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南坐在阿凇的房间里,将嘴里的糖含了很久,她喜欢这个不知名口味的糖,甜味不算很浓,吃多了不腻。
她没想到自己醒来之后,竟然能在阿凇的房间里看到同样口味的糖。
阿凇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糖的?浮南有些疑惑,她已经忘记的记忆可以给她答案,因为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嘴里含着的就是这枚糖,他对这些小零嘴并不热衷,只是他觉得含着它,可以再回想那一刻,它像浮南的味道。
浮南都忘了,她把玩着桌上的糖盒,她身后不远处的窗台上,孕育了她本体的那丛小小苍耳已经枯萎。
阿凇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很久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你真的忘了它?”
他将浮南手里的糖盒接过来,往嘴里放了一颗,直接将硬糖咬碎了,发出轻轻的“咔咔”声。
“我没忘呀,阿凇,你能说话这件事,我怎么会忘呢?”浮南对他笑。
“其他的呢?”阿凇问,这个问题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他的什么?”浮南不解。
阿凇沉默地摇头。
浮南察觉了一些什么:“阿凇,我忘了什么事?”
阿凇的声音很平静:“反正只是无关紧要的事。”
浮南想了想,觉得也是,她生活中平淡的瞬间很多,但她可以保证,她记忆里每一个普通、平淡的瞬间,都没有阿凇的参与,他只要站在她面前,就足以掀起她心中的波澜,所以,阿凇应该不知道她忘了什么。
她低头,将桌上的热水杯捧起,小口地喝。
阿凇的眼睛微垂,他又咬碎了一颗糖,与这个清甜味道相关联的,是那一日晦暗日光下的吻,缱绻缠绵,刻骨铭心。
但她忘了,他觉得嘴里的糖味道发苦。
浮南与阿凇就这么相对坐着,坐了很久,她也很久没见阿凇了,她有些想他,就这么坐在他身边,也是令她开心的。
她托着腮看他,笑意盈盈,但阿凇沉默漠然,浮南觉得他有一点点细微的变化。
“我回去休息了?”浮南坐得腰有点酸,她起身说道。
阿凇点头。
她站起来的时候,阿凇忽地抓住了她的袖子。
“怎么啦?”她的语气还是温柔,看向他的眸子里荡漾着温暖的笑意。
阿凇揪着她的袖子,沉默着,他不知说什么。
“我要继续陪你吗?阿凇,你不修炼吗?”浮南站定了身子问。
阿凇摇头。
“我困了。”浮南擡头打了个哈欠,“不要我陪着的话,我就回去睡觉了。”
她往前走,落在阿凇掌心里的袖袍也从他手中滑落,在阿凇这件精致的外袍上,于袖口处有垂下的流苏,闪闪发亮的蓝色宝石连成串,沉沉地坠着,此时,这些暗蓝色的小珠子从阿凇苍白的手指间滑落,仿佛天上的星辰坠落。
浮南走了,她出门之后,将阿凇的房门轻轻关好。
她仰头,看着天上明月,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她忘了什么呢?
浮南苏醒之后的日子趋于平静,她与阿凇的相处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浮南发现他疏远了自己一点点,但不明显。
阿凇很忙,他已经快将魔域中层的全部领土拿下来了,而这个时候,魔域上层也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并且派出魔族部下增援魔域中层的其余势力,抵挡阿凇的攻势。
他常常因为自己的事业脱不开身,所以浮南也觉得这点疏远理所当然,人都是会变的,他现在变得那么厉害,自然就觉得当初遇到的人都平淡普通。
浮南也变了很多,在魔域下层的时候,因为阿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近她,她还会抱着骨蛛哭,但她现在不会了,不见就不见,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日,她将学宫里招收魔族的名册整理好,走出了学宫大殿的正门,在殿门两侧,各有两列魔族士兵把守,见她出来,他们纷纷行礼,浮南笑着对他们点点头。
在殿外的长长阶梯上,浮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何微穿着纹绣金线的白色长袍,立于阶梯之上,眺望远方,学宫的规模渐广,在魔域中层的其他地方也设立了下属的学宫,被收服的魔族都要到学宫里接受教育,他们会在这里学到最适合他们的功法,还有一些枯燥无味的思想道德课程。
浮南在他身后唤了一声:“何先生。”
何微回身,朝她微笑,他还戴着最开始的纯白面具,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狐貍眸。
“来,坐坐。”何微坐在殿前的台阶之上,现在很安静,因为学宫还未下课,等到了休息时分,就会有许多年轻的魔族从各处的殿堂里涌出来。
今日浮南需要处理的事务少,她提早回去了,没什么事情做,如果她不忙,她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所以浮南决定与何微坐在这里聊聊天。
“学宫里魔族的名册?”何微看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厚厚书页。
“嗯。”浮南笑了笑。
“我曾经也想在远烬城里做这样的事。”何微忽地开口,他将自己的袖袍拢着,语气淡淡,“但,财力不够,城中的魔族也不够配合。”
“能让魔族对他心悦诚服、唯命是从,是他的能力,他愿意这样支持你,并非是他的远见,而是因为你想这样做。”何微口中的“他”值得自然是阿凇。
浮南问:“为什么不是他觉得这样对魔族的发展更有利呢?”
