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良统共就那么两三件衣服,这件白色短袖已经穿得有点发黄根本洗不出来了,领口那里有几个小破洞,他一般在家里才穿这件,刚才云方递给他就顺手穿上了。
但是他现在看着云方身上干净崭新的浅蓝色衬衫,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
“你想去哪里吃?”易尘良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五福街那边有家烧烤店,去那里吧。”云方有点渴,正端着个玻璃杯打算喝水。
“哎——”易尘良指着那个玻璃杯,“那是我喝水用的。”
“没事,我不介意。”云方喝了杯子里的一大半水,见易尘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以为他也渴了,“你喝?”
易尘良快被他搞得没脾气了,“我没刷。”
“没事,我看着还挺干净——”云方低头仔细看玻璃杯子,结果发现这个透明的玻璃杯子已经不算那么的透明了。“你多久没刷?”
“七八天吧。”易尘良指了指床头上带盖子的水杯,“我一直用的学校里那个。”
云方淡定地将杯子放下,神情没有丝毫波动,“走吧,去吃烤羊肉串。”
他是绝对不会怒气上头把易尘良做成烤串的。
云方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我是好人。
大中午的太阳很毒,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站牌,易尘良仰头看几路车能到五福街,就听见云方问他:“你热不热?”
“有点。”易尘良看了一眼他被晒得有点发红的脸,“你先去树荫底下站一会儿,车来了我叫你。”
云方点了点头,但是却没往树荫下走,而是去了不远处的小超市,大爷正躺在摇椅上扇蒲扇。
“大爷,拿两个雪糕。”云方说。
“自己挑。”大爷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没睁开。
冰箱上还盖着个小棉被,云方掀开冰箱盖子从里面拿了两块雪糕,“两块钱?”
“嗯。”大爷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两块钱,“钱放后面那盒子里就行。”
云方付完钱拿着雪糕往站牌走,雪糕是白色的巧克力外皮,上面洒着芝麻,他一直很喜欢吃那层皮,只是后来这个牌子的雪糕几乎买不到了。
“给。”云方将手中的雪糕递给易尘良。
易尘良接过来撕开包装袋,“你也喜欢吃这个?”
云方点点头,“外面那层巧克力很好吃。”
易尘良深感赞同,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蹲在站牌稀薄的阴影里吃起了雪糕,结果刚咬没两口,公交车就慢腾腾地开了过来。
“上车。”易尘良站起来先上了车,顺带给云方一起付了车费。
看在车费的面子上,云方这次很善良地没有抢他的专属座位,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专心地吃雪糕。
“你不是吃了烤鸭吗?”易尘良忽然问。
云方咬着雪糕棍,含混不清道:“烤鸭不好吃。”
对着李凯和孙远那两张脸,着实很倒胃口。
“他家鸭子确实不新鲜。”易尘良说:“以后还是别去他家吃。”
“你这么说有考虑过鸭老板的感受吗?”云方忍不住笑道。
“鸭老板他不配。”易尘良想起烤鸭店那个刻薄的大肚子老板也没忍住笑了,笑了一会儿突然拧头看着云方,“你怎么知道我管老板叫鸭老板?”
这明明是他自己给黑心老板起的绰号,跟谁都没有说过。
云方故作淡定地推了推眼镜,理直气壮地反问他,“烤鸭店的老板不叫鸭老板难道叫鸡老板吗?”
易尘良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作业做完了吗?”云方见他一脸迷惑思考的表情,果断转移了话题。
虽然生硬,但十分有效。易尘良脸上的表情明显一僵。
“数学两张单元测的试卷,英语一张大报纸,物理化学练习册后面的题学到哪里做到哪儿。”云方十分贴心道:“因为你周五没来,所以还额外多加了周五的作业,我都帮你带回来了,等会儿吃完饭去我家拿。”
易尘良干巴巴地瞪着他,“我跟班主任请了假的。”
“谁说请假就可以不做作业的?”云方故作惊讶,“老方跟你说的?”
“……没有。”易尘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什么鸡老板鸭老板早就被抛到了脑后,易尘良看着面前的云方,只想把他从车窗里扔出去!
云方露出了一个善良的微笑,“不客气。”
芜城不算特别大,五福街算得上是城里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了,道路两边店铺林立,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还有个规模很大的服装城,今天又正好周六,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云方一下车就被热浪扑了一脸,喧嚣的人声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易尘良平时基本上不来这种地方,很不习惯地站在云方身边,有些茫然地问:“羊肉串在哪里?”
