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方感觉自己混沌了很长一段时间。
“易尘良!”有人在喊他。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下意识地从枕头下掏出了枪。
他半跪在床上,枪口直直地对准门口,惊喘了一口气。
我怎么在这里?他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外面的敲门声没有听,外面的人在用缅甸语喊他的名字,易尘良三个字听起来不伦不类。
他将枪别在腰后,拎起床上的外套穿上,打开了门。
外面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当地人的服饰,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一笑起来那口白牙格外显眼,他用当地的语言跟他对话,“你的午饭,阿妈让我给你送来。”
“谢谢。”易尘良接过他手里的盘子,就要关门。
少年双手掰住门框往里面探头,语气里带着点恳求的语气,“易,我能进去玩一会儿吗?我这时候回去阿妈肯定又要让我去干活。”
易尘良并没有被他打动,依旧要关门。
“易!求求你啦!”少年依旧是笑嘻嘻地望着他,“我就玩一会儿,你吃完我就拿着盘子走,你还不用过去送。”
易尘良没再继续关门。
他想起来了,这个少年叫阿貌,是他落脚的村子里的村民,平时负责给他送饭。
阿貌十分好奇地在他屋子里转了一圈,很懂事地坐在板凳上看他吃饭。
易尘良并不怎么讲究,他盘腿坐在床上,拿着勺子吃米饭,这里的饭菜他吃得并不习惯,哪怕在国外呆了很多年,他还是喜欢吃北方的馒头和煎饼。
“易,你真的好厉害啊!”阿貌目光崇拜地望着他,“昨天晚上我看见你杀人了!”
易尘良拿着饭勺的手一顿,缓缓地抬起眼来,目光冰冷地看向他。
阿貌吓得缩了缩脖子,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但是我谁都没有告诉!我发誓!”
易尘良把盘子放在了床上,一只手摸向后腰,语气波澜不惊地问:“你在哪里看见的?”
“在村子后山那里!那天我正好在山上抓兔子,趴在地上谁都没有看见。”阿貌说起来还很兴奋,“六个人围着你,你连枪都没开,就把他们全杀死了!真的是太帅啦!”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易尘良握紧了枪柄。
“太远啦,你们说话我都听不清。”阿貌有点遗憾地撇撇嘴,但是旋即又兴奋地望着他,“易,你教我功夫好不好?你们的中国功夫!唰唰!一招就能把敌人撂倒!”
易尘良松开枪,端起盘子来继续吃饭。
“易,你怎么不说话了?”阿貌不解,“你是不想教我吗?”
“那不是中国功夫。”易尘良眼皮都没动一下,三两口将盘子里的饭吃完,递给他,“你走吧。”
阿貌抱着盘子不肯动,“易,村里阿银她们都可喜欢你了,她们说你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阿银悄悄跟我说要嫁给你。”
他以为跟易尘良交换“秘密”,易尘良就能教他功夫,谁知易尘良根本不为所动,面如冰霜。
阿貌不开心地瘪了瘪嘴,“那好吧,我明天中午再来给你送饭。”
他慢吞吞地推门出去,也没有等到易尘良挽留他,在门外泄愤一般踹飞了一块小石头。
易尘良站在窗户内侧,看着他离开才将手从枪柄上放了下来。
保险起见,杀了阿貌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一念之差将人放走了。
这里天气热,外套穿久了就会闷出一身汗,他将外套脱下来扔到了穿上,身上只穿了件黑色的背心,左胳膊上一道长而深的疤痕自手肘延伸到下颌,刚掉痂不久,伤痕处还微微发痒。
他倒了杯水喝了,盘腿坐在床上,拿着枪拆了装,装了再拆,一遍一遍地数着里面的子弹。
这个小山村太偏远,手机没有信号,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
他在等葛三沉不住气联系自己。
他跟警方不是第一次接触,但却是第一次处于合作关系,这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葛三这个人凶狠又狡猾,习惯性地会多给自己留几条路,他必须得想办法把葛三逼回国内。
只有在国内抓住他,咬死了,他才不会死灰复燃。
但是现在葛三已经开始怀疑他了,整整七天都没有联系他。
易尘良手里捻着两枚子弹来回的转,外套里的通讯器突然闪了一下。
