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南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泪水又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在他面前,她很难抑制住自己情绪的表达。
她开始哭,阿凇就低眸给她擦着她眼角的泪水,但这泪水越擦越多,阿凇最后只能将自己的大掌盖在她面颊上。
浮南哭得呜咽起来,她又不知该对阿凇说什么,她不怨他的离去,她只是心疼他为了她死去。
或许现在阿凇的出现是她的幻觉,就算是虚假的,她也要相信。
她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发觉他的大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阿凇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到了怀里去,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就只是这么抱着她。
他的指尖在她腰上轻轻写字:“莫哭。”
浮南吸了吸鼻子,她问他:“为什么?”
“不想……你死。”阿凇的回答很简单,他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在她掌心里写字。
“梦里成亲,拜堂的时候,你弯下腰,就再也没擡头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阿凇抱着浮南小小的身子,继续一字一句写道。
“你也做了那个梦?”浮南惊讶。
阿凇归来,她脑海里存着无数疑问,这个问题顺口说了出来。
“是,我都知道。”阿凇写。
浮南扁了扁嘴说:“我以为那是我自己的梦境,我太想你了,所以才会梦到你。”
阿凇的手指又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他终于开口说话了:“那是我的记忆。”
“我后来喝下毒药,但并没有死,薛亡的幻境里,不知名姓的红衣女子将我救了起来,我杀了她。”
“在这个梦里,我看到了你的脸,我那时并不记得你。”阿凇的声线平缓,“但我没有杀你。”
浮南瞪大眼看着他:“你知道我可能是要利用你的幻影。”
“就算如此,我也无法拒绝。”阿凇回答。
“你最后还是死了,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浮南盯着他沉静的双眸,“他一开始要杀你,而他确实利用我达成了这个目标。”
“我不知道……”浮南轻声说,“他是一位很好的教导者,我跟着他那么多年,我不曾知晓他真正做做了些什么。”
阿凇看着她,点了点头。
浮南注意到他的身体似乎有些虚幻,有一点青绿色的光芒环绕在他身侧。
“你……是怎么回来的?”浮南问。
“我沉睡在梦中。”阿凇看着她含着泪光的眼睛答道,“我听见你在哭,我的身体埋葬在地底,腐朽僵硬,我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有了些力气。”
“浮南,我不想你哭。”阿凇又将她落下的泪擦净了,“我戴着你赠我的苍耳种子,日夜相伴,不曾离身,因此那苍耳上留有我几分神魂。”
“换魂之后,我确实是死了,但后来你不慎将我身体里的血落在苍耳种子上,我因此得到能量,再之后你日夜以血浇灌,我才能重塑躯体。”阿凇解释他回来的原因,“这具身体原本是我的,能量同出一源,所以我又活了过来。”
“若你死了,是真的死了。”阿凇低眸看着浮南,“我数次濒死,有了些经验。”
浮南别开目光,她小声说道:“所以你就留了个魔域给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阿凇答,“但你若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你不怕我带着魔域去投靠先生吗?”浮南问。
“那就去。”阿凇看着她说。
“阿凇!”浮南唤他,“若我知道你要这样,我必定不会……”
阿凇沉默地看着她,他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将她抱着。
“你离开之后,魔域发生了很多事。”浮南对他根本没什么脾气。
他如此执拗地爱着她,她又能如何呢?
浮南将之后魔域的情况慢慢说给阿凇听,她将桌上的热茶捧起,低头喝了一口说道:“阿凇,你不知道,是你给魔域带来了希望。”
“此后魔族不再受诅咒困扰。”浮南轻声说,“孟宁把先生杀了,我……杀了她。”
浮南的眼睫低垂,她与孟宁相处过很长的时光,抛开她的身份,浮南并不讨厌她。
“先生将神力注入我的身体,我花了一段时间炼化。”浮南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可是我要这么强的力量做什么呢?”
