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一半的糕点随意散落在碟子里,旁边的清茶升腾起袅袅热气。
王滇抓了把白子,又让多余的棋子从指缝里漏下去,对面坐着的梁烨抓棋的动作同他几乎一模一样,俩人对视一眼,都愣了愣。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的某些习惯都相同,但不经意间同步还是会怔一下。
“我小时候不喜欢下围棋。”王滇先手,落子之后道:“我爹非要逼我学,给我送围棋班,我悄悄爬进他车里的后备箱跟了回来,结果不小心睡着了,家里人都急疯了。”
“然后呢?”梁烨问。
“我自己睡醒了,怕黑,然后吓哭了。”王滇面不改色道:“我娘给我拎出来,抄起棍子要抽我。”
梁烨幸灾乐祸,“打了?”
“那倒没有。”王滇笑道:“我抱着她的腿跪地上一边哭一边嚎,说我可是你亲儿子你打死就没有了,她就生生被气笑了,我爹在旁边给我鼓掌,被我娘一棍子抽背上,疼了好几天。”
梁烨跟着他笑,将手里的黑子落在了棋盘上,“你爹娘肯定都是很好的人。”
“还可以吧,就是普通的父母。”王滇又捻了枚棋,漫不经心道:“你怎么学会的下棋?”
梁烨眉梢微动,盯着棋盘道:“不记得了。”
王滇抬头看了他一眼,梁烨扯了扯嘴角,“从前的事情朕许多都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被抽了很多次手心。”
“这两天崔语娴又送白玉汤了?”王滇捏了捏手里的棋子。
“朕让充恒拿去浇花了。”梁烨沉吟半晌,才将手里的棋子落下,突然道:“朕想吃块点心。”
王滇拿起盘子里剩的半块点心塞进他嘴里,梁烨含住他的手指轻轻咬了一下才松嘴,舔了舔点心渣子。
这点心不甜也不腻,俩人口味又出奇地一致,早就分了个差不多,梁烨端起杯子里喝了口茶,外面的雨愈发大了起来,两个人下了半个时辰的棋,最后也只是打了个平局,梁烨毫无心理负担地耍赖,勉强赢了王滇半子。
王滇对着棋局复盘,梁烨瘫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手穿过小案几底下去薅他的玉佩穗子。
“统共就这点穗子全让你薅干净了。”王滇琢磨着棋局,他善长防守,步步为营谨慎小心,但梁烨却大开大合以攻为守,带着股跟你拼命同归于尽的架势,倒是很有他那股疯劲,不过看得出来这厮没用尽全力,下了一半的时候开始学他的棋路,跟哄着人玩似的故意平了局,还贱兮兮地耍赖要赢。
“朕给你换新的。”梁烨拨弄了一下他的玉佩,顺着他的腿往下摸,将王滇本就没怎么好好穿的外袍揉得乱七八糟。
王滇不喜欢穿袜子,清瘦的脚踝暴露在空气中,那两圈红绳边上全是带了点紫的牙印,玲珑小巧的金叶子服帖地挨着脚踝内侧,盖住了一小角暧昧又情色的吻痕。
梁烨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处痕迹,嘀咕道:“轻浮。”
王滇抬脚踩住他撩贱的爪子,拿着棋子按梁烨原来的棋路继续下,发现自己可能在他的攻势之下坚持不了多久,但同样也发现了梁烨这路数上明显的破绽,“你今日怎么不回宫?”
“雨大路滑,朕走不动。”梁烨被他踩着手,仰面瘫在榻上道:“回去还要看奏折。”
王滇幸灾乐祸地轻笑了一声,梁烨便恶声恶气道:“等你能上朝,朕便夜夜将你留宿宫中。”
“行啊,只要陛下能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王滇满不在乎道:“我便同你日日厮混,从此君王不早朝。”
梁烨看样子还颇有些期待,抓住他的脚腕便想将人拖过来,王滇按着小几道:“我又不会缩骨功,就这么点空你拖不过去。”
“看棋局有什么意思,看朕。”梁烨直白道。
王滇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棋子一放,“我看你还不如自己照镜子。”
梁烨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黄色废料,看他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太对劲,王滇清了清嗓子,“索性今日无事,我们去看看崔琦。”
梁烨脸上荡漾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
王滇拿脚踢了踢他的手腕,“陛下,一寸光阴一寸金。”
“朕今日休沐。”梁烨闭上眼睛装死,“就是天塌了也别想让朕离开这里。”
“今日不是休沐,你这是无故旷工。”王滇起身趿拉上木屐,绕过小几趴上去亲了亲他的眼角,温声道:“子煜。”
梁烨倏然睁开眼睛,看他的目光如同咬住了猎物喉咙的饿狼,侵略性和血腥味十足,他使劲舔了舔犬齿,眉峰微压,“你……”
王滇直起身子笑了一下,转身往前走,“去不去?”