“魔域混乱、下层魔族受苦,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个种族,本就是没有未来的,所以,远见这种东西,可以完全抛弃。”何微轻叹了一口气,“魔族没有教化的可能。”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闲着也没有事做。”浮南微笑地回答。
此时,学宫里的悠长沉重的钟声响起,远处的殿堂里,嘈杂的人声响起,许多魔族三五成群,从学宫里走了出来。
有几位魔族经过浮南与何微面前,还朝他们打了个招呼:“何先生好,浮南姑娘好。”
一位个子有些矮小的魔族落在了最后,他怀里抱着一个食盒,闷头往前走。
来到殿前,他擡起头,这才发现他离浮南有些近了。
“柳川。”浮南叫了他的名字,这约莫十六七岁的年轻魔族,是学宫里成绩最好的几位,她在整理名册的时候,在表彰文书上经常看到他的名字。
“啊,浮南姑娘,你……你叫我吗?”柳川一惊,他匆忙擡起头来,看着浮南,脸红了,有些激动也有些怕。
“我记得你的。”浮南对他轻轻地笑,“我听方姑娘说,你学习医术很用心?”
“啊,是的是的。”柳川赶忙点头,他怀里抱着的食盒盖子有些松动,随着他身体的摆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现在正值午时,有些魔族会留在学宫里用餐。
“我娘给我准备的,”柳川将自己怀里的食盒打开一点。
何微小声对浮南说:“有些魔族也会结合,孕育后代,但很少会有魔族这么做,因为后代的存在会令父母双方都损耗修为,柳川的父亲因为他,损伤修为伤到了脑袋,有些痴傻,幸好没遗传到柳川身上。”
浮南点了点头,她面上依旧挂着浅浅的微笑,她天生就有这样的亲和力,柳川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还有些害怕她,但看她看得久了,就觉得她和善了。
“浮南姑娘,要尝一点吗?”柳川问,他将食盒里一个黑色叶子包着的饭团取了出来。
浮南和学宫里的许多年轻魔族都熟悉,之前也有魔族给她分享过食物,所以她没拒绝,笑着将饭团接了过来,柔声说:“谢谢。”
何微将她拿着饭团的手拦下了:“你不怕有毒?”
柳川慌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浮南姑娘,何先生,我自己也要吃的。”
他将食盒里其他的饭团抓起来,往嘴里塞了一口,说:“浮南姑娘,没关系,你……不吃的话就还给我,我还可以吃。”
他如此说着,只是眸中难免有了点失落的情绪,他很希望浮南能接受自己。
何微将一枚银针取出,在饭团上点了一下,确认没问题了,才让浮南吃:“这枚银针可以测试百毒,浮南姑娘,它应该没事,但魔域想杀你的人很多,所以——小心为妙。”
浮南点了点头,咬了几口饭团,将它都吃下去了,味道不算好,但能果腹。
“味道不错,我饱了。”浮南将手里剩下的黑色叶子折了起来,对柳川笑。
下一刻,她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因为剧痛从腹中传来,绞着她的五脏六腑,仿佛是有无数把刀子在她的身体里四处乱划。
在这一瞬间,她失去意识,颓然倒了下去,何微那双一向镇定自若的眸中露出震惊之色,他很快将浮南抱了起来,手指慌得都在颤抖:“怎么有毒……我测不出来?!”
