”
“朕不管。”梁烨阴沉地盯着他,“他是我的。”
“你现在跟你小时候抢烧饼吃没什么两样。”肖春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是梁烨,不过是死后又转世的梁烨,你占着他做什么?你的姻缘不可能是他,你俩就是一个人。”
“师叔喜欢师父是听别人的?”梁烨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
“当然不是。”肖春和道。
“那我管我自己的姻缘也没什么问题。”梁烨将王滇搂得更紧了一些,“倘若他也是梁烨,那我更该管着他,我不让他喜欢别人是理所应当的。”
“……”肖春和险些被他绕进去,“你这是诡辩。”
王滇是被生生勒醒的,他抬起手,艰难地捶了捶梁烨的腰,“你他妈……要憋死我?”
梁烨放松了力道,王滇靠着他使劲咳嗽起来,阴森森地盯着梁烨看了许久,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真的。”梁烨抓住他的手,“我已经让人去煎药了。”
王滇点了点头,然后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肖春和。
“别这样看着我啊,告诉你们这么多已经算泄露天机了,脑子这么聪明就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肖春和眯起眼睛道:“也就是我,要是换做岳景明来了——”
“我来了如何?”一道冷淡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屋内的三人俱是一惊。
肖春和浑身僵住,“刚才是不是有人说话了?”
梁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继而起身看向已行至他身后的人,眼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藏不住,“师父。”
王滇打量着岳景明,对方生得丰神俊朗,眉眼温润,看上去十分端正清和,有种令人信服的威严感。
岳景明的目光扫过王滇和梁烨,最后落在了背对着他的肖春和身上。
“师父——”梁烨刚开了个口,就被岳景明冷冷扫了一眼。
“擅动功法,经脉亏损,根基毁伤,纵欲过度。”岳景明语气淡淡道:“去跪香。”
王滇震惊地看着梁烨闭上了嘴,在屋子里随意找了处空地跪了下来。
肖春和悄无声息想跑,岳景明沉声道:“肖春和,出来。”
原本狐狸精似的人像是碰见了克星,肩膀一塌,老老实实走出了门。
王滇找了个软和点的垫子刚放到梁烨膝盖边上,还没来得及跟梁烨对视,就听见了岳景明冷酷的声音:“不用给他,你自己用。”
王滇几乎本能地头皮发麻,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跪在了那垫子上,和梁烨面面相觑,用气声问道:“我为什么要跪?”
梁烨跪在地上直视前方,木着脸道:“纵欲过度。”
“去你大爷的。”王滇恼羞成怒,想硬气地站起来,但脑海中忽然闪过岳景明那张冷酷威严的脸,登时膝盖一软。
真是他妈的邪门了。
“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王滇低声问。
“什么?”梁烨一副静思己过的样子。
“别他妈装傻,你早就知道我是你师父他们给弄到这破地方来的。”王滇冷声道。
“没比你早多少。”梁烨眉梢微动,“当初只是怀疑,在城外看见项梦,然后师叔又出现,便坐实了。”
“当初?”王滇扭头看他。
“十载山,项梦说过一个批语。”梁烨理直气壮道:“不过朕向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王滇眯起了眼睛。
“师父做事从不留情面,师叔……”梁烨皱了皱眉,“大概在提醒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