阿凇盯着她瞧,他说:“我回来得,迟了些。”
“我为了魔域,背叛了很多人。”浮南知道阿凇不想她杀人,但她确实是将孟宁杀了,一箭穿心,干脆利落,这身体继承阿凇的箭法,她甚至都不需要多加练习箭术。
“我或许不是单纯为了你,我看到茉茉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我没有办法……”浮南轻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孟宁,但是,若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就更要离开。”
阿凇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那时候你爱我,你会受伤的。”浮南的声音很轻。
“嗯。”阿凇答。
“为什么喜欢我呢?”浮南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吻,这个吻似乎没有缘由,毫无征兆。
他含着糖,就这么靠了过来。
阿凇看着她,摇了摇头,他不知。
在第一次吻浮南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受到魔族诅咒反噬,因为他那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在最懵懂的时候,他吻了她,他甚至没有察觉这是爱。
他什么也不懂。
浮南盯着他看了许久,又扭过头,别开目光。
“我不知。”阿凇答。
“你什么都不知道,替我去死的时候就知道了。”浮南果然还是对此耿耿于怀。
“浮南,这是本能。”阿凇擡起一手,将她的面颊托着,又转了回来,让她与他对视。
浮南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抿着唇,也没说话,似乎有些气鼓鼓的。
阿凇对她说:“笑。”
浮南道:“不。”
她继承阿凇的身体之后,很久都没有真心地笑,她一直觉得阿凇不会笑,所以变作他模样的时候,她也从未笑过。
阿凇见她说不,也没再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盯着她看。
不久之后,浮南果然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她别开脸去:“你别看我了。”
“那看什么?”阿凇问,他这问题倒是直白。
“我不知道。”浮南答,“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说完,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阿凇的手伸了过来,指关节蜷起,勾着她面颊上的一抹红晕。
“这就是,不好意思?”他问。
“是。”浮南气鼓鼓地回答。
“我不知道,你以前没对我说过。”阿凇的长睫掩落,“我也会这样。”
他倾身靠了过来,在浮南的面颊上落下一吻,还轻轻咬了她脸颊一口。
浮南一惊,捂住了自己的面颊,她看着他说:“你咬我。”
阿凇说:“我没有。”
浮南将自己半边脸颊转了过去:“你咬在这里了,肯定有痕迹。”
“幽冥之体不会留下痕迹。”阿凇说。
“你快将你的身体拿回去。”浮南忽地想起了什么,她连忙轻轻推了他一下。
阿凇现在算是用苍耳种子复生了,他的神魂附在苍耳之上,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不是植物,没办法与这苍耳本体完美融合。
所以浮南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有些虚浮。
他分明是魔,却还是硬生生地凭借苍耳种子活了过来,这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你太脆弱了。”阿凇答,“留在我的身体里,你更安全些。”
“我不太能掌控这些力量。”浮南此话不假,若非必要,她不愿伤害生灵,但幽冥之体出手就容易伤害他人。
“我怕你死了。”阿凇说。
“这具身体里……还留有薛亡与孟宁的神明之力。”浮南想了想道,“我试试能不能将这力量渡到我的本体上,这神力给我,就足够护身了。”
“魔族们……还是更希望你能回来。”浮南说,“我是妖,与他们还是有隔阂。”
“嗯。”阿凇应,“他们自己能行。”
“你能对他们好一些吗?”浮南问。
阿凇点头,应下:“好。”
浮南想起,她之前对他说什么,他后来都照做了。
她让他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不要再受伤了,他后来果然也没总是受伤了,连带着整个魔域里的魔族,也被他保护得很好。
他在意自己生命、身体、臣民……只是她爱他。
“阿凇。”浮南又唤他的名字。
“在。”阿凇答。
“不会再离开了吧?”浮南问。
“不会。”
“不是梦吧?”
