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的风有些大,将宿文的睡裙扬起了个漂亮的弧度。
宿礼看着空荡荡的轮椅和坐在楼顶边缘瘦弱的背影,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他有一瞬间几乎想直接冲出去,在宿文跳下去之前先一跃而下。
“文文。”宿礼的声音在发抖。
宿文闻声转过头来,对着他露出了个比哭还难过的笑,“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宿礼艰难地迈着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他,“文文,你别这样,你想干什么?我不会回家的,你要是不想再见到我,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和爸妈面前,你别这样,好不好?”
宿文看着他摇头,声音中带着压抑的绝望,“我不会跳的哥哥,我不会再当着你的面跳下去的,我……我不想伤害你,对不起。”
“你没有伤害我,也没有伤害任何人,文文,你听我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宿礼慢慢地靠近她,笑道:“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哥哥先抱你下来。”
“你别过来了哥。”宿文摇头,“这里太冷了。”
“那我们先回家?”宿礼止住了脚步,停在了离她两三米的地方,小心地征求她的意见。
宿文还是摇头,小声说:“我回去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是爸爸妈妈给你压力太大了吗?”宿礼谨慎地问。
宿文又哭又笑地看着他,“没有,他们对我都小心翼翼的,都不敢跟我大声说话,还每天都夸我,我多吃一口饭妈妈都要夸……可我就是觉得难受,他们只是怕我去死,我都知道的,谁都不敢提我自杀的事情,但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为什么自杀,我遗书都写好了,也跟所有人都告别了,还写了那么过分的信给你,结果却没死成……我其实觉得没脸再见你们了……”
宿礼整颗心都快要揪起来,他用发着抖的手强装淡定地推了推眼镜,“啊,这个事儿仔细一想是挺尴尬的。”
宿文吸了吸鼻子,抬起手来胡乱地抹了把眼泪,“对不起哥哥,我不是真的讨厌你,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差劲,我怎么做都达不到爸爸妈妈的要求,还要把心里的怨恨发泄到你身上……
我有时候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不想这样的,可是现在我都已经站不起来了,还落下了三年的课,以后不管怎么追都追不上去了,就算腿能治好,我也是个废物,还要浪费你们的精力和钱,我当时要是没活下来就好了……
哥哥,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我也从来都不敢跟爸爸妈妈说,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我还会想要是我当时没跳楼就好了,要是我当时再努力学习一点就好了,也许情况会变得越来越好,就算考不了年级第一也能上了高中……爸爸妈妈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自责,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可我爬上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很害怕,这里太高了……”
“没关系,我有办法。”宿礼冲她伸出了一只手,目光紧紧地盯着她说:“太高了哥哥就抱你下来,来。”
宿文哭着摇了摇头,“爸爸妈妈本来偏心你,现在又偏心我,你已经够难受了。”
“我难受什么啊?我巴不得他们少管我。”宿礼试探着往前走了一小步,笑着说:“我跟你嫂子谈恋爱谈得正热乎呢。”
宿文愣了一下,小声道:“爸爸妈妈要是知道你早恋,会骂你的。”
“随便他们,骂就骂呗。”宿礼又小心地往前半步,“我可不止早恋,我还抽烟喝酒打架泡吧,够他们打死我了。”
宿文震惊地瞪圆了眼睛,难以相信这些词语会跟自己品学兼优的哥哥扯上关系,“……哥哥?”
宿礼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你看啊文文,每个人都有优缺点和自己的小秘密,就算被发现了也无所谓,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就行,而且你这么漂亮,恋爱都没谈过,是不是太亏了点?”
宿文慢慢地涨红了脸,“我、我……”
“而且现在你们这些小女生特别流行跟纸片人谈恋爱养老公,你不是喜欢那些动漫和游戏吗?我都替你看过了,那么多帅哥还在等你——”宿礼的手堪堪能碰到她的裙摆,“而且我男朋友特帅,出cos一绝,真不考虑见他一面?”