他等了一会儿,直到连续闪起第三下时他才将通讯器拿了出来。
‘已确认位置,晚十二时接。’
他盯着那块小小的屏幕看了一会儿,才按键回话。
成败在此一举,他绝对不能让葛三在这种时候怀疑自己。
易尘良将子弹按进弹匣里,□□在手里转了两圈,装在了枪口上。
他眯起眼睛测算了一下大概的距离和位置,左手持枪,伸手了右手。
“噗”地一声闷响,子弹从血肉里穿过,弹壳掉在了地上弹了一下。
枪被随手扔在了床上,易尘良攥着右手手腕死死地咬住牙,额头青筋暴起,大滴大滴的汗珠落在了黑色的裤子上,缓缓洇开。
“呃——”剧痛让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喊出了声,他低头咬住自己的左手腕,咸腥的血顺着牙齿溢出,他硬是将声音闷进了喉咙里。
半晌过后,他缓缓松开了嘴,殷色的血残留在嘴角,窗口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气声,他猛地抬起头,双眼猩红如恶鬼罗刹,跟窗户外面一双惊惧的大眼睛对上了视线。
他拿起枪一脚踹开了门,窗口的人却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右手的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木质的门槛上,积攒在年久失修的缝隙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被外面的哭喊声吵醒,坐起来看向窗外一片浓烟火光。
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万惠跟在葛三身后进来。
葛三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右手上的伤,眼底微讶,“阿良,受伤了?”
“嗯。”易尘良只是应了一声,沉默地穿上外套,把枪别在身后。“外面怎么了?”
“嗐,路上阿四不小心,被个小鬼撞见了,那小鬼喊醒了半个村子的人,麻烦。”葛三根本没把这点小意外放在心上,冲万惠扬了扬下巴,“帮阿良看看伤。”
万惠看了易尘良一眼,过去拿起他的右手仔细一看,脸色遽变,“怎么伤得这么重?”
“条子打得。”易尘良语调平平,将手抽了回来。
葛三看向万惠,万惠咬了咬牙,“打得地方太他妈寸了,这手算是废了,以后根本没法开枪。”
葛三终于皱起了眉,“去城里找个医生好好看看,走吧。”
易尘良在他身边这么久,一身精湛的枪法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易尘良有多么爱惜自己手他最清楚不过,就算是真跟条子搭上线他也犯不上。
废了右手跟废了他半条命差不多,葛三自觉易尘良还没狠到这种程度。
易尘良跟在葛三身后,枪声哭喊声不绝于耳,路过阿四的时候,他正将一具尸体扔到火堆里。
阿貌死气空洞的大眼睛无神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阿良,快点!”葛三见他偏头看那堆尸体,无声笑道:“怎么,还跟这群缅甸佬处出感情来了?”
“没有。”易尘良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跟着他上了车。
村庄和硝烟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公路。
“阿良,我一直非常看重你。”坐在后座的葛三慢条斯理道:“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是。”易尘良垂下眼睛,看向右手的伤。
“你和万惠是我的左膀右臂,无论失去哪一个都会让我十分痛心,不要过于担心你手上的伤,实在不行就从左手从头练起。”葛三眯了眯眼睛,“那群该死的条子,迟早让他们还回来。”
“嗯。”易尘良敛去眼底的杀意,“迟早会还回来。”
车行驶地很平稳,他阖上眼睛小憩,突然车身剧烈的颠簸了一下,轰隆的爆炸声震传耳膜。
他一把握住车的扶手,在一片混乱中睁开了眼睛。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山洞里,但好像原本他就应该在这里面,眼前的情况容不得他想太多,他左手持枪,枪口正抵在葛三的太阳穴上。
葛三脸上满是血,他笑得很疯狂,“阿良!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连自己都能下狠手,我葛三佩服你!”