阶梯之下,柳川呆立在原地,他手里捧着的食盒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而此时周围的魔族士兵已经迎了上来,将他抓了下去。
浮南疼得失去意识,再之后发生的事,她都不知道了,她倒在何微的怀里,侧过头猛力咳着,口中溢出鲜血,将他纯白的衣袍都染红了,何微脚步踉跄着抱着她往殿中奔去。
许久,她醒了过来,床边依旧守着一个熟悉的人。
“醒了?”阿凇靠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影落下,将浮南的身子罩着。
浮南看到他纯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慌乱,她感觉自己身子还是疼,但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云诡草。”阿凇将她扶了起来,沉声说道,“是人界的毒草,之前从未在魔域见到过这毒药,所以魔域已有的防御阵法中,这毒药并未列入检测范围。”
阿凇所掌控的这个遍布他所有领地的阵法,甚至可以检测阵法范围之内的所有物品明细,某些较为危险的毒药、功法、修炼者都会被阵法记录,如果出现监管外的异常,都会被阵法的持有者知晓。
所以,若是普通的毒异常出现在学宫范围之内,他第一时间就可以知道,但百密一疏,这云诡草就算在人界也罕见,所以没有样本被阿凇放到防御阵法中检测。
“杀我,费心了。”浮南的眉头紧锁,她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声音——柳川手中的食盒落地,发出刺耳响声,连带着的还有何微的话——“魔族没有教化的可能。”
她知道有很多魔族要杀她,但她从未想过,是学宫里的魔族要对她动手。
浮南抓住了阿凇的袖子,她还未失去希望:“阿凇,那个柳川……他……他说什么了?真的是他下毒吗?”
阿凇垂眸看着她,他没直接对她说出真相。
“你不会……直接将他杀了吧?”浮南攥紧他的袖子,她擡眸看他,她似乎很久没有和阿凇亲密相处了,她有些不了解他了。
阿凇的嗓音沉郁:“我知道你不想他因你而死,所以,我先审问了他。”
浮南心中郁结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她轻声说:“我……阿凇……对不起,所以他说什么?”
“他说……”阿凇的话语顿住,他将浮南扶着躺了下去,他注视着她无措的眸子,“先休息,好吗?”
“不……”浮南有的时候执拗得过分,她一定要知道答案。
“睡觉。”阿凇的吐字冰冷。
浮南背过身去,没再与他说话。
阿凇将她的肩膀扳正,让她看着他:“不要生我气。”
“我没有生你气。”浮南擡起手臂,将自己双眸掩着,“我想知道答案。”
在阿凇拒绝回答的那一刹那,她就猜出答案一定不是她所期待的。
“他说,讨厌学宫,管束太严,所以他依靠自己在学宫里学到的药学知识,寻到了云诡草,他每日都会在饭团里加入云诡草,就等着与某一天与你凑巧相遇,他说你太傻,一定不会拒绝他的‘礼物’。”阿凇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锐利如刀。
柳川已经死了,在阿凇审问他之后,他完整的尸体从地牢里拖出。
他死之前,阿凇在燃着幽明烛火的地牢里,沉黑如墨的眸子里染上怒火与杀气,但他的吐字明晰。
阿凇平静地叫了他的名字——柳川,然后他就死了,他是第一个死在阿凇重拾的嗓音之下的人。
“最后他问我,你死了吗?”阿凇继续说。
但此时,浮南已经将自己的脑袋埋到了被子里,她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她不想听,阿凇多了解她,他知道她绝对不可能接受这个答案。
“他们真的很讨厌吗?”浮南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落泪了,但今日她因为这个答案,泪水不住地往下落。
“只是个例。”阿凇的手指不断地揩去她面上的泪水。
“不是个例,魔族都这样。”浮南轻声说,她哭得嗓音有些沙哑。
阿凇为她拭去泪水的手顿住了,他想,他在浮南眼里,一定也是这样的印象。
他与其他魔族,没什么区别。
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在浮南眼里,与她亲手立下的那九十二座墓碑一模一样,他尽力奔走,却走不出那片碑林。
他的拇指按在浮南柔软的面颊上,没动。
“阿凇,你不一样,你是人。”浮南吸了吸鼻子说道。
阿凇凝眸看着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人。
“刚才是气话。”浮南起身,抓起放在床边的白帕,往自己的脸上擦,“讨厌就讨厌,只要有一点点人喜欢就行。”
“他们会去的。”阿凇低头看着她,有他在,无人敢违背他的命令。
“如果没有人听你的呢?”浮南问。
“那我就一个人去听。”阿凇说。
浮南觉得他在开玩笑,她嘴角勉强挑起一抹笑:“我以后会小心。”
“他们要杀我,是天性,我亲近他们,会害了他们。”浮南自言自语。
阿凇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想法。
“阿凇,谢谢你。”浮南对他说。
阿凇对她点了点头,他往后退了一点,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他知道浮南不在意他,所以,他也没有过分亲近她。
不知分寸,总是惹人厌烦的。
浮南瞥到了他略微后退的动作,她的眼睫垂下,有些失落。
她这样,一定耽误了他很多时间。
浮南轻声对阿凇说:“你若有其他事,就去忙吧,我一个人躺着就好了,明日再喝点药,就好完全了。”
阿凇一贯是听她话的,浮南要他离开,他自然会走。
他起身离开了,房门外的光亮起又暗下。
浮南侧过头,将面颊靠在枕头上,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寂寞,就是她生活在怨川尽头时的孤寂感,无人听她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浮南想,她一定是将阿凇当成自己唯一的……朋友了。
朋友,是朋友吗?她对他,是这样的感情吗?浮南的细眉轻轻皱起,她在困惑。
浮南的房门外,阿凇守在门口,没离开,在外人面前威严无情的魔尊大人,此时竟有些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只敢守在门外,不敢靠近。
他高大的身子挡着门,悠长的目光看向远处。
不多时,方眷来了,她见阿凇守在门口,有些惊讶:“尊上,不进去陪着浮南姑娘吗?”