云方已经十几年没回过芜城了,当时只是艰难地从记忆力扒拉出来家羊肉串店,下意识地以为在五福街,就这么拎着易尘良过来了。
云方此时仿佛变身了一个答应带儿子来吃羊肉串但是找不到地方的老父亲,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应该……就在这附近。”
街上的人着实有点多,两个人走了没多久已经被冲开了好几次,还有个小孩儿一头撞到了他包着纱布的那只胳膊。
易尘良疼得皱了下眉,结果那小孩儿反而嗷嗷大哭起来,易尘良站在原地没敢动弹。
“哎你这人走路怎么回事啊?”孩子的母亲拎着刚拿到的炒栗子过来,一上来就凶巴巴地质问易尘良。“这么大个孩子你看不见呐!”
云方走了几步才发现易尘良没跟上来,听到孩子哭声一转头,就见易尘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神色茫然地让人骂。
“易尘良!”云方挤开前面的人走过去,紧张地抬起他的胳膊,“撞着了?”
“没事。”易尘良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走吧。”
“哎你撞了人就想走?”那妇女抱着孩子神色不善的想拦住他。
云方瞬间冷下脸来,下意识地将易尘良挡在了身后,沉声道:“是你没看住你孩子,让他撞了我家孩子,我家孩子胳膊伤口都被撞流血了,要不咱们去医院看看?”
云方缜住脸的时候目光阴沉狠戾,整个人气势迫人,那孩子本来已经不哭了,结果一见他这幅样子直接吓得疯狂大哭起来,还不停地踢着腿。
妇女被吓了一大跳,对方虽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纪也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狠辣的模样让她有点腿软。
这个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还杀过人。
她赶紧抱着大哭不止的孩子匆忙离开了,甚至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云方?”易尘良喊了他一声。
云方一下子回过神来,低下头看他的小臂,“撞疼了吗?”
“没事。”易尘良觉得有点尴尬,还有点没面子,让他跟人打架没问题,但是对上这种嗷嗷哭的孩子和得理不饶人的中年妇女,他是半点招都使不出来。
打又不能打,说又说不过,很让人郁闷。
“你刚才那模样还挺唬人的。”易尘良被他拉着手腕往前走,他有点想把手腕抽出来,但云方攥得死紧,于是没话找话,“你是不是跟电视上学的?”
“什么?”云方疑惑地转头看向他,一脸的无辜无害,24K纯种乖小孩。
易尘良:“……没什么。”
虽然刚才的云方像极了电视剧里杀人不眨眼阴险毒辣的大反派,但是那应当只是他的错觉。
但事实上刚才云方真的有些生气,只是这生气里还夹杂着烦躁、疑惑各种复杂的情绪。
一开始他回到这里,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并没有打算插手易尘良的事情,有很多糟糕的事情在他记忆中早已经发生过了,他改不改变对自己而言意义并不大,所以最初他甚至都没打算阻止易尘良捅人。
当时他坐在一中的食堂里,吃着有点咸的蛋炒饭,简单回忆了一下过去,失手杀人,进少管所,继续打架,被别人欺负,欺负别人,从少管所出来,继续打架,混社会,然后恶事做尽……他突然有点吃不下去了。
老天给了他一次机会,他或许也应该给自己一次机会。于是他冲出去,找到了易尘良,攥住了那把让易尘良的生活翻天覆地的刀。
即便后来他心血来潮、兴致勃勃地想拽着易尘良走回正途,但他也只是将其定义为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他心疼易尘良,倒不如说是在兜着圈子心疼他自己。他如此强势地插手易尘良的生活,并没有对易尘良有任何解释更不会取得他的同意,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恶劣和自私。
在今天见到易尘良之前,他甚至觉得让李凯把易尘良揍一顿也不错,他应该涨点教训,毕竟另一个易尘良这个时候还在少管所天天被揍。
但是从他看到易尘良胳膊上的刀伤起,什么李凯王有为就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只觉得易尘良的伤口很疼,疼得让他整个人都很烦躁。
以致于刚才看见易尘良被个小孩欺负站在那里茫然无措的傻样,他已经感觉到了愤怒和暴躁。
云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偏偏找不出原因,只能使劲攥着易尘良的手腕往前走。
他察觉到易尘良想挣开,十分恶劣地将他的手腕攥得更紧了。
他想变成个好人,但骨子里还是那个恶劣又自私的‘易尘良’。云方有些阴暗地想。
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卖羊肉串的店,最后找了家拉面馆坐了下来,点了两碗牛肉面。
天气本来就热,再吃上碗热汤热面,怎么也称不上享受。
店里的风扇呼啦呼啦地转着,大约是天气太热,又或者这面实在是不好吃,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个人。
易尘良吃得满头大汗,他刚放下筷子准备拿纸擦擦嘴,云方就递给了他一张,“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件事。”
易尘良接过纸巾,端起杯子喝水,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事?”
“王有为让李凯找人准备今晚上在化肥厂教训你一顿。”云方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易尘良差点将水直接喷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