易尘良的枪口死死抵住他,冷声道:“不需要。”
葛三却依旧在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警察联系的?一年前?还是三年前?我竟然最近才开始怀疑你,没想到你演技这么好!”
易尘良从来不喜欢说废话,他一枪打穿了葛三的右手腕,不顾他撕心裂肺的哀嚎,勒住他的脖子带着他往前走。
“易尘良!”葛三终于开始慌了神,“我葛三自认待你不薄!你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是我救了你把你从泥潭里拉出来!是我救了你!给你吃给你喝,教你怎么自保!你不能这么恩将仇报!是我救了你!”
“我不需要。”易尘良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甚至有些了无生气,“没有人能救我。”
葛三嘶吼道:“阿良!阿良!你想要什么?钱!权!女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别杀我!”
易尘良将枪口抵在了他的下颌上,神情冰冷地看着他,“我要你下地狱。”
食指落在扳机上,他只需要稍微一用力,就能了结葛三的性命。
“万惠说的对,你连基本的人性都没有!”葛三不顾一切地开始咒骂起来,“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连自己都不在乎怎么可能在乎其他人!你就是魔鬼!!”
易尘良挂着冷霜的眉梢微动,下意识地反驳,“不。”
可是他在反驳什么?
易尘良想清楚,但他就是要反驳葛三,他有一句话说的不对。
只要他现在扣动扳机,就能送葛三下地狱。
但是不行,他不能这么做,因为……因为什么?
他的头开始剧烈地疼起来,身上每一处骨头像是移了位,连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通畅,好像下一秒就能咳出血肉来。
太痛了。
他到底哪里受了伤,为什么会这么痛?
胸腔里的空气在一点点地减少,他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整个人像是被闷进了沼泽里,缓慢地等待着死亡。
我不能死。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眼前所有的画面全部破碎,化成点点细碎的星光消失不见,眼前是一大片虚无的黑暗,他跌跌撞撞地捂着心口往前走,脚下是浓稠黏腻的血,那些血化作无数只干枯的利爪向他索命,死死地抓住他的脚腕想带着他一起沉沦入地狱。
他咬着牙继续往前走,走得越来越艰难,到后来每走一步脚下都重逾千斤,那些利爪缠绕上他的大腿,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掐住他的咽喉,窒息感传来,让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没有力气了,真的太痛苦了。
要不就这样吧。
就这样算了。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却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瞥见了一朵粉色的绒花。
快要阖上的眼睛又艰难地睁开,那朵粉色的小花飘在漆黑的虚空中,周围带着细碎的星光,绕着他转了两圈,复又往前飘。
见他不动,又自己转了一圈,往前飘了几下,像是在给他指路。
他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气力,挣开了那数不尽的骷髅利爪,抬起陷在血河里的脚,一步步追了上去。
粉色的花朵越来越多,它们漂浮在空中,细碎的星光滢滢闪闪连成一条指引着他回去的路。
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直接大步跑了起来,他冲破那漫山遍野的粉色花朵,在花海和星光的尽头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六岁的易尘良孤零零的站在孤儿院的后门口,对着那一大片绒花树林,冲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连声音都脆生生的,“大易,你来啦!”
易尘良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他。
小易尘良伸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仰起头问他:“大易,你来接我呀?”
眼前的繁花星光散去,小易尘良的身形飞速地抽条长大,变成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少年。
两个人对望,宛如照镜子一般,他们本该一体,却又如此不同。
少年张开胳膊将他拥入怀中,沉声对他说:
“易尘良,我在等你回来。”
易尘良想起来了。
葛三说的不对,他没有连自己都不在乎。
他不能杀了葛三,因为他想干干净净的拥抱一个人。
易尘良在等他回去。
躺在手术台上的人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一直憋在喉间的淤血被咳了出来,他大口地喘了一下,又重新跌回了手术台。
机器上原本变平的直线再次有规律地响了起来。
那颗渐冷的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