宿文被他说得有些恍惚,愣神的一瞬间被宿礼一把从后面捞住了腰,但是宿礼高估了这墙的高度和宿文失去知觉的双腿,险些被挣扎的宿文直接给带下去,二十几层楼高的深渊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道扯住了他的胳膊和校服,将他连带着宿文一并从悬空的黑夜中生生给扯了上来。
嘭的一声闷响,宿礼紧紧抱着脸色煞白的宿文,而郁乐承在他身后拽着他的校服和胳膊,郁乐承后面是紧紧抓住他的吕文瑞和谢姚,几个人瘫坐在地上,俱是出了一身冷汗。
“卧槽卧槽!!”谢姚抓着郁乐承的手还没敢松开,“卧槽吓死爹了!”
吕文瑞使劲咽了咽口水,“奶奶的,我他妈以为得被你们给带下去,郁哥威武!”
宿礼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看向郁乐承,郁乐承的脸比他和宿文加起来还要白,手攥得他的胳膊生疼,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没事吧?”
宿礼张了张嘴,惊魂未定地低头看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宿文,哆嗦着声音咧嘴笑道:“看,你嫂子,超厉害。”
宿文小心翼翼地看向郁乐承,郁乐承也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郁乐承鼓起了勇气,小声道:“你、你好。”
宿文往宿礼旁边缩了缩,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更小的声音回答,“你…你好。”
在这种情形下两个社恐人士问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可怜,连旁边的谢姚和吕文瑞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尴尬和社死。
“那个,妹妹?”谢姚从郁乐承身后探出头来笑得一脸憨厚,“这里风大,你看咱们要不移个驾?”
宿文红着眼睛看向宿礼。
宿礼摸了摸她的头,“没事,没有告诉爸爸妈妈,也没有报警,我们偷偷来的,我怕我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
“对不起哥哥,我……”宿文既尴尬又窘迫,不知所措地看向宿礼。
宿礼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靠在郁乐承身上抱着宿文,“好了,看在你诚恳道歉的份上,我勉强原谅你了。”
宿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不过你那封信确实写得很过分,我看完难过地哭了好几宿。”宿礼没好气地掐她的脸,“你非得戳我心窝子是吧,什么叫我对谁都笑脸相迎左右逢源,我又不是青楼卖笑的,语文老师看了得气死,还有什么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唔——”
宿文涨红了脸去捂他的嘴,“哥哥!”
宿礼笑着倒在郁乐承身上,含糊不清道:“好了好了,不说。”
宿文这才尴尬地放下了手,恨不得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
“你哥确实不近女色,因为他好男色。”郁乐承扶了宿礼一把,然后帮他把宿文扶到了轮椅上,小声道:“而且很不要脸。”
宿文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郁乐承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伸手扶住腿软的宿礼,认真道:“他没你想得那么好。”
“过分了啊郁乐承。”宿礼转头瞪他。
郁乐承抿了抿嘴唇,看着宿文道:“但他因为你一个电话差点被吓死,他很爱你。”
宿文眼眶骤然一红,宿礼清了清嗓子,矜持地推了推眼镜,“别听他胡说,我只是有超高的预判。”
谢姚和吕文瑞走在轮椅的两边点头,像是左右两个护法,吕文瑞点头道:“真的,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害怕过。”
“妹妹你多大了?要不要加个微信?”谢姚从兜里掏出手机,“我扫你?”
