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烟花爆竹声阵阵,灶膛里最后一缕小火苗也缓缓熄灭,王滇看着那张纸条沉默良久,最后放进了袖子里。
翌日,长盈和长利按照约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内室。
“公子。”长盈将没用上的药和信都交到了桌子上,“属下没等到您和梁帝,便回来了。”
“公子,府邸周围未见任何暗卫。”长利也将东西放回来桌子上,“东西也没用上。”
王滇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扯了扯嘴角。
当初离开石源城,他猜测梁烨要么强行将他绑回大梁,要么有些手段将他哄回去,而他准备的也不是什么暂时性的情蛊,而是实打实的蛊虫和“药”,如果梁烨真来硬的,他也毫不客气,这宅子底下的那间道具齐全的密室也自然不是什么情趣。
如果一定要两败俱伤,他宁可做那个掌控者,让梁烨离不开自己。
费尽心思筹谋,想了千百种折磨人的方法,到头来一个都没用上,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梁烨提前抽了身。
哪怕梁烨没走,王滇也知道自己赢不了了。
舍不得。
只看见梁烨纸条上仓促潦草的字迹,他甚至找不出对梁烨不告而别的愤怒,只剩担心和不舍。
栽到了一个疯子身上。
王滇自嘲地笑了笑,带着点不可言说的遗憾,果断推翻了之前的全盘谋划。
就凭梁烨自己离开没带走他,这王八蛋多少是开了点窍,起码知道不拉着他一块送死。
“长利,去打听一下北梁最近出了什么事。”王滇顿了顿,“越详细越好,尤其是大都。”
“是。”长利应声而去。
“长盈,去把楚庚带回来。”
——
北梁,紫雁城。
漫天的大雪落在了冰冷的血地上,浸了血被冻成硬块的战旗艰难地挺立着,断臂残肢堆积在一处,战车和马尸人尸堆积成了狼藉的山。
堆积的尸体里,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艰难地抽动了一下,青紫的手指狠狠抓在了冻得坚硬无比的地面,破开了厚厚的雪层,留下了深深的红痕。
一阵令人牙酸的甲胄碰撞声过后,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了艰难的呼吸声,从尸山里爬出来了个血人,青紫的手扶着断裂的马车残辕,如同动作迟缓的僵尸,直起了身子。
雪花落在了染血的睫毛上,麻木又空洞的眼珠僵硬地转着,扫视这周围如人间地狱的惨状。
目之所及,皆是血色。
“……北……”支在原地的人开口,便吐出了口黑红的血痰,热意冲散了睫毛上的霜雪,他急躁地、崩溃地想让自己动起来,满腔的愤怒和彻骨的恨意在骨血肺腑里横冲直撞,最后终于嘶吼出声:“北军统帅……魏万林——通敌叛国!”
他踉跄着抬动了僵硬地腿脚,艰难地朝着城门口跑去,无数面无全非的尸体在他眼前掠过,绝望的嘶吼声和刀光剑影仿佛近在咫尺。
‘兄弟们!最后一仗了!打完就过个好年!’
‘回大都领功封赏!’
‘管教那些鞑子有来无回!’
“魏将军!魏将军!魏万林!你怎么敢——”
“我们都被他骗了!”
“敌袭!”
“刀剑都已生锈!粮草被烧了!走!快走!”
“来不及了——”
寒鸦凄厉的叫声在紫雁城上空回荡,踉跄着的人猝不及防倒了下去。
他不想死,起码不想就这样窝囊地死去,他还没有为义父博个好名声,还没有好好跟王滇再叙平生意,还没有再逛逛九街十八坊载酒打马……
前面是繁华不知危险的大都,后面是枉死不得还的数十万同袍。
他恨到了极点,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绝望地看着大都的方向,清晰地感受着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
‘你可清楚你在为谁做事?’一道熟悉的声音轰然在他耳边响起。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冻得冰冷的手在身上急切地摸索中,终于在最贴身的地方找到了龙纹祥云的牌子,他急切的将那木牌砸碎,果然看见了王滇所说的东西。
‘若遇危难,陛下自会救你。’
一道刺耳的信号直冲云霄。
塞北辽阔的长天之下,刺骨的寒风席卷过尸横遍野的哀城,裹挟着硝烟和血腥,一路往南,轰然撞进了大都的繁华红尘。
梁烨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鞭子顺手扔给了跟上来的充恒,“闻宗向来体格健壮,怎么会突然病倒?”