“不是。”
浮南垂下眼睫,轻声说:“那就好。”
阿凇心念一动,将她揽了过来,抱在怀中,他从后面将她紧紧圈在了怀中。
浮南个子小,落在他高大的怀中,被他的身躯包得严严实实。
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
“要研究一下吗?”阿凇忽然开口。
“什么?”浮南懵懂问道。
“关于你该如何将神力渡过来这件事。”阿凇说。
“我也没想出来应该怎么做,我想应该先试着传——”传功一下。
浮南这句话没能说出来,因为阿凇已经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在他带着些许凉意的唇瓣贴上来的时候,浮南想起了记忆深处的熟悉味道,是那颗糖的味道。
或许……甜的不是那颗糖,而是阿凇的唇舌,浮南如此想。
她转过身子,两手攀着他的肩膀,他这一吻极深,让她几乎要无法呼吸。
后来她抱着她的力气大了些,她没能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力道,她对幽冥之体的力量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因此她的手抓着他的胳膊,情动时有些许黑线从指尖探出,将他的手臂刺破。
浮南本来没察觉到,阿凇感觉到疼了,但他没吭声,只是将自己的手臂伸到浮南身后,他将浮南的身子抱起,完全地将她抱在了他的怀里。
他低着眸,长睫轻颤,这一吻还未停下。
浮南的胸膛起伏,她沉溺于这一吻中,但不久之后,她还是感觉到她背上传来的温热湿意。
她喘着气,将阿凇推开了些许,他飞速地将自己受伤的手臂藏在身后。
他的薄唇微微颤动,还带着些许润泽水光,因吻得久了,那唇有些红,连带着面上泛起的绯色,令浮南不敢与他对视。
“手怎么了?”浮南问。
阿凇想给自己疗伤,但他神魂所栖身的苍耳种子并没有幽冥之体那般强的力量,因此这伤迟迟没好。
浮南终于发觉到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探出黑线的指尖。
她绕过阿凇的身子,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臂,被黑线划破的手臂上,鲜血汩汩往下落。
“我……”浮南开口,很快就慌了,她将他受伤的手臂抓了过来,连忙起身去一旁的柜子里找药。
“我有的时候控制不住。”浮南将柜子里的药瓶取出,她轻声说道,“你亲我,我就……”
“你就怎么?”阿凇也没觉得有多疼,只是盯着她瞧,还追问她这个尴尬问题的答案。
“我就控制不住。”浮南低下头去,她没敢看阿凇,只是将他的袖袍卷了起来,将药粉轻轻地洒在他的伤口上。
“你以前不会吗?”浮南问。
“会。”阿凇答。
“以前我为什么没有……受伤?”浮南有些惊讶。
“我知道我很危险,所以,特意收着了。”阿凇以前与她相处,确实有些小心翼翼,他若是一时没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就很容易伤到脆弱的浮南。
浮南当一株无害的植物习惯了,自然不会注意到这方面。
“你不和我说。”浮南将绷带一圈圈地缠上。
“我不知。”阿凇答,“我不知你会控制不住。”
“我……”浮南不知为何,被她这句话说得有些羞恼,“你……你都这样了,我如何能冷静?”
“是我的错。”阿凇说,“我下回会轻些。”
浮南果然被他这直白的道歉弄得满面通红,她将自己散乱的衣袍拢好,义正辞严说道:“你受伤了就好好修养。”
“嗯。”阿凇看着她答道。
“还不笑吗?”他问。
浮南看着他深邃的漂亮黑眸,面上终于有了一点浅淡的笑容。
说起来,他们也算数百年没有见面了,自她从魔域离开之后,若不算梦里的时光,这还是她与他第一次重逢。
浮南擡手,抚上自己翘起一点的唇角:“我后来笑,都是假的,或许只是处于礼貌或者伪装。”
“还是魔域的日子更加开心。”浮南坐在了阿凇的床前,她小声说道,“那时候我不需要想很多事情,只需要管理一下我的学宫,和那里的学官老师们说说话,生活就很开心了。”
“后来我还是会哭,但是没人哄我了。”浮南说。
阿凇的指尖触着她的眼角,那一点冰凉的触感传来:“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浮南摇头。
“是我不够强,没能像他一样,让你安稳落在肩头。”阿凇说。
他口中指的“他”,自然是薛亡,他还是对此耿耿于怀。
“阿凇,我是苍耳,他对我而言,是带我去向远方另一处土地的旅者……而我终归是要离开他,找到一处土地扎根。”浮南轻声说道,“你是我找到的土地,他不是。”
“为何……是我?”阿凇问,在很久以前,薛亡比他优秀许多。
“为何不能是你?”浮南笑了,“先生或许一开始只是觉得带着我好玩,并未存着利用我牵制你的心思,他没想到你会爱上我。”
“当他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他选择让我出面,用我来威胁你。”
“他向我要魔域的弱点。”
“他带我回仙盟的时候,对仙盟的盟首说,我是个很有用的小妖怪。”
“阿凇,你不一样,你不会这样利用我。”浮南轻声开口,“在第二次轮回的时候,你都要死了,却还没来找我。”
阿凇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那时鬼使神差一般没有去找浮南,他擡手,手指勾着浮南肩侧落下的发尾,没有言语。
“魔域那么危险,或许你那时没有真心,但在我看来,你已经对我足够好了。”浮南小声说,“你去找罗真的那天傍晚,我都以为你要离开了,但你说还会回来。”
“我哪里想得到,有一天你真的会不回来。”浮南思及至此,又开始想要落泪。
好在阿凇及时将她抱进了怀中,没让她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这些年浮南确实受了很多苦,离开魔域之后,她过得并不开心。
她现在老是哭,都不爱笑了,阿凇如此想。
浮南安静地卧在他怀里,她问阿凇:“待会儿中午吃什么?”
