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充恒冷着脸喝道。
“大人,王爷正在议事。”拦着他的侍卫没有退后半步。
充恒眯起眼睛,手中的剑就要出鞘,紧闭的门终于从里面被人打开。
毓英恭敬地冲他行了个礼,“大人,王爷请您进去。”
充恒大步跨进了书房内,除了王滇,百里承安和崔琦也在,三人闻声齐齐看向他。
“属下……”充恒见还有别人,满腔怒气就暂时压了下去,有些不知所措。
碰到这种情况主子通常会将他骂出去,但王滇只是看了他一眼,对两人道:“暂时按这样来,剩下的明日再说。”
“下官告退。”两人行礼,退了出去。
王滇将书案上的地图收了起来,走到了桌子前,云福适时奉上了茶,他端起茶喝了两口,才将云福和毓英挥退,笑着看向他,“怎么生这般大的气?”
“太妃娘娘肯定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将她禁足在康宁宫?”充恒咬牙道:“禁足便也罢了,为何将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处死?”
王滇叹了口气,“你如何断定她跟此事无关?”
“她是后宫里对我和主子最好的人!”充恒愤怒道:“你这样不经过主子同意就将她软禁,还不许人探望,等主子回来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你这是擅——”
“充恒。”王滇语气微沉。
充恒知道自己险些说错话,赌着气般低下头,咬牙道:“主子回来你就死定了。”
“谋反的是谈家,如果没有谈亦霜策应,你当这些高墙和宫门都是摆设?”王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漠,“谈家的局最起码在帮梁烨扳倒崔语娴时就开始布置了,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早,谈家不倒,死得就是你我和梁烨。”
充恒垂着头不说话。
王滇叹了口气,“梁烨为什么留了这么多禁军和散兵在十载山?为什么总拦着你去康宁宫?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察觉吗?充恒,他只是不想让你搅进这些糟烂事里。”
充恒转身就走。
“我可以让你见谈亦霜一面。”王滇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但你得答应我一见事。”
充恒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红着眼睛凶狠地瞪着他。
王滇笑了笑,起身越过他走出了殿门,充恒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没了宫女和太监,原本还算温馨的康宁宫变得了无生气,地面积了层厚雪,半埋着枯叶,风吹过都变得冷了几分,只剩萧索。
充恒攥紧了掌心的剑鞘,跟在王滇身后踩着积雪进了长廊。
屋中燃着碳炉,谈亦霜一身素净白衣坐在主位,抬眼看向王滇,淡淡笑道:“久仰王爷大名,如今才算真正一见。”
之前虽匆匆打过几次照面,但都隔了许多人,兵变那日谈亦霜只记得他阴冷的笑,现在近距离看,如此狠厉之人,竟生了张温和清秀的面孔。
“太妃娘娘可还满意?”屋中虽然烧着碳,却不够暖和,王滇拢着袖子,站在了炉子边上。
“你是子煜的人,我满不满意并不打紧。”谈亦霜的目光扫过紧紧盯着自己的充恒,笑道。
“想必娘娘是不满意的,否则怎么会让谈家找人替了我谈九小姐的名。”王滇皮笑肉不笑道:“看来娘娘是想学崔语娴。”
谈亦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两分。
“我此来只是想问娘娘一句话。”王滇还是觉得冷,伸出手放到碳炉上慢慢地烤着,“魏万林叛变,坑杀十万北军,娘娘可有过片刻后悔?”
“我既选了这条路,早就没资格谈后不后悔了,王爷。”谈亦霜起身,走到了窗户边看着外面飘进来的细雪,“十万人……多么?子煜在位的这十几年,大梁每年死得又何止十万人。”
“他们是无辜的。”王滇冷声道。
谈亦霜笑着摇了摇头,“王爷总是看上去慈悲心善,但你杀尽的那些叛军,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是你当时力争保下流放的四万黑甲卫,你救了他们,如今又亲手杀了他们,他们不过是被谈勇豢养逼迫,他们就真的有罪吗?”
王滇沉默了下来。
“争权夺利总是要死人的。”谈亦霜道:“若那十万北军不死,子煜怎么会亲征?只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你王滇。”
“我明白了。”王滇扯了扯嘴角。
“你不会明白。”谈亦霜轻笑了一声:“卞如风总跟我们说外面的天很大,日子热闹又自在,我起初不想信的,勾心斗角过了这辈子就算了,但她总是那般生动鲜活,我们心里只装着皇帝,她心里却装着家国和北疆辽阔的天,她带着我出宫,逛遍了大都,说来可笑,我自小在大都长大,却从不知道大都这般有趣,她还带我去游山玩水,去读书习武,那些对你们男子来说习以为常的事情,对我们女子却是求之不得……”
“可她死后,我便只能日夜守着康宁宫这四四方方的天,看着春夏秋冬轮转着过,一眼就能望到尽头。”谈亦霜叹息了一声:“崔语娴害死了卞如风和先帝,我是恨毒了她,可又何尝不羡慕不佩服?我熬了十几年才熬明白,卞如风从一开始就错了,对我们女子而言,自由是要建立在权势之上的。”
“你们可以谋求天下,我又为何不可?”
“当然可以。”王滇说:“倘若没有我,你已经赢了,谁又敢说你做得会比梁烨或者崔语娴差?”
