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良回国的那天是中秋节。
他已经近十年没有回到国内,一切对他来说陌生又熟悉,周围林立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街道,和平安宁的人群。
万惠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笑着冲他招手。
“阿良!”
他推着行李箱走向万惠。
万惠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简单的连衣裙素面朝天,就像是来接机的普通人,看起来干净又无害。
只是易尘良知道她可以面不改色地拧断目标的脖子,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了多年,如果任务需要,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他们搭档多年,太清楚彼此的人皮之下藏着的是个什么冷血无情的东西。
“老大想见你。”万惠笑着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走在路上宛如一对亲密的恋人,但实际上却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你肯回国他真的非常高兴。”
易尘良知道葛三是个什么人,自然不会把万惠的话当真,只是公事公办,“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八点,海格酒店,到时候会有人告诉你。”万惠给了他一张纸条,“这是给你准备的房子,这几年国内变化挺大的,你可能得好好适应一段时间。”
易尘良接过纸条,两个人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汇入到人群的洪流之中,默契又防备。
他是在去见葛三的路上遇见周昂的。
周昂对他礼貌又客气,像是洞悉了他所有的身份,“易尘良先生,您的亲生父亲想见您一面。”
易尘良下意识地摸向后腰,就听周昂轻笑了一声:“易尘良先生,这里是国内,不是国外,想必您也清楚。”
易尘良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冷声道:“我没有父亲。”
“我上一次见您的时候还是在芜城少管所。”周昂有些遗憾道:“不过您也许不记得了。”
易尘良确实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
“他很担心您。”周昂道:“只是以他的身份不方便联系您。”
“你到底想说什么?”易尘良微微皱眉,眼底有些不耐烦。
“也许您有兴趣见一见您的父亲。”周昂道:“他会跟您详说。”
“没空。”易尘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别再跟着我,就算是在国内,我照样能杀了你。”
周昂见他要走,伸手拦住他,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几年一直跟中国警方有联系,葛三早就开始怀疑你了。”
易尘良终于停下了脚步,阴沉地盯着他。
周昂也算是见过不少场面的人,但被他这么盯着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回想起自己搜集到的资料,易尘良从藉藉无名混成葛三的左膀右臂,再到现在连葛三都十分忌惮他,靠得不止是脑子。
“您的父亲……”周昂斟酌着措辞,“身份比较特殊,他知道你的目的,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全新的身份和一大笔钱。”
易尘良眼底的讽刺一闪而过,“然后?”
“你必须永远不能再回到国内。”周昂道:“易尘良这个人将会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这样对您对您的父亲都是最好的选择。”周昂继续道。
几天后,他坐在包厢里,对面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坐在那里不怒自威。周昂恭敬地站在他的身后。
“苏家对不起你。”那个人看向他的目光很沉着,语气客气而疏离,“当年将你送到孤儿院,本想着过几年就将你接回来,但是家里发生了变故,我们自顾不暇,等后来再去找你已经找不到了。”
易尘良垂着眼睛看着茶杯里的茶叶。
“你进了芜城少管所,我们偶然间才找上了你,但是——”他说话时叹了口气,像是惋惜又像是恨铁不成钢,“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把你认回来。”
“你去了国外我们就失去了你的消息。”他端起茶喝了一口,“你母亲因为你的事情积郁成疾,几年前就去世了,去世之前唯一的遗愿就是希望能把你找回来,她因为这件事恨了我半辈子。”
“你不必原谅,我也不奢求你的理解。”高位者的语气总是那么笃定,他不急不缓道:“你跟警方联系,也只是想要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但是你身上随便拉出一个罪名都足够你在国内枪毙好几回。”
易尘良终于抬起眼来,面无表情道:“他们答应我既往不咎。”
“但总归档案上会记着,你后半辈子可能无时无刻都处在警方的监控下。”那个人叹了口气,“盯着苏家的人无数,总有人能顺藤摸瓜查到你的真实身份,到时候你只会寸步难行,你身上能做的文章太多了。”
说到底还是害怕被他连累。
“我不会连累你们。”易尘良皱起了眉。
“这不是你说就可以的事情。”他道:“葛三是在公|安部挂了名号的,你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倒也相安无事,回了国就会有无数眼睛盯上你……给你一个新的身份送你出国,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只是对你们来说最安全的办法。”易尘良起身,语气波澜不惊,“我从少管所出来之后在国内呆了足足两年,没想到当年我就身手不凡,竟然让你们一点儿消息都找不到。”
对面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我不恨你们,也无所谓什么原谅。”易尘良扯了扯嘴角,“以前没关系,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关系。”
“还是年轻。”那人叹息了一声:“希望你不会后悔今天作出的决定。”
这是他跟自己的亲生父亲唯一的一次见面。
再之后,齐获和葛三死在了爆炸中。
他苦苦筹谋了几年的计划功亏一篑,自称他亲生父亲的人,斩断了他从地狱走回人间的唯一一条路。
*
“……我其实也想努力做回个好人,可惜失败了。”云方轻描淡写地略过许多,自嘲道:“也算是恶有恶报。”
现在想来,当年他苦心经营想回国,也只是因为太怀念那些站在阳光下的日子,哪怕穷困潦倒孤身一人。
所以他甚至还感谢万惠,让他死在了国内,好歹能叶落归根葬于故土。
易尘良搂着他的腰不说话。
“如果现在他们把你认回去,不会对你太差。”云方对他道。
现在的易尘良干净清白,苏家也尚未到当年的高位,其实仔细想来对易尘良并不是什么坏事,起码有如此家境,易尘良的未来可以说是不可估量。
云方其实早就做好了苏家将人认回去的准备,他本来打算不干扰易尘良的任何决定,但事到临头,他惊觉自己已经舍不得放手。
“你不要我了吗?”易尘良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出了一句话。
“没有不要你。”云方将人抱在怀里,闭了闭眼睛,“我只有你了。”
他不过是一缕重生而来的幽魂,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从一个叫云方的孩子身上偷来的,只有一个易尘良,是真正属于他的。
“我也只有你了。”易尘良将头埋在他颈窝里,“易尘良。”
云方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声音缓慢又坚定,“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