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王滇平日里坐马车最远不过是去了趟十载山,而且还是皇帝专用的马车,并不怎么颠簸,而且路上经常休息,和现在这种疲于奔命的赶路程度完全不能相比。
他只觉得胃都快被颠出来了。
“半个时辰之后,我们骑马离开。”权宁看他脸色十分难看,便问:“你行吗?”
王滇面容严肃道:“不行也得行。”
“再往前走二十里,就是宁阳郡的地界。”权宁从马车上跳下来,伸手去扶他,“梁烨若是下了令,假路引未必能混过去,而且还有宵禁,我们便只能绕路进山,那样便会慢上许多。”
王滇没有去扶他的手,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结果脚下不对劲,一低头,踩了满靴子的泥巴,泥泞的触感让他瞬间皱起了眉。
“前两日刚下了雪。”权宁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你平日里走的都是玉阶金路,鞋底都不见灰,北梁这么大,可不是处处都像大都,连街道上都铺满了青石板,若吃不了这苦,还是趁早跟你弟弟服个软。”
王滇嫌弃地将靴子底下的泥巴跺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反应过来,“怕不是你护送过什么难缠娇气的公子哥?”
权宁面色有些扭曲,“你知道三国四公子吗?”
王滇点了点头,“东辰萧玉唐,北梁百里承安,南赵林渊和温流芳。”
这四大公子,出身高贵,容貌出众,个顶个的才华横溢,诗词文章受世人追捧,“狂热粉”无数——毕竟当时百里承安贬谪河西郡,大都的学子文人和闺阁小姐们可是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还有人哭着喊着要随他一起去往河西。
“那个萧玉唐,”权宁提起来便恨得牙痒痒,“有泥的地方不沾脚,只吃当日摘的新鲜果蔬,饮山泉水,每日沐浴两遍,焚香看书两个时辰,我看着价钱高接了单子,本来十天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三个月,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穷讲究的男人。”
王滇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没那么讲究,只是一时没习惯过来。”
但是很快王滇就意识到,他不是一时没习惯,而且从来就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古代社会。
他在大都,住在皇城最繁华的应苏坊,走的是宽阔平整的大道,乘的是宝马七香车,身旁殿门开阖,华冠锦衣玉阶前,夜里也能百市千灯人声鼎沸,哪怕再多的勾心斗角和生死难料,那也是沾着梁烨活在锦绣堆里。
除了缺少现代社会的电子设备,他的生活质量并没有下降太多,甚至还有闲心跟皇帝谈了场恋爱。
但是当他骑在马上,看着路边衣不蔽体的流民,看着冬日却仍旧荒在地里早已枯死的庄稼,看着成群结队戴着镣铐挨着鞭打往北的老弱妇孺,看着一条路之隔那边酒肉飘香,转过来便是乞丐成群,路边的尸体已经不知道冻死了几日,身上的衣服都被人扒得干干净净。
即便是在城池中,马蹄下依旧踩着泥泞的土路,路过的行人面黄肌瘦目光空洞,看起来麻木又无望。
翻过大都奢靡又华丽的那页纸,背面是满目疮痍苍白无力的现实。
而此处,不过离了大都一百多里。
他想起折子里官员上奏的繁华太平,哭着喊着说为国为民心力交瘁,巴巴进献上去的珍宝玉器,他忽然就从心底升腾出股暴躁,被愚弄的愤怒在眼前凄惨荒凉的景象里熊熊燃起,又被路边苍白空洞的眼神看得无地自容。
一年前,梁烨离开大都时跟他走得也许是同一条路,又或许他不死心地又走了许多条路,看到的景象却都相差无几,于是哪怕走到南赵最南边的四方城,他还是选择了回头。
逍遥成仙很好,却不是他能走的路。
王滇紧紧攥着缰绳,被周遭的冷意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艰难地拼凑出梁烨的前半生,傀儡般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疯癫乖张地要实施报复,算计着要让整个大梁给自己陪葬,却又被师父说服,兴味索然地放过仇人,潇洒离开。
然后,被禁锢在繁华奢靡里的帝王踏出大都,妄图追寻自由的第一步,就被这满目的泥泞缠住了手脚,千疮百孔的大梁就这样不容分说地、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膀和脊背上,从此再也动弹不得。
轻描淡写藏在疯癫之下的,是灌多少白玉汤都泯灭不了的东西。
王滇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然而他咬着牙良久,最终也只是狠狠抽了一下鞭子,骏马自街道飞驰而过,掀起了满地寒凉的风。
两天后,丹阳郡与去吴南郡交界,青松城。
“你得睡一觉。”权宁攥住了他的缰绳,神色肃然道:“已经不眠不休赶了三天的路,还没被抓住你就被自己熬死了。”