谈亦霜转过头,神色有些愕然地望着他,“你……”
“北梁这个皇位落到谁手里,对我而言都无所谓。”王滇垂眼看着烧得通红的碳块,“但这皇位本就是梁烨的,他没说不要,我就不能让它在我眼皮子底下丢了。”
谈亦霜沉默许久,伸手扶住了窗沿,低笑道:“难怪子煜心悦你,你的确很讨人喜欢。”
冷箭破空声骤然响起,王滇瞳孔一缩,旁边的充恒已经冲了上去。
“充恒!”
“娘娘!”
充恒一把扑倒了谈亦霜将人护进了怀里,那支箭擦着他的脸颊过去,深深地扎进了旁边的柱子上。
“去追!”王滇对侍卫下令,脸色难看地抬头看向那扇敞开的窗户,俯身去拽地上护着人不起的充恒,“起来。”
充恒紧紧抱着谈亦霜,注视着那双让他念念不忘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娘娘……”
谈亦霜看着他,露出了个有些难过的笑。
王滇后脊背忽然过电般一凉,扯住充恒的肩膀猛地将人拽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抬起胳膊挡在了充恒的侧颈上。
泛着幽蓝暗芒的匕首深深地扎进了血肉里,温热的血溅了充恒满脸。
“王滇!”
充恒一把将人搀住,谈亦霜拔出匕首,还想往王滇的心口扎,被充恒一个手刀砍在了后颈上,昏死了过去。
“有没有事?”王滇抬起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仓促慌乱地摸在了充恒的侧颈上,声音有些不自然地抖,“充恒?”
“我、我没事。”充恒被他急促的语气吓了一跳,这种命门对习武之人来说最重要不过,除了梁烨还没第二个人敢这般上手,但充恒被他摸在脖子上竟然也没多少抵触,“我没事,王滇。”
王滇的嘴唇微微泛起了紫色,很是松了口气,笑了笑。
充恒盯着他不自然的唇色,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小臂,“这匕首有毒!”
王滇的脑子有些混沌,周遭变得有些嘈杂,他紧紧抓着充恒的手,“没事,死不了,少大惊小怪。”
王滇没有什么中过毒的经验,只觉得手臂发胀发麻,竟然也觉不出多少疼来,意识模糊不清还不忘嘱咐充恒,“让崔琦……”
不幸中的万幸,毒并不是什么剧毒,又只是扎在小臂上,充恒及时将毒吸出了大半,王滇浑浑噩噩睡了三四天,终于恢复了意识。
“人抓到了吗?”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崔琦。
崔琦坐在轮椅上摇了摇头,“当时情况太混乱,康宁宫又恰好走了水。”
“谈亦霜和祁明呢?”胳膊疼得让人烦躁,王滇拧着眉从床上起身,云福给他喝了小半杯水。
“都还活着。”崔琦道。
“有人想要谈亦霜的命。”王滇垂眸思索片刻道:“我去见祁明。”
充恒在边上站着,紧张地盯着王滇,欲言又止。
他抬手,示意云福不必劝,“我没事,小伤而已。”
云福讪讪地闭上了嘴。
“充恒随我一起。”王滇穿好了衣服,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少年,“如今人也见了,我不会再让你靠近康宁宫一步。”
充恒抿了抿唇,“是。”
王滇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密牢里,祁明正坐在草铺上拿着根筷子在地上写字,身边还放着刚吃了半碗的饭,闻声抬起头来,见是王滇,轻笑出声:“没想到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仲清。”
余毒未清,王滇看东西还有些模糊,他看着祁明不甚清晰的笑,缓声道:“谈亦霜没死。”
祁明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娘娘福大命大,又对陛下有恩,哪怕谈家倒了,想必也能留下性命。”
“但她却一心求死。”王滇冷声道:“她明知道窗外会有暗箭,却故意打开窗户,充恒救下她,反倒引起了她的杀心。”
祁明笑出了声,“娘娘心思难测。”
“乐弘你的心思也甚是多变。”王滇神情冷淡地看着他,“知道我为什么留你性命么?”
祁明终于停下了手中划动的木筷,攥在了掌心里。
“倘若如你所说,你如此嫉恨百里承安,如此不择手段,那你为何会故意提醒我?”王滇道:“又为何不将百里承安所谓的“秘密”公之于众,彻底断了他的仕途?”
祁明嗤笑一声:“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王滇微微一笑,“祁明,你在保谁?”
祁明将手里的筷子一扔,从草铺上站起身来,拖着镣铐走到了铁栏前,同王滇四目相对,“人有时候太聪明不是好事,仲清,真的有必要为了梁烨做到这份上么?”
“没有他,这些事情就没有什么意思了。”王滇走近了一步,“乐弘,你总该为你的妻儿考虑。”
“我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祁明伸手搭在了冰凉的铁杆上,“不然怎么会跟你成为朋友呢?仲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怕带着目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你与我并无多少不同。”
王滇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目光陡然一凝,“祁明!”
黑色的污血从祁明的嘴角鼻腔里缓慢地溢出,充恒催促着狱卒开门,然而钥匙却怎么都找不到,情急之下充恒不得不用剑去砍那牢不可破的玄铁锁链,即便用了内力也只留下了轻微的痕迹。
“仲清,朋友一场……”祁明咧开嘴冲他笑了笑,抓着栏杆凑到他面前,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梁烨此战,必死无疑。”
然后在王滇阴沉的目光里,七窍流血绝了声息。
镣铐撞在铁杆上,发出了清脆又讽刺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