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退位让贤
“相邦看到有司统算的各都邑仓廪余粮数目了吧?”齐侯问。
前两日魏赵一开战,齐侯便有意伐燕,但相邦田向说去岁国内才遭了雨灾,仓廪余粮怕是不足以支撑一场征伐,此时齐国当休养生息,日后再做图谋。
齐侯勉强点头,却还是令人去统算各都邑仓廪余粮数目。有司不敢怠慢,数目出来得很快,今日呈送了上来。
田向道:“单看这个数目,勉强可以支撑一战。但君上想过没有,如今才是三月,到收割夏麦还有一个多月。这段时日,仓廪余粮拿去做军粮,灾民吃什么?
“夏日雨水多,谁能担保夏麦丰孰?即便丰孰,我国还是以植秋粟为主,夏麦种得不多,之前又有大灾,农人一定会惜售,我们能不能靠那点夏麦让灾民撑到秋粟成熟?”
齐侯皱眉道:“春夏时节,田间林中能吃的东西多,灾民还全指望寡人的粮仓?什么都让寡人操心,他们是灾民,还是寡人的儿子?”
田向正色道:“君父、子民,君上本就当以民为子,然后民才会以君为父。”
田向说的是为君之大道,齐侯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
田向缓和了语气:“魏赵同根同源,如今不过是劫粮草,夺一两个城池,小打小闹而已。若有外战,只怕他们会立刻调转兵戈一起来战我们。”
齐侯却愈加神色不豫:“叫相邦这么说,岂不是有三晋一日,我们便一日不能伐燕了?”
“一则我们休养生息,积蓄国力,一则以魏侯赵侯为人,三晋会更加分崩离析,以后我们总有更合适的时机征伐他国、开拓疆土的。”
齐侯皱眉看田向,正想说什么,寺人来报,说掌管质子行人的大夫顾鲤呈报中山国使者已到临淄,请求觐见。
被打断了一下,齐侯压下刚才的暴躁,道:“今日天晚了,明早先听听中山人怎么说。这一两日咱们的人也该传回新消息了。明日寡人也亲去觋期那里卜上一卜,肆师说觋期能通鬼神,比卜官强。卜官卜泮宫吉期是卜的什么?”齐侯所说的“肆师”是族叔田岭,旁的肆师不会跑到齐侯面前说这个。
田向没有再多说什么,行礼告退。
趁夜,俞嬴钻洞子、令翊翻墙,再次从其后墙出去,取了寄存于附近馆舍的车子,去了离着齐侯宫室不远的一处大宅院。
俞嬴已经来过两次这处宅院了,公子午出入不便,许多事便是俞嬴在替他做。
前两次,都有公子午的亲信门客相随,这次是俞嬴自己来的。
对“谋大事”,宅院主人还在犹豫:“敝族一向忠心于齐,牖若做这等事……只怕难见祖宗。”
俞嬴道:“当初吕氏与田氏,当初先君与悼子,令祖所为与如今有何不同?”
宅院主人怒目而视:“尊使是什么意思?”
“俞嬴的意思是,这都是对齐有利之事——对贵宗族亦有利。贵宗族能不能更进一步,全看大将军了。”
宅院主人神色缓和下来:“敝族这么多人……牖不得不慎重。”
俞嬴道:“大将军所虑甚是。前次有公子舍人在,俞嬴不方便直说。其实大将军无需太过冒险,只等公子举事后再动即可。
若事成,则公子是天选之人,大将军按约定相助;若不成……”俞嬴微笑,没有接着说。
俞嬴这次的话让宅院主人点了头。
俞嬴身上带着公子午的信物,代替公子午与其约誓。
誓后,俞嬴告辞,去见公子午。
车上,令翊问:“郑牖答应了?”
“答应了。”俞嬴与他解释道,“郑氏惯常爱投机,喜两头下注,当初吕氏田氏相争时如此,田悼子与先齐侯夺位时也是如此。如今郑氏当家人郑牖伐燕伐鲁皆败,年纪也大了,不会再得重用了。其兄弟子侄中唯一出色些的便是郑燮。燮却到底还年轻,能不能挑起大梁很难说。公子午这又是许封地又是许爵位又是许兵权的,他岂能不心动?”