梁烨从榻上起身,一只胳膊从他背后穿过将人圈进了怀里,低头狠狠亲了他的脖子一口,阴沉沉的咬牙,“去。”
——
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崔琦坐在轮椅里,面色青白,仿佛要将心肺都整个咳出来,看见梁烨过来便要行礼,梁烨没动,反倒是旁边易了容的王滇伸手扶住他,“崔公子不必多礼。”
崔琦略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毕竟上次这人对他敌意满满,半点都不客气。
王滇冲他温和一笑,“上次见面对崔公子多有冒犯,还望崔公子见谅。”
他这会儿声音微哑,跟梁烨变了声音之后像了五六分,倒也出不了差错,崔琦淡淡地点头,“王大人客气了。”
王滇道:“这里环境艰苦,陛下并非有意为难崔公子,只是事关重大,陛下不得不谨慎。”
崔琦点了点头,“瑾瑜绝不会做有违良心之事,还请陛下明鉴。”
梁烨瞥了一眼王滇扶着他胳膊的手,只冷冷嗯了一声,直到王滇给他使眼色,他才施施然坐了下来,“朕来此,是有话想对崔二公子说。”
牢里的气味实在有些难闻,下雨之后潮湿腐败的味道经久不散,烛火偶尔噼啪两声,便惊得虫鼠窜动,烛泪落了不知多少,若隐若现的交谈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陛下所言,我会好好考虑的。”崔琦看梁烨的目光终于带上了些审视。
“牢里阴冷,皇祖母也几次三番来打听,朕心里终归过意不去。”梁烨起身道:“王滇又多次求情,朕允你暂居别院,禁足家中,待事情查明,再做定夺。”
“多谢陛下。”
待从牢里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擦黑,雨势并不见小,王滇撑着伞踩着木屐蹚水上了马车,转头见梁烨还撑着伞走神,便回头喊了他一声:“走了。”
梁烨走过来撩起帘子上了马车,雨声被隔绝在了车外,他掸了掸袖子上沾到的雨水,才挨着王滇坐了下来。
“又头疼了?”王滇皱眉看着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梁烨没躲,只有些恍惚,“朕方才看你的背影,总觉得……”
“觉得什么?”王滇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梁烨伸手比划了一下,严肃道:“你的腰应当比朕细一些。”
王滇白担心了一遭,木着张脸道:“你也就办正事的时候还有些人样。”
“朕跟你学的。”梁烨冲他咧嘴一笑,“像么?”
王滇伸手糊住他的脸,“我笑得没这么变态。”
梁烨身子一歪就枕在了他大腿上,自己两条大长腿抬起来搭在马车车厢上,好好的厢壁被踩出了两个湿漉漉的脚印子,他仰着脸看王滇,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朕等会儿便回宫。”
王滇垂眼看他,“不是说今日不回去么?”
“有事。”梁烨的手指划过他的锁骨没进他的衣领,耷拉着眼皮喃喃道:“朕想将你天天挂在身上。”
王滇抓出他乱摸的手,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不过你若求朕留下,朕会考虑。”梁烨勾住他的领子迫使他弯下腰来看着自己。
王滇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笑了笑,“回去吧。”
梁烨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半路下了马车,撑着伞消失在了雨幕里。
车里仿佛还残留着梁烨的气息,危险又暧昧,王滇不经意间瞥到了腰间,梁烨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换了个新的玉佩,温润通透的白净颜色,却偏偏配了条火红热烈的穗子。
不工作的时候总是懒散的,王滇回到了府里,草草用了晚饭,便继续研究白天他们下的那盘棋,偶尔能听见房顶一些细碎的声音——梁烨给他留下了不少人。
说不受用那是假的,但说多么感动也没有,梁烨对他越贴心,他反倒隐隐觉出了不安。
他从来没有天真地以为过梁烨会因为喜欢他而放弃利用他,相反,或许正因为他的利用价值摆在那里,梁烨才会生出所谓的“喜欢”。
他早就因为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梁烨吃足了苦头,喜欢归喜欢,没必要不清醒。
“你找我?”带着半张金色面具的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出来,轻佻又随意地在屋里逛了一圈,腰间的铃铛声音清脆悦耳。“你留的记号太隐蔽,我手下的人差点没看见,不然我早两天便来了。”
“这次再让人发现就真丢脸了。”王滇笑道:“好歹是杀手榜榜首。”
权宁轻笑了一声,掌心转着个小巧的竹筒,“放心,这迷烟保管让他们都想不起来,也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跟你那皇帝弟弟告状。”
屋外倒了一片的暗卫侍从安静地如同死了过去。
王滇懒得纠正他固执的认知,将旁边的小匣子放到了桌子上,权宁伸手打开,看见里面的东西愣了愣,旋即笑道:“上次不过同你随口一提,你竟真从崔语娴手里弄到了,有点本事。”
王滇拢着袖子道:“这诚意可够?”
“自然是足够了。”权宁将盒子一盖,“你怎么将这东西拿到手的?”
“宫里自然有宫里的办法。”王滇道:“总不能白在里面混了这么长时间。”
权宁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将那匣子收了起来,“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我做生意,向来讲究诚信为本,礼尚往来。”王滇拢着袖子笑道:“你帮我去找个孩子。”
权宁诧异道:“你跟你弟弟竟然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王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咳,开个玩笑。”权宁笑眯眯道:“什么孩子?”
“四五岁的男童,生得白净,戴着个长命锁。”王滇简单描述了一下,“这孩子有皇室血脉,现在在梁烨手里,你去将孩子带走,绝对不能让梁烨找到。”
权宁啧啧称奇,“皇家真是亲情淡薄啊,你打算跟你弟抢皇位?”
“做皇帝有什么意思。”王滇微微一笑,“像我这种无辜又柔弱的兄长,不过是给自己留张保命的底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