“去去去。”宿礼一把挡住他,“我妹不加。”
“嘿,我问咱妹妹呢。”谢姚扒拉他的胳膊,笑嘻嘻地看向宿文,“别管你哥。”
经过谢姚这么一插科打诨,尴尬又紧张的气氛才逐渐消散下去。
几个少年推着轮椅上的宿文进了楼道,都没有看见邻近那栋楼上站着的一人一狗。
“收工。”那人打了个响指,勾着手里的小篮子扔给了旁边的大狗转身就走。
“汪呜!”大狗一口咬住小篮子,屁颠屁颠跟在了他身后。
——
电梯门缓缓合上。
“要回家吗?”宿礼问沉默不语的宿文。
宿文仰着脸看向他,小声道:“不回去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天亮之前悄悄把你送回去。”宿礼笑道:“就当成我们共同的秘密好了。”
“没有离家出走过的青春期是不完整的。”谢姚赞同地点点头,“上回我离家出走虽然回去我爸给我抽了个半死,但想想还挺爽的。”
“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宿礼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是喜欢放仙女棒吗?楼下储藏室正好有,我们去公园给它全放了。”
宿文迟疑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宿礼紧紧抓着郁乐承的手力道骤然一松,笑道:“那我们走。”
郁乐承捏了捏他汗湿的手心,他看着宿礼强颜欢笑的样子,心疼到一种几乎到愤怒的程度,他甚至有种拽着宿礼跑上楼让他爸爸妈妈好好看看的冲动,明明这些事情不应该由宿礼承受。
但是站在宿礼的角度上,他又实在无法指责宿文。
深夜的津水河凉风习习,宽阔的河面倒映着冷白的月亮,宿文坐在轮椅上披着宿礼的校服,安静地看着仙女棒的火光在黑暗中闪烁。
不远处的凉亭里,郁乐承和谢姚还有吕文瑞在小声地说着话,吕文瑞正在吐槽他们的物理老师。
宿礼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捏着石子朝河面打了好几个水漂。
“哥哥,对不起。”宿文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不该这么做让你担心。”
宿礼沉默了几秒,抛了抛手里的小石头,“疼吗?”
“什么?”宿文一时没反应过来。
“从楼上跳下去的时候疼吗?”宿礼偏头看向她。
宿文脸色惨白,放在腿上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开始痉挛,紧接着就被宿礼温热的手紧紧握住,“我有时候也经常想从楼顶跳下去,试试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宿文的手哆嗦了一下,“别……”
“我不会的,有个人经常会让我放弃这种想法。”宿礼抓紧了她的手,“你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兔子,对吧?”
宿文愕然地看着他。
“不然你为什么经常不给你那只小兔子喂食……但是我特别喜欢,可有的时候喜欢也不一定能养好。”宿礼说:“你留下来的那只兔子我本来想帮你好好养的,但最后还是在储藏室里饿死了,我有段时间记性不太好,等我发现的时候它的脑袋都被老鼠啃了。”
“宿文,那只兔子本来应该是我的。”宿礼看着她道:“但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没有照顾好它。”
宿文慢慢地红了眼睛。
“你不用跟我道歉,也不用给任何人道歉。”宿礼说:“你要兔子我可以让给你,你要爸爸妈妈我也可以让给你,我……就想让你好好的,你知道吗?”
宿文沉默地掉着眼泪,微凉的水珠落在宿礼的手背上,烫得他心脏都蜷缩了起来。
“跟爸妈一起出国吧,把腿治好,然后去上学,忘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交些朋友,开始全新的生活。”宿礼笑着抬手给她擦眼泪,“等你想我的时候,就回国来看看,然后让我大吃一惊。”
仙女棒滋滋地冒着火星,然后在晚风中逐渐熄灭归于了寂静。
天色微亮的时候,宿礼和郁乐承几个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学校,然后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宿舍。
谢姚和吕文瑞也不管只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响起床铃,累得倒头就睡,鼾声此起彼伏。
宿礼站在阳台上拿着手机给宿祁函和张秋华发着长长的信息,郁乐承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斯文俊朗的侧脸。
宿礼检查了一遍信息,确认无误之后,过了许久才点了发送,然后像是突然被卸了力气,塌下了肩膀。
“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他看向郁乐承,“但我觉得宿文需要一个新环境摆脱过去,只要有我在,她看见我就会想起学校发生过的事情,难免会——”
他话没说完,就被郁乐承搂住了肩膀抱进了怀里。
“你做得对。”郁乐承语气坚定道:“你还有我。”
宿礼轻笑了一声,伸出胳膊紧紧搂住了他的腰,连呼吸都在发颤,“我现在只有你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