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南香城,路途遥远,浮南跟着孟宁登上了能行于天空之中的飞舟。
与魔域不同,人界没有四通八达的传送阵法网络,这与人界之前的势力划分有关,毕竟哪一方势力都不愿自己的领土与另一方势力用传送阵法相连,所以在人界出行有诸多不便。
浮南登上飞舟之后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了,待这巨大的飞行法宝在天际之上飞速前行,她的脑袋往侧旁一歪,一阵恶心涌上喉头。
她晕船了。
除了这一次来到人界,浮南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出过远门,这飞舟与土地没有任何接触,身为植物的她无法适应高空之上的漂泊。
浮南脸色差得很,她将桌上热茶拿了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茶,喝了下去,想要压下自己身体的不适之感。
孟宁忙着去指挥飞舟前行去了,宋丹青没有与她同道出发,飞舟之上没人关心浮南的状态。
浮南按着自己疼着的太阳穴,她侧过头看着窗外的高空景色,只看了一眼她就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她畏高。
就在她兀自感到难受的时候,有一人身影靠了过来。
一位高大的年轻修士手里端着一杯热茶,于他的腰间挂着一枚耀目的金印,他身着白衣,衣饰以金色点缀,衬得他清贵优雅。
“浮南姑娘。”这修士唤了浮南一声。
浮南擡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她礼貌地唤道:“古先生。”
“浮南姑娘坐不习惯飞舟吗?”古宸问道。
浮南的拇指按着自己的眉心,她点了点头。
她不想与古宸搭话。
孟宁与宋丹青暂时分开之后,她又找了一位新的合作者,孟宁不会缺陪伴在身边的助力。
古宸是季长风那边的人,孟宁暂时与季长风达成了合作意向,于是古宸便被派来跟着她。
浮南很少如此明显地排斥一个人,但古宸——
她低下头的余光瞥到古宸腰间挂着的那枚金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金印上的特殊纹路。
在她的梦境中,古宸就是那个手持金印,将茉茉杀死的修士,在后来,古宸也用这金印杀了她。
浮南无法接受古宸,她一向爱笑,一方面出于礼貌,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天生就更愿意给他人释放善意,但她无法对着古宸笑,她对他敬而远之。
但古宸本人似乎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在飞舟之上,他寻到机会便会过来与浮南搭话。
“我这里有些灵药,浮南姑娘要不要取些来吃了,或许身子能爽利些。”古宸从袖间取出一枚瓷瓶,放到浮南面前。
浮南的身子虚,动都不想动一下,她只摇了摇头。
“浮南姑娘,如此警惕的吗,但我见你对宋先生,好像不是这样。”古宸微笑说道。
浮南的嘴唇动了动,她终于舍得说话了:“难受,不想动。”
“若难受的话,我领着浮南姑娘回房歇息好了。”古宸建议道。
浮南的眉头微蹙,她继续摇头。
“浮南姑娘你……看来很排斥我。”古宸轻叹一口气道。
浮南对人一向好言好语,但今日她的身子实在难受,再加上此人在梦中亲手杀了茉茉,她也就没了耐心。
“古先生,您自己知道就好。”浮南撑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古宸面上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眯起眼问:“对仙盟的修士,有这么大敌意,可不太好。”
浮南的眼睫微垂,她并未再说话,内心只感到有些后悔,她不应该离间孟宁与宋丹青的,换这个古宸过来,她实在难受得紧。
古宸就坐在浮南对侧,浮南等了许久也没见他离开,到最后,她自己实在受不住,便起了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这飞舟有一丝一毫的摇晃她都能清晰感知。
忽地,浮南感觉脑袋又晕了起来,脚一软,身子往侧旁歪去。
此时正好孟宁回来,她往前快走了两步,恰好将浮南扶着了。
“上船这么多日了,你还未习惯?”孟宁扶着浮南,压低了嗓子问道。
“我可能不太习惯离地面太远。”浮南扯起唇角笑了笑,“快到南香城了吗?”
“快了,今晚就能到。”孟宁将浮南扶回房间,她问道,“你不喜欢古宸吗?”