隔着车厢板,令翊一边御车,一边听俞嬴说话。这样的话不方便大声说,为了令翊听得清,俞嬴坐在车厢中靠近御者的位置。令翊甚至猜,她的脸就靠着车厢。如果不是有厢板隔着,两个人就离得太近了。令翊甚至有一种错觉——她说话的热气喷到自己的后颈上。
令翊觉得后颈有些麻酥酥的。
令翊清清嗓子,道:“总之是先生之能。旁人想不到,即便想到,怕是也劝不动。”
俞嬴在车厢里笑起来:“今天,将军是真会说话。”
令翊也笑:“那个田岭不也是吗?上回听先生的去劝田原,这回又听先生的去劝齐侯,先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有这等神力的,可不是我,是咱们那成匣子的财货。”俞嬴笑道。
令翊笑道:“有财货,也得会花。翊还没见过比先生更会花的。”
俞嬴笑:“也没见过比我更能花的吧?这阵子那些珍宝十去其九……幸好,咱们马上就走了。再在这里待下去,得靠将军去街头耍长矛、与人角力挣咱们的口粮了。”
令翊轻声道:“翊愿意耍长矛、与人角力挣口粮养家。”
听他说“养家”,俞嬴沉默。片刻,俞嬴笑道:“明日将军要小心,我在城外五羊坡等着将军。”
“好!若一日我还未到,便是有事耽搁了。先生先自行去高宛,过后我再去高宛与先生会合。五羊坡离着城里太近了,先生在那里久等不安全。”
停顿片刻,俞嬴笑道:“好。”
到了公子午处,俞嬴、令翊入见公子午,时候不很久,两人出来,回燕质子府。
府内不剩多少人了,侍女、仆役等都已随公孙启先行离开,精锐也走了很多,府里显得安静而空旷。
令翊送俞嬴回她的院子:“先生早点睡。”
俞嬴笑道:“将军也早点睡。”
俞嬴关上院门。
鹰把铺盖等物拿过来,轻声道:“明天将军还有大事,今晚鹰在这里守着吧。”侍女仆妇们随公孙启走了,俞嬴的院中只有她一人。这几日,令翊都悄悄在她院外值夜。
令翊挥手:“快去吧,明日有你忙的。”
第二日天不亮,令翊与俞嬴分别,令翊要去完成他要做的事,俞嬴已经忙完,只等开城门离开临淄。
一早,齐侯见中山使者。中山使者是在魏国开始伐中山的时候出来的,半路听说赵国扯了魏国后腿,却还是依照中山国君最开始的谕令,来齐国求救。
中山使者并未带来什么新消息,送来新消息的是在赵国的齐国细作。快马星夜兼程,消息也是一早就到了。
见了新消息,齐侯脸上露出笑容:“这回够赵章受的!”
相邦田向则皱起眉头。
齐侯道:“魏国从中山撤军,全力伐赵,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机会。天予不取,必受其咎!”①
田向道:“向还是希望君上再多思量思量。燕国不比鲁国,燕虽贫弱,却也是万乘之国,地方广大,非一时可胜的。我们这几年多次伐燕,没占到多少好处。最关键,因这场大灾,我们无力支撑一场旷日持久之战。”
齐侯冷笑,将昨日咽下的话说了出来:“之前伐鲁、伐赵,相邦都不曾这样坚决地反对过,甚至夺回赵国占去的平舒、河间诸城,还是相邦首倡。如何轮到伐燕,相邦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呢?相邦是齐国相邦,还是燕国相邦?”
齐侯看田向:“相邦真的中燕国的美人计了吗?”
不等田向说什么,齐侯接着问:“寡人还想问相邦,饥民抢粮、叔父之死,与相邦有没有干系?与那个俞嬴有没有干系?”
田向看着齐侯,淡淡地问:“君上是疑心向与燕国有私,还是疑心向图谋大位?”
齐侯不答。
“为臣者,见疑于君,是臣无能,向愿意退位让贤。”田向道。
齐侯怔住。过了片刻,齐侯抿抿嘴,语气缓和了很多:“寡人不是疑心兄长什么,就是话儿赶话儿。兄长对齐国之忠、待寡人之诚,寡人是知道的。只是——伐燕这事,寡人已定,不要再议了。”
齐侯看田向:“还有那个俞嬴。从前克和于射夜袭燕质子府后,兄长与寡人说过,若劝降不能,再次伐燕之前,会亲自令人斩杀燕使……”
“向后悔了。”田向道。
齐侯再次一怔,大约因为这是头一回有人在他面前出尔反尔说“后悔”,语气还这般平常。
田向道:“向想请君上看在向为齐国劳碌多年的份上,放她一马。向会带她回封地,向与她都终身不涉政事。”
过了片刻,齐侯气笑:“想不到兄长是个会为了一名女子放弃权位的人。”
田向道:“君上从前不是见过向如此吗?”
齐侯哽住。过了一会儿,齐侯道:“俞嬴,又是俞嬴……兄长是真行!”
齐侯提醒田向:“见兄长之前,寡人已经传令盯着燕质子府的人,这会他们应该带她来这里的路上了。兄长看好了她,你这位——智计百出,是天下少有的策士。若兄长没管住,不要怪寡人不给兄长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