“不知。”阿凇答。
“我不太会煮饭。”浮南说。
“我会。”阿凇忽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学的厨艺?”浮南惊讶。
“你离开,梦见你之后。”阿凇回答,“你在梦里给我准备了饭菜,味道不太好,我都吃下去了,你没吃完。”
“以前能吃下去,只是后来心绪不宁,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了。”浮南解释。
“我醒来之后就去学了,本来想等成亲之后给你做饭,但你死了。”阿凇平静地叙述他视角里所经历的一切。
“是我的错,我不愿意面对这个选择。”浮南回答。
“你在意他,你的先生。”阿凇果然是吃醋了。
“我忘了那么多关于你的记忆,但在那么多次轮回中,我没有忘记他。”浮南笑了起来,“阿凇,我也被他骗了,我忘记的是最重要的记忆,但我跟你说了我所认知的‘真相’,让你以为我忘记的是无关紧要的事。”
“与先生的旅途是我生活中最平静的一段时光,但与你一起,才是跌宕起伏,让我心绪荡漾。”浮南说,“他对我有恩,因此,我没办法完全背叛他。”
“浮南……”阿凇低声唤她。
“在。”
“浮南。”他继续唤。
“我在的。”浮南耐心回答。
“浮南。”他还在喊她的名字。
浮南果然不应了,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问道:“怎么一直叫我?”
“以前不能叫你。”阿凇说,“我知道你很想听我唤你的名字。”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要发出声音,就会让人死去,后来我将这力量控制到只影响名字,再后来,我不能说话了。”阿凇回答。
“你曾试图控制这邪恶的力量。”浮南抚摸着他的面颊,“但你还是受到了他的惩罚。”
“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浮南眨了眨眼,“那时候我还是苍耳,什么也看不见,而你发不出声音。”
“所以,我不知你的存在。”这是最令浮南悲伤的地方,他们很早就相遇,却仿佛隔着一个时空的陌路人。
“他将你藏着,藏在领口下,我不知你。”阿凇回答。
浮南将她紧紧抱着,直到来到午时,她起了身说:“我去做饭。”
来到怨川尽头居住之后,她虽然不需要进食,但还是保留着原来的习惯。
“我来。”阿凇说。
既然阿凇自告奋勇,浮南也就在厨房里看着他做饭,他厨艺确实不赖,这饭菜的味道比魔宫里的大厨还好。
想来……是学了很久。
浮南不敢想象他那时候是怀着怎样的期盼去学这些东西,到最后却换来她的离开。
阿凇看她低垂着头,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他给浮南夹了一筷子菜,筷子碰在碗沿上,发出一丁点声响,引起她的注意。
“没关系。”他说。
浮南终于是放下了,她擡眸,对阿凇笑了笑说道:“好,那都不想了。”
“嗯。”阿凇低眸答道。
“我过几日便将神力渡出,然后将身体还给你。”浮南说道。
“不急。”阿凇答。
“哦,那这样的话,你亲近我,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力量,你就会受伤,我不愿你受伤,所以不急的话,那我们最好还是分开一点。”浮南絮絮叨叨说道。
“今晚就换。”阿凇很快答道。
“谁说不急的呀?”浮南笑眯眯地问他。
阿凇擡眸,瞥了她一眼,他老实承认:“是我。”
“你还是靠我近些。”阿凇说出的每句话都很正常,透露着一种不谙□□的懵懂。
浮南若不是知道他的真实面目,恐怕真的要被他骗过去。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吃完午饭后,她放下碗筷,红着脸问了阿凇一个十分尴尬的问题。
“就是……登位大典之后,我喝了酒,我第二天醒过来,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但确实是……”
浮南支支吾吾,阿凇俊秀的眉微挑,他微红着脸,看了浮南一眼,承认了:“是我清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