王滇眼睛干涩疲惫,然而神经却异常兴奋,他有些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抖落了衣摆袖口的灰尘,“我不累。”
“马累了。”权宁额头青筋直跳,“我花了大价钱千辛万苦从楼烦带回来的汗血宝马,你给我骑废了我就废了你。”
王滇松开缰绳复又攥紧,哑声道:“梁烨不会休息。”
“他追上来我也有法子让他找不到你。”权宁拽住他的袖子直接将人薅了下来。
王滇眼前一黑,待脚落了地困乏才铺天盖地涌上来,汹涌地将他湮没。
尽管如此,进到客栈之后,他还是同小二要了桶热水洗澡。
号称整个青松城最豪华的客栈连地龙都烧不起,破旧的床和被子散发着淡淡的霉味,王滇擦着头发纠结了两秒,最后还是和衣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头一沾到枕头,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无着无落的疲惫,他闭上眼睛许久,又痛苦地睁开了眼睛,伸手摩挲着袖袋里杂七杂八的零碎,不经意间就摸到了那块细软的红盖头。
而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梁烨……各种各样的梁烨。
黑暗中他深吸了口气,企图扼杀掉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于是他在黑暗中、在脑海里,凭空又将梁烨糟蹋了个彻底,欲望的沟壑勉强被填了一星半点,困意才汹涌袭来。
而在王滇脑海中被摆弄成各种不堪姿势的人,策马停在了青松城的门口。
一身黑色劲装骑在马上的男子神情冷肃地盯着紧闭的城门,缓缓地扯起了个危险的笑容。
“主子,进城吗?”充恒骑着马停在他身后,眼下青黑一片,“王滇应该就在里面。”
“让人守住各方城门。”梁烨眯起眼睛,“朕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本事。”
王滇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即便在梦里梁烨都不会让他安生,孤零零一个人走在满是枯骨看不见尽头的泥泞道路上,阴森又冷漠地盯着他,攥着短箭往自己的心口上猛地扎去。
他在梦里嘶吼出声,却被滚烫的血溅了满脸。
王滇被权宁捂住嘴的时候,眼底血色未褪,饶是权宁杀人无数,也被他眼中的煞气惊了一下,心想这得是多大的恨把人逼成这样。
“你弟弟追来了。”权宁低声道。
王滇像是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周身气势依旧骇人。
“梁烨。”权宁指了指客栈窗户外面。
王滇像是猛地喘上来了口气,三魂七魄沉甸甸地落在了身体里,他拍开权宁的手,下意识去看窗户,几乎是同时,他体内的蛊虫便毫无预兆地发作,疼得险些喊出声来。
权宁死死捂住他的嘴,从瓶子里倒出颗药丸塞进了他嘴里,低声道:“半刻钟见效。”
王滇脸色煞白地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就被扣上了个古怪的面具,然而他疼得满头是汗,那面具滑了两下径直掉在了他怀里,他便同面具上那狰狞的眼睛对上,险些吐出来。
权宁抓起面具,拿了块布巾快速地往他头上一擦,干脆利落地将那张丑陋的面具扣在了他脸上,很快面具几乎同他的皮肤融为一体,扯都扯不掉。
王滇疼得嘴唇都在抖,他还道梁烨为何不动蛊虫,合着这厮只是觉得不到时候。
空旷无人的城道上,梁烨面无表情地感受着手腕上的蛊虫游走到了小臂,在它蹿过小臂后又硬生生将虫子逼了回来,停在了小臂靠上的位置。
疼死了就没意思了。
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数不清的暗卫自他身后飞身而出,像是滴入了水中的墨色,以他为中心缓缓地在青松城之内扩散而开,织成了密密麻麻满是杀机的网。
梁烨慢条斯理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抬脚踩在了青松城泥泞的路面上,丝毫不在意靴子衣摆被溅满了泥,躁动不安的蛊虫的在他小臂间来回游走,他神色坦然地负手走在夜色中,朝向毫无偏差正对王滇所在的客栈。
皮肤下的蛊虫忽然偃旗息鼓,像是被人用了什么手段强行压制,梁烨停在了客栈门口,神色不虞地抬头看向客栈二楼的某处窗户,操控着蛊虫猛地冲向了肩膀蛰伏在了后颈。
王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疼得喊出声,有那么个瞬间他眼前一片空茫的白,耳朵嗡嗡作响,他粗喘着气缓过神,模糊间只看见权宁凝重的神色,紧接着就被喂了一把药丸,耳朵才堪堪听见声音。
“你确定梁烨不会要你命?”权宁伸手抹掉他耳朵流出来的血,“你信谁不好非信个疯子。”
王滇咧嘴一笑。
蛊虫回到了手腕处,梁烨满目煞气,手中柳叶刀飞出,客栈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瞬间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