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寰这一咬,就咬稳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战事在即,再从宗室里挑个孩子出来不知要费多少功夫,里面牵扯的利益不知凡几,现让崔琦再生一个也来不及,梁烨三分看这小兔子还有点狠劲,三分为他喊王滇的那声阿叔,勉强定下了他的太子之位。
被一声阿叔保送上位的梁寰尚且懵懂,仓促又隆重的典礼上顶着梁烨的威逼利诱,好歹是忍住了眼泪,没在当上太子的第一天就丢脸。
小袍子上的金龙张牙舞爪,但还没有梁烨凶恶,他悄悄的摸着金龙的小角,绷着脸站在梁烨身边,被身后的柳叶刀威胁着戳了戳肩膀,糯糯地喊了声父皇。
梁烨没什么感情地瞥了他一眼,奖励给了他一块糖。
梁寰自以为隐蔽地悄悄塞进嘴里,发现是阿叔经常放在桌子上让他吃的那种糖的味道,虽然他也很怕阿叔,但挑挑拣拣,阿叔是他遇到的所有大家伙里最和善的一个,其余的都让人怕得要命。
勉强搭伙的“父子”两个显然不是很熟,比起皇帝小太子显然更喜欢议事殿的蟠龙柱,恨不得离梁烨八丈远,底下的群臣不仅不奇怪,还十万分理解,换他们跟梁烨挨着也恨不得爬柱子上去。
就是这小太子实在白净漂亮得过分,瞧着更像个可爱的小公主,奈何没人敢说,毕竟按梁烨之前干得那些事,能有个太子他们就感激涕零了。
典礼之后,梁烨上了点将台。
从来都是锦衣玉袍的天子换上了厚重肃杀的黑甲,腰侧配上了宽而厚重的剑,同之前细长杀人不见血的软剑不同,这把剑不是要杀人,而是去救国。
高耸矗立着的高台之下,梁烨俯瞰着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口中说着振奋激励军心的话,听着耳边热血沸腾的阵阵吼声,长剑出鞘,划破苍穹,直指大都正北紫雁城,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中:
“将士们,随朕杀敌卫国,报仇雪恨!”
“杀敌卫国!报仇雪恨!”
排山倒海的声音响彻大都上空,长天之下军旗猎猎作响,巍峨的宫门轰然而开。
除夕的烟硝味尚未散去,红联白幡黑铠甲,大军开拔。
梁烨骑在马上,温热的铜钱紧贴在心口,马蹄踏出大都城门的那一刻,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扑了满脸,呛了口鼻。
他遗憾城墙之上不见王滇身影,却又庆幸他在千山万水之外。
只是不知道王滇有没有将对联贴正。
红纸被浆糊贴得有些皱,劣质的纸加上并不怎么好看的字看起来和这宅子格格不入,被开门的风刮起了一角又服帖落回。
王滇接了长利递上来的信,边走边拆,一目十行地扫完,神色逐渐凝重。
厅堂中等着他的许修德崔琦等人朝他看了过来,王滇将信递了出去。
薄薄一张信纸在几人手中传阅,楚庚年轻,大惊失色,许修德拿着信纸的胖手微微颤抖,“魏万林叛变,紫雁城十万北军被坑杀……魏万林他怎么敢!?”
“魏万林性贪。”崔琦淡淡道。
“他再贪也不能叛国啊!我这么贪我都——”许修德脸上的肉在颤抖,猛地止住了话头,讪讪的冲王滇笑了一下,“我自是清正廉洁之典范,这魏万林当真罪该万死!”
楚庚焦急道:“紫雁城在大都正北,河道四通八达可直通大梁,幸而如今隆冬,北面河水结冰,若入了春冰化,楼烦人便可沿河而下直抵大都,梁国危矣。”
文玉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看向王滇。
在王滇的印象中,魏万林一直都是大大咧咧又忠心耿耿的形象,毕竟之前十载山遇刺,魏万林中箭之后拼死护他突围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此人忠厚老实,不然梁烨也不会放心将北军交给他。
然而最难测是人心,转头魏万林就叛了国,十万将士惨死在自家统帅和敌人手中。
这样一来他们之前和赵国谈的合作又不知会添多少变数。
“陛下御驾亲征……”许修德虽油滑贪婪,但到底是老臣,深知其中利害,“朝中竟无将可用!”