阿凇无声摇头,他身上的冰冷气息让方眷不敢多问,她提着药箱,对阿凇行礼之后,便挤了浮南的房间里。
以前浮南与阿凇相处久的时候,阿凇周身的气质还没让人如此惧怕,那个时候的方眷还敢开阿凇的玩笑,但现在她不敢了。
她入了屋子里,见浮南还躺在床上,她睡着了,便将药方留在了桌上。
浮南休养了大半个月,她似乎总是容易受伤,但也情有可原,当初追随阿凇的那些魔族,修为都已经修炼到元婴之上了,他们有实力抵挡暗处发出的伤害。
但浮南不一样,她的修为太低了,低到茉茉现在的修为都比她高上许多,但因为种族的限制,她无法突破,阿凇越强大,实力弱小的的她就越危险。
她像一只误入鲨群的无知小鱼,左躲右闪,却还是受了伤。
体内云诡草毒完全散去之后,浮南才有空到外面去散散心,她叫上茉茉,到万毒山主城的街上去逛逛。
她买了些自己喜欢的零嘴,还和茉茉一起到店里挑了好多款式时兴的衣裳——说到这个,倒也有趣,当年浮南在远烬城设计的服装引领了新潮流之后,这种穿衣风格影响了很多魔族,所以现在店里售卖的衣物也不会让浮南脸红心跳了,但总归还是有些……性感。
浮南买了,茉茉问主峰那边有专职的裁缝给她做衣服,怎么还买外面的,浮南说这个好看。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这个好看。”茉茉挽住了浮南的手臂。
回去的时候,她们手里提了好些东西,浮南与茉茉并肩走在街道上,周围人来人往,她心情好了许多。
在经过某处小巷的时候,忽地从昏暗的巷子里飞出了什么——它不算很有杀伤力的东西,所以茉茉没反应过来要去挡。
这东西落在了浮南的身上,将她的衣裙砸出一片污痕,她惊讶地朝巷子里看去,看到黑暗里有一双怨恨疯狂的眼睛。
她只一眼,就看出了巷子里的人是谁,他与柳川有七分相似,只是模样苍老落魄了许多,他死死盯着浮南,眼球里泛起血丝,他知道是因为浮南,柳川才死了。
他投出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锐器,只是沾着他口水的果核而已,他就算疯了傻了,也知道现在不能伤浮南,所以他只能朝她身上砸东西。
又是一枚果核扔到了浮南身上,她站定在原地,没有躲,只是身子颤抖着。
“你——我这就喊人来把你这个疯子拖到地牢里去!”茉茉手中酝酿起法术光芒,打算将此人捉拿。
浮南拽住了她的手臂,轻声喊:“不要。”
“南姑娘?!”茉茉惊讶,“他是个疯子,他儿子也是,你那么好,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回去,回去吧。”浮南看着茉茉愤怒的眼睛,她继续摇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凇。”
“南姑娘,你总是这样。”茉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护着她回了主峰。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主峰外的街道上,于来往的人潮里,有一个白色身影站立着。
何微拢着袖子,看着浮南与茉茉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走到箱子里,将一个装着包子的油纸袋伸了出去,他将这袋包子递给柳川的父亲。
“吃吧,吃吧。”他对这疯子说,“以后别这样了,你今日能活下来,全因为她仁慈。”
柳川的父亲接过油纸袋,将包子一个接一个地吃了下去,吃到最后,他看到——袋子底部装着的一堆骨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