“前几日郊外有庙会,太傅随祁明一同去,结果路上不慎跌了一跤,就不大好了。”充恒快步跟上。
梁烨敷衍地摆手免了下人们和闻宗大大小小家眷的行礼,一路快步进了内室,被浓郁的药味呛得直皱眉头。
太医和几个闻宗的学生齐齐跪下叩头,闻宗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被梁烨一把按下,着脸道:“不必了。”
“谢陛下。”闻宗攥紧了他的手,又躺回了床上,苦笑道:“老臣无能,让陛下费心了。”
“年纪大了就好好歇着,没事瞎凑什么热闹。”梁烨被这药味呛得有些烦躁,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都起来吧。”
祁明等人才得以起身。
闻宗笑道:“无碍,不过是雪天路滑,若非乐弘在旁搀着老臣,怕是都撑不到陛下回来。”
梁烨皱了皱眉。
“人多聒噪,老臣想同陛下单独说几句话。”闻宗闭着眼睛道。
“老师。”祁明焦急又担心地看着他,“还是太医从旁看着比较——”
“我有数。”闻宗摆了摆手。
“都下去。”梁烨冷声道。
很快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闻宗看上去消瘦不少,这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累,打梁烨记事起他就是这般模样,能装爱演,胆小怕事,罚起人来毫不留情,啰啰嗦嗦一肚子坏水。
梁烨以为还得被他啰嗦上许多年。
“陛下,过了今夜除夕,老臣便九十整啦。”闻宗笑眯眯地看着他,“人总有这么一天,我这算是人生大喜。”
梁烨冷冷盯着他,攥着他的手攥得死紧。
“我十九入仕,历经三朝,亲眼看着大梁从如日中天行至穷途末路,也深知自己愚钝无能,没办法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便总是畏首畏尾……”闻宗拍了拍他的手,“我见你时你跟个小泥猴儿一样蹲在树上冲我扔泥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崔语娴那妖婆折磨却无能为力,所以你要走我也没脸拦着……但你身上终究流着先帝和卞将军的血,骨子里就不肯服输,办成了我几十年都没能办成的事……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有脸去见他们了。”
“不过是跌了一跤,年后开朝还有许多事要你做。”梁烨沉声道。
“陛下,人得服老啊。”闻宗闭了闭眼睛,攥着他的手愈发用力,声音哽咽道:“只是你夺回来的这个大梁……疲敝衰乱,内忧外患,处处都是杀机,我本想趁着还能动,帮帮你,奈何老眼昏花……陛下,臣以下所言,求您万万谨记在心。”
梁烨下颌紧绷,顶着他浑浊含泪的目光,点了点头。
“北军统将魏万林……性情浮骄,虽有统帅之才,却无守国之心,可拱卫京师,却不可远放边疆,长此以往,必生反意。”
“右仆射晏泽,虽性情圆滑,追随过崔语娴,但此人知恩图报,心性不坏,才能不在老夫之下,且其不在世家之列,陛下当扶植其与世家对抗……”
“中书令崔运性格刚直,乃是朝中少见纯臣,陛下当用。”
“吏部尚书曾介乃沽名钓誉之徒,然忠心可鉴,陛下是留是用可自作取舍。”
“礼部冯清贪污受贿,国之蠹虫,陛下肃清朝中腐败贪污时当拿他开刀……”
…………
“崔、简两家虽倒,世家仍在,陛下虽信重谈太妃,但谈家……不可不防。”
“陛下既有意立梁寰为太子,崔琦当除。”
“王滇同陛下貌若双生,此人多智近妖,善蛊人心,无法收服之人,无论陛下多么喜爱,斩草除根才是上选,否则来日必酿大祸。”
梁烨眉头微蹙,闻宗双手用力的攥紧了他的胳膊,字字肺腑恳切,“陛下,为帝者无需情爱,先帝的例子便近在眼前,若非因为卞将军,当年何至功败垂成……陛下!当断则断,您现如今的每一次心慈手软,来日都会成为对准您咽喉的利箭。”
梁烨抬眼看着他,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闻宗呼吸变得有些艰难,他向来奇大的力道便得虚弱而缓慢,“最后,老臣有个不情之请。”
“百里承安是老夫手把手交出来的弟子,如若来日他犯下大错,还望陛下……饶他一命,此子房相之才,陛下若愿用他,可保大梁三百年基业……”
梁烨点了点头。
紧攥着他手的力道骤然一松,满是药味的房间里寂静地只剩了一个人的呼吸。
大都上空的烟花绚烂地绽开,爆竹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除夕终于迎来了最为欢腾热闹的子时。
恸哭声和欢声笑语交织在一处,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硝烟味,吹起了玉佩坠着的红穗子。
梁烨牵着马,沉默地踩着雪,孤身一步步走向了寂静深掩的厚重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