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恒抱着剑蹲在墙头上,这块儿有棵槐树荫凉,且正好能看到寿康宫的大门。
他数到第七个小宫女拿了新布料回来,看样子是谈亦霜喜欢的布料,一定会被打开看,于是瞅准机会将手里的小白花弹到了盛布料的篮子里,看着小宫女带着篮子进了寿康宫,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准备从墙上跳下去。
结果一低头就对上了梁烨那张黑沉沉的脸,险些直接从墙头上栽下去。
“主子,你怎么来了?”充恒抱着剑蹲在墙头居高临下地看他。
“滚下来。”梁烨说。
于是充恒从墙头一跃而下,往下跳的时候听见了从寿康宫传出来的琴声,急忙转头去看,一个不稳,正踩在了梁烨的靴子上。
充恒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觑他。
“……出息。”梁烨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充恒心不在焉地点头,支棱着耳朵去听那琴声,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曲子,却听得津津有味。
梁烨负手往前走,充恒赶忙跟上,“主子,再听一会儿吧。”
“你又听不懂。”梁烨说。
“可我媳妇弹得好听。”充恒说。
梁烨无情道:“谈亦霜是我爹的妃子。”
“可主子你爹死了。”充恒说。
梁烨:“…………”
充恒开心道:“她就可以做我媳妇。”
梁烨气闷,不是很赞成,“她比你大十六岁。”
“我知道。”充恒抱着剑,高高的马尾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朝气蓬勃的脸上满是自信,“我今年十七,明年就十八,再过两年便及冠,就是大人了,到时候主子你去帮我提亲。”
梁烨背着手扭过头来看他,“你脑子是不是缺根筋?”
“不缺。”充恒手贱地薅了把草捏在手里团成球,“主子,你今天不是跟王滇批奏折吗?怎么有空来这里?”
梁烨瞥了他一眼,“跟你说了也不懂。”
“你不跟我说怎么知道我不懂?”充恒拿着草团子砸他的脚后跟,“主子你跟我说说,我给你出主意,是不是王滇又不听话了?”
梁烨蹙眉道:“王滇他……”
充恒好奇地支棱起耳朵。
“朕同他……”梁烨看着充恒清澈又懵懂的眼神,又想了想他迄今为止只会送花的愚蠢行径,默默住了嘴,“算了,你自己玩去吧。”
梁烨话就说了个开头,充恒好奇地抓心挠肝,抱着剑像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主子,主子,你别说话说一半,王滇到底怎么了?”
早知道昨晚他就跟着一块去了,好歹还能听个墙角什么的。
梁烨停下了脚步,沉声道:“王滇不喜欢朕。”
“那不是很正常吗?王滇本来就不喜欢主子你,他一开始就想杀你。”充恒理所当然道:“要不是留着他有用,主子你不也打算杀了他么,要他喜欢你作甚?”
梁烨扯了扯嘴角,“有道理。”
充恒骄傲地点了点头。
“这两日杨无咎便会去黑甲卫,你按计划行事,这几日少来朕眼前晃悠。”梁烨道:“滚吧。”
“哦。”充恒不太放心道:“那提亲的事——”
“等你及冠再说。”梁烨没好气地摆摆手。
于是充恒便干脆利落地滚了。
——
没有梁烨在旁干扰,王滇奏折看得飞快,甚至还做了份报表出来,等他见完了魏万林,才终于有空闲下来。
然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梁烨。
“云福。”他喊了一声,云福便麻溜地跑了进来,“陛下,您有何吩咐?”
“把那张桌子扔了。”王滇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张宽大的桌子,糟心道:“在这儿碍眼。”
云福察言观色一绝,果断没有再问,叫了几个小太监来将那张桌子从书房搬走了,王滇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才算勉强顺了一些。
一顿晚饭吃得颇有些没滋没味,明明菜色比中午丰富了不少,更没糟心玩意儿明里暗里拿他试毒,但就是吃得不痛快。
毓英在旁边侍立着,“陛下可是有心事?”
王滇将筷子放下,刚想开口,但又想起毓英是梁烨安在自己身边的人,顿时没了说话的欲望,“去御花园。”
御花园占地极广,其间亭台水榭、曲廊假山、池塘湖泊与园林造景数不胜数,王滇穿越这么久有事没事就来逛,一直到现在都没逛遍,他倒是很喜欢晚上来这边散步。
今日他心情不怎么好,走得便远了一些,不知不觉便到了处水榭,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竹林,他借着月光看了会鱼,便顺着曲折的回廊下去,进了那片竹林,毓英和云福带着十几个宫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倒也安全。
月色清冷,竹影婆娑,晚风穿林拂叶而来,隐约挟着箫声,古朴厚重,略带肃杀之意,王滇停下脚步,便见一白衣公子坐在轮椅上,眉眼清俊淡漠,瞧着比那月光都要冷上三分,抬眼冷冷清清朝他看了过来。
箫声戛然而止。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看到王滇吓了一跳,噗通跪在了地上,“奴婢见过陛下。”
白衣公子怔愣片刻,敛目垂头,声音却冷淡得很,“草民崔琦见过陛下,草民腿脚不便,礼数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王滇抬了抬手,“无妨,是朕扰了崔公子雅兴,却不知崔公子为何在宫中?”