“嗯。”浮南点头。
浮南为何不喜古宸,孟宁心知肚明——按照她原本的谋划,浮南应该也恨她才是,但她没有。
“那你离他远些,说起来还是宋丹青更好些,可惜阿——”孟宁的语气忽地一顿,她本想说“可惜阿亡将他逼走了。”
“啊?”浮南侧过头来,疑惑问道,即便她的脑子有些昏沉,但她还是抓住了孟宁话语间的异样。
“没有。”孟宁笑,她将浮南塞进了她的房间里,“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叫你起来。”
“好。”浮南点了点头。
她合衣倒在床上,由于路途颠簸,她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有好几日她都没有梦见阿凇,都怪这飞舟,搅得她睡觉不得安宁。
生长于大地的浮南,与这飞入天际的出行法宝,实在是有些不对付。
入夜,飞舟降落在南香城外,这南香城领地绵延数万里,是人界极重要的一处城池,它原本隶属于季长风所在的家族,后来该城城主独立出去,拥有了自己的领地。
南香城外,几位衣着华贵的修士按地位高低依次站着,在他们身后,左右各有两列修为强大的修士,姿态都很恭敬。
见飞舟落地,为首的一位年轻修士赶忙迎了上去。这位修士模样虽年轻,但眉目间的成熟昭示着他的年岁已长,他头戴羽翅金冠,眉间有一抹红色印记。
“孟姑娘,古大人。”这修士对着从飞舟上走下的人影恭敬唤道。
“孟姑娘可不在。”古宸靠在飞舟侧旁,朝这修士打了个招呼,“我记得你,南香城的城主,纪少翎,对吗?”
“对。”纪少翎躬身说道,“我仰慕孟姑娘已久,她到何处去了?魔族大敌当前,还需她快些过来主持大局。”
“她啊,照顾一位小妖怪去了。”古宸的语气嘲讽,“小妖怪身子骨弱,娇气得很,坐不惯这飞舟,孟姑娘念她不舒服,便提前带她下了飞舟,她们要过会儿才到。”
“纪少翎,你这阵仗摆出来,正主看不到,难不难受?”古宸笑,“孟宁上次去晋源郡,晋源郡仙盟分部的修士活下来的没几个,怎么,你也怕了?”
“我们对仙盟忠心耿耿,并无二心,怎么会怕呢?”纪少翎轻笑一声,他侧过身,让身后的修士过来迎接古宸,“古大人先请。”
古宸往里走了两步,忽地看清楚站在纪少翎身后的一个黑袍身影,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什么怪家伙。”古宸惊讶。
原来,跟在纪少翎身后那黑袍人藏在兜帽下的面容丑陋,布满疤痕,从他袖间露出的双手也是一样的状态,这模样,倒像是被人活生生扒去了皮。
“不过受了些伤罢了。”纪少翎对古宸点点头。
他们一道走进南香城之中。
在南香城外的郊野上,浮南身着淡青色的软纱长衫,与穿着一身纯白衣裙的孟宁并肩而行。
“你不太舒服,我看快到目的地了,我便带你早些下来,在地上走走。”孟宁半扶着浮南说道。
浮南感受到了久违的脚踏实地感觉,她走了一会儿,身上晕船带来的不适感消失,便擡头朝孟宁笑笑:“阿宁有心了,我现在已经好了,只是耽误你与南香城那边的修士见面了。”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见也罢。”孟宁微笑说道,“这里是你最开始生长的地方?”
“嗯,不过我也不太记得自己是在哪里的路边生长的了。”浮南点点头,“最开始,我只是路边的野草。”
“你是如何流落到魔域的?”孟宁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她完全就是在明知故问。
“嗯……只是恰巧在这里,我的本体粘上了一位旅者的衣服上。”浮南看着道路两旁葱绿的草丛说道,“苍耳的延续,不都是这样吗?”