梁烨接手过来的烂摊子里,竟挑不出个能打的,焦文柏要镇守南方,有他在威慑着南赵和东辰,起码东辰不敢贸然在梁国东南出手,焦炎带兵护卫大都,再往北却是不妥,父子两个一南一北,就算他们无意,梁烨也得掂量掂量这天下怕不是要改姓焦。
虽说用人不疑,但王滇站到梁烨的角度,竟觉得他这样做也无可指摘,他甚至明白梁烨也需要用这一仗来打出个名头,震慑朝野上下,将位子坐得更稳。
但他面对的是楼烦和东辰两国联兵,自己又从没带兵打过仗,外加上他出征前立太子的举动,王滇心里给他狠狠捏了把汗。
梁烨这粗暴的行事作风从来没改变过,有利可图就敢拼死一搏,压根就没犹豫不决这个流程。
这般决绝独断,当皇帝很合适,但是作为恋人,王滇很想捶他。
“仲清,咱们如今得尽快赶回梁国才是。”楚庚开口道:“我们何时出发?”
“对啊,我们是不是得赶紧走了?”许修德也等着王滇拿主意。
王滇捏了捏空荡荡的信封,没应声。
在他的计划中,两年之内他并不打算回梁国的,他需要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他也有办法和梁烨纠缠下这两年,毕竟梁国就是栓住梁烨最牢固的铁链。
然而现在局势危急,梁烨除了信上寥寥几句话再无只言片语送到,似乎就是在明晃晃地问他,你来是不来?
是罕见的“尊重”,也是赤裸裸的“阳谋”。
于公于私,王滇都不想回去,虽然嘴上跟赵岐说得情真意切,也亲眼见过民生凋敝,但从根本上他对这个封建落后的时代没有多少共情,是会难过和触动,也只是浮于表面,哪怕和梁烨山盟海誓——且不说还没到这份上——他也不想因为对方放弃自身利益。
一个骨子里就刻满了凉薄自私的商人,从头到尾都高高在上轻视着这个世界和世界之下的所有人。
包括梁烨。
梁烨御驾亲征生死难料,北梁也危在旦夕,王滇能说服南赵出兵相助已是仁至义尽,他该及时抽身,另行下注,然后再想办法将梁烨收入囊中,或者更明智一些,适当地往梁国这烂摊子上添柴加火,更完美地将梁烨从皇帝这个身份里剥离出来,彻底变成自己的。
成王败寇,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梁烨这边,他应该作出利益最大化的决策。
王滇这样想着,平静地对上楚庚等人急躁又殷切的目光,下意识地将那信封折了一下。
“许大人,楚小友。”崔琦看了王滇一眼,出声道:“王大人想必还有其他要事。”
“哦,对对对,瞧下官给急糊涂了。”许修德讪讪笑道:“陛下看重王大人,自然有其他要务在身,既然咱们云水共治的任务也解决了,不如咱们先行启程回大都?”
崔琦点了点头。
楚庚却知道王滇压根没有什么要务,大为不解地看着他,“仲清?”
王滇扯了扯嘴角,对楚庚道:“意远,我可为你写封举荐信,待你到了大都,带着信去找祁明祁乐弘。”
楚庚忽然站起身,“王仲清!如今家国危难,你难道想置身事外吗!?”
王滇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不等开口,许修德便出来打圆场,拽住激动地楚庚,“哎,楚小友,你太激动了,王大人何时说过要置身事外,你之前未在朝堂可能不清楚,陛下与王大人那可是情谊深重,情同手足,王大人肯定有要务不方便透露……”
楚庚狐疑地看着王滇。
不得不说,许修德这种人虽然不讨喜擅长搅混水,但有时候正需要这种圆滑通融的人,一场风波三言两语就被消弭于无形。
几人离开时,庆沧县下起了雨,惊雷四起,风起云涌。
许修德上车前看着天哎哟了一声,“正月里就惊雷暴雨的……”
王滇撑着伞目送几辆马车和侍卫缓缓离开,雨打在油纸伞上噼里啪啦,潮湿的寒气直侵骨髓,玉色的锦袍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一片。
“公子,他们已经走远了,回府吧。”长盈撑着伞站在他身后道。
王滇没动,依旧远远地望着北面阴沉的天,说话间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像是在问他,又仿佛在自言自语,“闻宗已死,皇帝亲征,太子年幼,大都必乱……他怎么敢?”
长盈对政事一窍不通,只道:“许是梁帝另有打算。”
“他的对手是虞破虏。”王滇的声音带着置身事外的残酷,“虞破虏是军事天才,他不是,更没读过什么兵书,上过战场,带着群乌合之众,大后方千疮百孔,粮库里的粮食都快要见底,他如何打?”
长盈实在接不了这话,只能沉默地站着。
王滇攥紧了木质的伞柄,淡淡收回了目光,撑着伞转身踏上了台阶。
厚重的雨幕让他挺拔的背影看起来模糊又凉薄。
“必败之局,正合我意。”
他要的是梁烨,不是皇帝,更不是北梁。
朱红的大门在暴雨中缓慢又坚定地阖上,隔绝了漫天凄冷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