崔琦道:“草民来探望太皇太后娘娘。”
说完便垂着眼睛不再说话,倒是旁边的小太监接话道:“回陛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病了,崔公子特意来看望,天色已晚,崔公子又体弱,娘娘不忍公子来回奔波,便让公子在宫里多住两日。”
“原来如此。”王滇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丝毫不见外道:“那日在祭祖大典上匆匆一瞥,朕便觉崔公子不凡,奈何公事繁忙无空召见,今日却在此处偶遇,可见朕与崔公子有缘。”
崔琦垂着眼淡淡道:“草民不敢。”
“不必这么拘束。”王滇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朕听说崔公子参加了今年的科举?”
“是。”崔琦回道,但再多的话便一个字都不说了。
王滇笑道:“那崔公子觉得今年的题目如何?”
“草民一介书生,不敢妄加评议。”崔琦道。
“崔公子这可就过谦了。”王滇看向远处婆娑的竹影,“你三岁识文五岁作诗,十岁便作出了《溧阳赋》名动一时,世人皆道你与百里承安是我大梁双明珠,怎么能以区区一介书生自称。”
崔琦垂着眼睛道:“草民才疏学浅,双腿残缺,怎可与百里承安大人相提并论,世人谬传罢了。”
王滇倒是查过他双腿残废的事情,像是崔氏这么大的一个家族,无非也就是前朝争权后宅争宠那些阴私,何况崔琦上头还有个跟他同父异母的嫡长子哥哥,崔琦十二岁坠马后被踩断了腿,其中有多少意外多少人为如今也很难说清了。
“崔公子不必灰心,明珠或有蒙尘日,”王滇道:“但只要有人轻轻一擦,照旧是光芒万丈。”
崔琦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王滇冲他露出个温和的笑,只是待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竹林里站着的人影时,那点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臣遍寻陛下不得,原来陛下是在此处同崔公子赏月。”梁烨穿着身漆黑的宽袍大袖从竹林里踱步出来,即便易了容也能让人清晰地看到他那比衣服还黑沉的脸色,他瞥了一眼轮椅上清瘦却生得昳丽艳绝的病秧子,勾了勾嘴角,“陛下好像不是很想见到我?”
王滇看着他坐在了崔琦旁边的石凳上,这厮还骚包地拿着把扇子,贱嗖嗖地敲了敲轮椅扶手,上来就直戳人家肺管子,“崔公子,这腿还没好啊?”
崔琦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攥紧,看向他,“不知阁下是?”
“在下姓王,单名一个滇字。”梁烨笑眯眯地拿扇子敲着掌心,“是陛下未来的皇——”
“参知政事。”王滇及时打断了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王滇是朕请出山的隐士,朕打算让他入仕。”
崔琦大概觉得这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冷淡道:“见过王大人。”
梁烨挑了挑眉,倒是没再揪着“未来皇后”这个名头不放,笑吟吟道:“免礼免礼,待来日你我都是同僚,届时还要请崔公子多多照顾。”
崔琦语气又淡了几分,垂下眼睛道:“崔琦不敢。”
王滇隔着石桌踢了梁烨的小腿一下,梁烨阴恻恻地冲他眯了眯眼睛,王滇给了他个警告的眼神,对崔琦笑道:“这竹林湿气重,夜里寒凉,崔公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保重身体未要。”
“是,多谢陛下,草民告退。”崔琦说完,旁边的小太监想去帮他推轮椅,被他抬手拒绝,自己转着轮子,缓慢地往前进了竹林深处。
王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就听见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一个自恃清高的病秧子有什么看头。”梁烨将手里的扇子转了两圈,斜着眼去瞅王滇。
王滇没搭理他,起身就要走,却被人勾住了脚腕,他一皱眉,梁烨紧接着就松开了,不满地拿着扇子敲了敲石桌。
王滇有些气闷地看着他。
梁烨跟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了张羊皮卷,“北军和楼烦的布防图。”
王滇诧异地挑了下眉毛,伸手还没碰到那羊皮卷,梁烨就给收了回去,这厮拿着布防图在手里晃了晃,“不说话就不给你看。”
“幼稚。”王滇冷笑一声,起身就走。
梁烨眼睛一亮,喜气洋洋的贴了上去,得意道:“你同朕说话了。”
“没有,我跟狗说的话。”王滇木着脸道。
梁烨哼笑了一声,拿着图在他眼前晃,“朕费了好些功夫才搞到手的,你真不想看?”
王滇抬手就去抢,梁烨反应速度极快地躲开,王滇一拳头砸在了他肚子上,梁烨猝不及防吃痛,手里的羊皮卷就被人抢走了,他哼哼唧唧地捂着肚子,在王滇看不见的阴影里勾了勾嘴角。
王滇借着月光粗略地扫了一眼,确定梁烨没唬他,便将羊皮卷揣进了袖子里,看着还装模作样捂着肚子的人,气得牙痒痒,但又忍不住想笑,绷着脸道:“活该。”
梁烨咧嘴冲他笑得一脸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