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离岸边越来越远,梁烨身后终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主子!”充恒往旁边狠狠啐了口血,“都解决干净了。”
梁烨翻身下马,面无表情地将掌心不甚扎进去的脏东西拔了出来。
充恒往左右看了一圈,没有看见王滇的身影,顿时明白过来主子没能追上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梁烨。
梁烨低头用布条仔细地往掌心上缠,垂着眼睛道:“王滇往水里扔了封信,让人捡回来。”
“是。”充恒一挥手,身后便有数名暗卫齐齐跃入了冰冷的水中,约莫过了一刻钟,有人带着早已被浸泡得不像样的信封上了岸。
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梁烨撩起眼皮看了眼上面洇开的污糟墨迹,伸手拿了过来,布条中渗出的血很快就将信封一角染红。
梁烨盯了半晌,而后随手将那泡烂的信封扔到了地上,翻身上马攥住了缰绳,沉声道:“回宫。”
充恒忍不住低头看向地上那封信,然而很快就被马蹄踩得稀烂,陷进了泥里。
按照原定的时间,他们本该是两日前启程回大都,但是因为主子追到了云水,不等不快马加鞭,原本十天的路程被压成了五天,一行人跑死了好几匹马。
梁烨回宫的路上异常沉默,几乎让人窥不见任何情绪,反而让充恒越发不安。
回到大都那日,好巧不巧,正是十五。
朝臣们看着龙椅上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的梁烨,没敢问为何忽然取消了封后大典,更没敢多问为什么他忽然消失了这么多天。
毕竟闻太傅监国的这十多天里一直风平浪静,什么大事都没发生——除了楼烦和东辰开战一事。
对此大梁朝野都保持着高度的统一态度: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我们坚决不掺和。
老百姓们不愿意打仗是因为打了仗受苦的最后还是自己,朝廷上下不愿意是因为国库里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
新任的户部尚书祁明忙得焦头烂额,事实上他在初一清晨忽然收到升迁户部尚书的圣旨时,整个人都是懵的,毕竟昨天他还同王滇一起上朝,甚至约好了初一这天下朝后去应苏坊吃茶。
然而皇命不可违,即便他再纳闷,也老老实实接了旨意,之后他同老师闻宗打探消息,闻宗却是讳莫如深,只嘱咐他好好干。
可问题是事情突然,他之前虽然一直跟着王滇,但王滇的行事方法同寻常官员大相径庭,王滇也一直在用心地教他,奈何他愚钝,只能学得一知半解,他本意是想请王滇过来继续交接十几二十几天,谁知道陛下跟王滇齐齐不见了踪影。
总而言之,他摸不上来王滇之前那些细致的安排,而且银子真的是肉眼可见得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每天点卯时都恨不得辞官。
此时梁烨和百官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饶是心里没底,祁明还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回陛下,户部手中的银子最多能支撑两郡赈灾。”
“单单大都往北,便有五个郡数十县遭雪灾。”中书令崔运开口道:“若朝廷无法及时赈灾发粮,流民必然增加,若届时流民南下,必然生乱。”
朝堂的气氛顿时沉重起来,梁烨蹙眉坐在龙椅上,众人也不好再哭天抢地,毕竟陛下封后大典的银子全都拿来先填了窟窿,好歹是保住了边疆将士的冬衣和军粮
——那些数量庞大的银子还是抄了崔家和简家得来的,当日一车车地往外运,在国库里还没放热乎,便又流水般花了出去。
往年这个时候,大梁北边总会遭灾,但崔语娴掌权时,通常只会象征性送些银子了事,而且这些银子中的大部分都被层层克扣中饱私囊,真正能落到灾民手里的不过寥寥几枚铜板,那时他们愤愤不平,心有不甘,可如今权力终于回到了外朝,情况却几乎没有改变。
钱粮也有,大都里面勋贵世家高官贵人无数,谁家不是钱满仓满,可要真论起来,谁又能心甘情愿地把自家的钱交出来。
说得情真意切,要钱比要命都难。
梁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众臣吵得天花乱坠,知道这会儿东辰的使者还没到,若等东辰的使者到了,逼得北梁打仗,那才真是要完蛋。
这烂摊子比王滇扔进水里泡的那封信还要烂。
下朝之后,云福和毓英小心地迎了上来,云福帮他脱掉了外面的龙袍,露出里面沾满了血和泥的衣裳。
回来的时间赶得太巧,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穿上龙袍上了朝。
然后听那群人生动形象地给他演示梁国即将如何完蛋。
梁烨靠在浴池边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抬手使劲捏了捏胀痛的眉心,动作忽然一顿,放下手,神色沉沉地盯着水面上倒映出来的那张脸。
不止动作同王滇一样,他现在的眼神和王滇疲惫的时候相差无几。
不知不觉间,他无意识同王滇学了许多东西。
他盯着那张脸许久,露出了个阴沉又扭曲的笑。
翌日,议事殿。
数十位要臣正在商议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东辰使者,最终目的就是委婉且坚定地拒绝对方的险恶用心,以及营造出我大梁很强很富有不怕跟你干仗的气势。
祁明在末位听着诸位大人说宴会要极近豪华,还要赏赐对方多少黄金珠宝,心里简直在滴血,他身后的几个侍郎愁眉苦脸地拿着毛笔在纸上记录,他恨不得揪着这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头子们让他们清醒一点。
梁烨皱了皱眉,开口道:“黄金赏赐就不必了,东辰若是想将申玥俪带回去,拿黄金来换。”
议事殿中静默了一瞬,闻宗捋着胡子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虽有失风度,但也可行。”
右仆射晏泽欲言又止,但仔细一想,虽然不要脸了点,但黄金白银是实打实的,不要白不要。
中书令崔运更实在,“华东郡咱们大梁还有块地被东辰占着,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吐出来。”
一说这个几个老头子顿时就来劲了,慷慨陈词使上了一肚子阴谋诡计,恨不得扒下东辰一层皮。
祁明站在角落里欲哭无泪的开口,“诸位大人,咱们国库的余钱有限,不如咱们还是只考虑不打仗的事情。”
“良机千载难逢,如何能错过?”有人拍桌子道:“说什么也要把河东郡的那块地抢回来,虽然只是四个县,但每年能生的银子加起来不比大都少,咱们好几个金矿都在那里,当初崔语娴卖国求荣,咱们如何能再忍辱负重!”