“他带你到了魔域?”孟宁问。
“嗯,后来他死啦,我就离不开魔域了。”浮南点了点头。
她在走过这条熟悉又陌生的道路时,总觉得天上会下起雨。
浮南记得,她遇见先生的那一日,天上落了雨。
那日,电闪雷鸣,天上的雨哗啦啦落着,将土路打得泥泞不堪,浮南那时还只是一株生了灵智没多久的小苍耳,她暴露在大雨之中,纤细的叶子蔫哒哒地垂着。
浮南想,她要更努力些才是,若能化形,她就能找到地方躲雨了。
在落着暴雨的天地间,似乎只有她一个生灵还存在意识,浮南感觉孤独极了。
这个时候,在暴雨中有人踉跄走来,他一尘不染的白靴踏在泥泞的黄土路上,溅起无数污泥。
他的脚步虚浮,似乎下一瞬间就要倒下。
浮南在雨中静静聆听着这个声音,感到有些好奇。
许久,那杂乱的脚步声近了,浮南感觉有暴雨之外的液体落在了她的身上,温热粘稠,但它很快就被暴雨冲刷。
“砰”地一道坠地声,有人倒在了她面前,倒在了一堆野草之中,他本人也想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就这么蜷缩在路边,无处躲雨。
浮南不知道他是谁,但她感觉倒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有些惨,他感觉快要死了。
但她没有生出手脚,没办法将他扶起,所以,她只能一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浮南艰难地将自己软哒哒的叶子支棱起来,野草丛里的几片叶子忽然动了动,在那昏迷之人的头顶小心翼翼遮着。
这遮不了多少落雨,但能勉强让他的面颊没有那么狼狈,这雨大得让人睁不开眼。
一夜过去,云收雨霁,倒在地上的人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入目是清晨的阳光,还有罩在他头顶的几片青翠叶子,还有悬停在叶片上的残余水滴。
他狼狈地从地上的泥坑之中爬起,他爬起的时候,草丛里的一枚苍耳尖刺钩住了他的衣服。
一枚苍耳落在他的肩头,他不知,后来这枚苍耳会陪伴他这样长的时光。
薛亡离开,在城郊整理衣物的时候,他没有将这枚苍耳从自己的衣剥下。
浮南忍不住了,她对他说:“你好,可以将我放下来吗,我要到地里去,生根发芽。”
“当一株植物,哪里也去不了,有什么好的?”薛亡问她。
“我是苍耳,我可以跟着我钩住衣物、毛发的旅者,走很远很远的路,但你发现我了,你应该把我丢了。”浮南说。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说出的话也幼稚可爱,薛亡笑了,他将苍耳别在自己的领口处。
他说:“你可以陪着我走四方。”
“好,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浮南没有拒绝她,相反,她很喜欢这样的冒险。
“你有名字吗?”薛亡问她。
“我没有。”浮南老实回答。
“那就……浮南,漂浮的浮,南方的南。”薛亡柔声说。
“有什么意义吗?”浮南问。
“没有,只是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的字眼。”薛亡回答。
“好吧,很好听,我该叫你什么呢?”浮南问。
“你叫我,先生吧。”薛亡笑,“不必知我名姓,它不重要。”
浮南不知道的是,在一夜暴雨后的烈阳天里,薛亡靠在路边的青石旁,他的纯白衣衫上沾满血迹,胸口一处有黑红色的鲜血弥漫开。
他的模样比她想象得更加狼狈,他的衣衫裂开,心口处有一空洞的伤痕,在那心口之下,一颗不断跳动的心已经消失不见。
他的胸腔一片空荡荡,有人挖出了他的心,而他却在与一枚小苍耳若无其事地说着话。
浮南的思绪收回,她脑海里有关先生的记忆浅淡,但她记得先生一直是个很体面的人。
她遇见他那日,他的狼狈究竟是意外,还是他被逼到走投无路?
浮南好奇,就会直接问他:“先生,你遇见我的那天晚上,究竟怎么了?”
先生身着一身利落青衫,他看着远处的群山,带着浮南走上云雾缭绕的山巅。
他笑着说:“无事,只是忘带伞了。”
浮南如此想着,天上忽地传来惊雷声,她一惊,吓得往孟宁身后躲。
有滴答雨水落下,浮南摸了摸自己的袖间,好像没带伞。
她正待使用法术给自己遮雨,她头顶便多了一把古朴的油纸伞。
“浮南,走吧,南香城位置特殊,气候多雨,每次落雨都毫无征兆。”孟宁撑着伞,笑着对浮南说道。
“阿宁,你有心了。”浮南怕雷声,有一次,天上惊雷将她身边生长着的一株大树劈开了,她那时还是植物,不能移动,被吓得瑟瑟发抖。
雨势渐大,孟宁撑着伞对浮南微笑,二人并肩行着,走进了南香城。
雨天格外好眠,再加上浮南好不容易从悬停于天际的飞舟上下来,所以今夜住在南香城城主府的她,睡得十分香甜。
但她没有梦见阿凇,或许是在南香城这里勾起了有关先生记忆的缘故,浮南当晚梦见了先生。
与先生的相处,平淡得如一条没有波澜的河流,但如今回忆起来,竟仿佛归家的港湾一样令人安心。
浮南梦见先生带着她行走于热闹城池的大街小巷之中,他在学堂教书,学堂里的孩童叽叽喳喳围着他转,还有调皮的孩子跳到先生身上,将落在他肩头的她取了下来。
“先生先生,你身上有苍耳,我给你摘下来了!”这孩童手里拿着浮南,邀功似地说。
先生也没生气,只是笑着将浮南本体从这小孩手上拿了回来:“这是陪着我的伙伴,就让她这么落着吧。”
浮南又落回先生肩头,她感到有些安心。
再之后,回忆又拉远,她想起自己跟着先生在路边的面摊上吃面,是牛肉面,浓郁的汤底上铺着一层青绿的菜叶与满满当当的牛肉。
正值冬日,先生吃面时,他唇边哈出了白气,那牛肉面烫得很,也升起一团雾气。
浮南有些馋,她问:“先生,牛肉面好吃吗?”
“好吃。”先生笑,他故意大口吸溜了一口面,发出声响。
浮南犹犹豫豫:“我什么时候可以化形,我想尝一尝。”
“我教你的功法,全部学会了就能化形。”先生吃完了面,拿起白帕在唇边压了压。
他起身,利落的青色袖摆下排出几枚银钱。
他付了账便潇洒离开,奔赴下一趟旅程。
浮南就这么跟着他,走过春夏秋冬与无数年岁,日复一日,平静寻常。
这是浮南的梦境,单调寡淡,并无波澜,但此时,还有一双眼注视着这个梦境。
阿凇睡着之后的神识来到这个梦境之中,他窥见浮南的过去,她那时候还是一枚小小的苍耳,落在了他昔日仇人的肩上。
他们一起走过长远的岁月,由于这是浮南的记忆,所以她有关先生的回忆都是正向美好的,但阿凇了解薛亡,从浮南的角度看,他们走过的每一段看似平静的旅途,于人界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薛亡举手投足间就能在人界掀起战火,无数人畏他恨他,却又忍不住追随他。
他无往不利,直到他亲手将他了结。
薛亡应该死了的,但他怎么又卷土重来?
阿凇在浮南的梦境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浮南对他的尊敬与信任。
他想,她是需要土地的植物,但薛亡却像是她行走着的故乡。
阿凇忍不住开始对比,她与他相伴的时光里,她受了很多苦,也看到了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时的他太弱小,也太过邪恶,他想过将她杀了。
若不是幽冥之体第一次轮回时的意外,浮南现在应当已经死了。
但跟着薛亡的浮南,一生安稳顺遂,无忧无虑,甚至见不到这世间的一丝丑陋。
他总是让她哭,每一次浮南哭泣的时候,阿凇都会记得,但后来,他却不得不忽视她的眼泪。
一点无依无靠的灵识漂泊于浮南的梦中,阿凇无法去搅扰这个梦境。
浮南苏醒的时候,在晨时的阳光中揉了揉眼睛,她感觉自己漂泊回了久远的记忆中,就像是回到自己懵懂无知的幼时。
她承认,先生将她保护得很好,但是……眼见这个世界的丑恶,并不是一件坏事,她希望自己能有保护他人的能力,而她意识得太过晚了些。
浮南没将这个梦境放在心上,从始至终,她都清楚地知道,她与先生并不是同路人,他们只是……同行之人,在不同的道路面前,他们终将分道扬镳。
当日,她见到了南香城的纪少翎,浮南的直觉一向很准,她不喜欢这个南香城的城主,即便他摆出的姿态十分谦卑,甚至于对她这个金丹小妖,他也好言好语。
同样,浮南也看到了跟在纪少翎身边的黑袍修士,她看到了他身上的无数伤痕。
浮南想起了温妍,说起来,温妍与她的夫君,应该也是南香城的人,浮南以为温妍夫君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
她想到了自己梦境之中将温妍带走的男子,应该就是他了。
虽然南香城是浮南最初的故乡,但浮南自从到了这里,便感觉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围绕在身侧。
她不喜欢南香城的人,这种感觉无比强烈。
从南香城往魔域的方向看,能看到从深渊之下探出的高塔尖端,那都是阿凇的杰作。
魔域再往前一步,便能将整个南香城也吞噬。
浮南不敢想象,她现在离阿凇竟然有这样近的距离。
那边孟宁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对魔域的反击,他所布置的战术竟然将魔域那边的力量暂时击溃,浮南明面上不知道孟宁都做了些什么。
只有守在孟宁身边的人知道,她所布置的战术完完全全针对了魔尊凇的弱点,他知道浮南在南香城,所以,他在牵制上要挟魔域的筹码就是南香城里的浮南,若魔域那边敢轻举妄动,他们这边自可以用浮南的性命来威胁魔尊凇。
布下这些战术的时候,孟宁没有因为筹码是浮南而有丝毫的犹豫——她将浮南带在身边,就是要将她做这个用途。
但是,浮南对孟宁的谋划心知肚明,她也知道魔域的节节败退是因为谁。
她也不认为阿凇喜欢她,但她确实对阿凇还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当然,这个认知在不久之后的那一天被打破。
某日,人界大胜,纪少翎摆了庆功宴,请了孟宁与浮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