梁烨开口道:“河东郡的事情还不到时候,申尧不是傻子,一个申玥俪不会让他还地。”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将罪名按到申玥俪头上拿刺杀谋反来做筹码,有理有据堵住东辰的嘴,没办法开口让北梁出兵,顺便捞点银子,但要是要申尧还地,十个申玥俪申尧都不会干。
祁明赞同地点头,硬着头皮开口道:“户部的银子已经见底,国库全仰仗陛下的私库贴补,这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还烦请诸位大人尽快想办法,如何生钱才是要紧事。”
要钱多,无非就是加重赋税,可问题是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他们要钱就是为了赈灾让百姓熬过这个冬天,加重赋税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议事殿中再次沉寂了下来。
正当此时,议事殿外忽然传来了充恒的声音:“主子,属下有要事禀报。”
议事殿的门打开又合上,梁烨淡淡地看了充恒一眼,“朕在议事。”
“属下知罪。”充恒赶忙跪下认错,梁烨定下的规矩就是议事殿议事不得打扰,但此事实在紧要,他转头向后面招了一下手,两个暗卫压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人上来。
对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看见梁烨腿顿时更软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抖得像是筛子,连句完整的话都吓得说不出来。
梁烨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谁?”
跪在地上人呜呜地哭,开始哆嗦着砰砰磕头。
梁烨眼底的不耐一闪而过,充恒见状赶忙道:“主子,此人是今天我们在王滇府邸抓到的,鬼鬼祟祟地揣着什么东西往外跑,暗卫便将其拿下,经他交代,他这些日子一直藏在宅子的一处密室里,那密室极其荫庇,我们搜府时并未发现。”
梁烨沉默了片刻,“王滇在府中藏这么个人作甚?”
胆子比老鼠都小。
充恒踹了那人一脚,没好气道:“面前这位就是子煜大人,还不赶紧把王滇给你的东西交出来!”
那早已吓破胆的大夫哆嗦着手从腰间拿出了封皱巴巴的信封,上气不接下气道:“这、这是王公子……让、让小人随身带着……的……要是被人、被人抓抓抓住,只有交给……子、子子煜大人才、才——”
梁烨不耐烦地一把夺过了那封信。
信封皱得厉害,上面的墨迹早已干涸,显然已经写了不少时候,他拆信的时候,便听见充恒在旁边道:“据此人交代,王滇是个半个多月之前将信交给的他,嘱咐他只有这月十六才能出那密室,王滇找此人来是为了救个将死之人,根据他的描述,属下着人画了画像……”
梁烨瞥了一眼信封上“子煜亲启”四个大字,熟悉的字迹让他无意识愉悦地挑了一下眉毛,里面厚厚一摞信纸沉甸甸很有分量,他嗤笑了一声,拿出了那摞信纸展开。
然后充恒和周围众人就看见陛下原本噙着笑的嘴角逐渐拉平缓缓下压,好不容易有点笑意的眸子变得黑沉骇人,周身的气息比大梁腊月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厚厚的几十张信纸,信的开头甚至都没称呼,只有一行漂亮的标题,甚至带着王滇说过的书名号:《关于户部尚书交接详细事宜》。
简单粗暴表明意思。
梁烨不死心往后翻。
《王氏商队五年发展规划》,附:关于船队相关事项请酌情考虑,不宜激进,河西船队详见第十七页。
《十载山资金投入情况和盈利分析及计划书》、《长运、明云、三生酒楼信息网说明》……
《皇宫暗线组织人员情况》附:还望能尽其用,错在王滇,勿滥杀无辜。
《已盈利项目表及可流动银钱》注:国库告急时可取用。
《本人薪资表》注:臣带走的银钱全是自己的薪资本金赚的,私产属个人隐私,不便说明。
…………
几十页纸,密密麻麻,条分缕析,大到各处产业分布和规划如何填充国库,小到梁烨给他的每块银子花在了什么地方,甚至连他如何瞒过暗卫从宫中逃出,给梁寰请了哪些先生,读了多少书,和崔琦如何达成了什么协议……事无巨细全都交代地清清楚楚。
最后十来页纸,写着他认为的对梁国如今现状可救急的方法,包括从前他们争执不下的点,王滇甚至仔细地思考改善列了如何实施。
‘……此不过臣一家之言,望陛下酌情考虑。王滇。’
梁烨不死心地再翻,然后什么都没有。
几十页纸,王滇不知道写了多久,然而一字一句,全都是在谈论公事,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考虑到了梁寰和宫中的宫女太监,除了“陛下”二字,再没有一个字关于梁烨。
最亲昵的竟然是信封上“子煜亲启”四个字。
梁烨站在议事殿前,目之所及是巍峨浩荡的皇宫和望不到尽头的繁华大都,手中的信纸厚而重,却又轻飘飘的。
好像什么都没有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