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平静的时光持续了数年之久,久到后来反应过来的浮南发现,她跟着阿凇的时间,已经远远长过了她在怨川尽头独自生活的时光。
她未化形跟着先生走过四方时,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后来有了人身,能看清楚日升月落、四季变换,这才知道时间流逝的变化。
因此,最开始的那段时光久远地褪色,更加鲜活的是她与阿凇相伴的日子,以前的浮南情绪起伏很小,自从遇见阿凇之后,她会真切地欢喜,也会因悲伤落泪,仿佛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逐渐被涂上了色彩。
浮南很喜欢自己的变化,她也知道这意味着危险,感情在魔域,是可怕的毒药,比毒哑阿凇嗓子的那药,还要险恶千百倍。
后来阿凇历经几次轮回重塑躯体,也都是浮南陪着她,每一次轮回重塑结束,浮南都更加虚弱,她与阿凇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但她的修为……确实不能再突破了,金丹之躯,也不知还能再陪他经历几次轮回。
等阿凇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他的目光便放在了魔域中层。
魔域下层混乱的城池与势力,被一位出身不明的男子尽数掌控,他的名为“凇”,这个名号逐渐在魔域中层传开来。
“当真是蚍蜉撼树,魔域下层都是魔域里最无用的渣滓,他们就算联合起来,也是一群没有配合的野犬。”万毒山中,传来如此评价。
魔域中层的万毒山毗邻魔域中层与魔域下层分隔的深渊,这股势力在魔域中层属于中上,虽未列五大势力,但在魔域中层大事决议上,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凇……你们之前可曾听过如此名号?”万毒山之主傅朝暮如此问道,他坐于大殿中央的宝座之上,左右侍立着诸位下属。
“未曾,之前魔域上层动乱,魔域皇族被一神秘男子屠戮殆尽,上面花了许多年才恢复过来,情报网络也才刚重建不久,这个名字,仅有单字,当真奇特。”一位万毒山长老行礼说道,“不过想来此人也野蛮不堪,连起名也无姓,魔域下层的渣滓掀不起大浪来。”
“如今他意图越魔渊而上,第一个要对上的,就是我万毒山,不知尊上可有意向与万毒山的周边势力联合,共同攘敌?”另一位长老建议道,他对凇颇为忌惮。
“不可。”傅朝暮抚摸着下巴上蓄着的胡须,沉吟片刻说道,“就算是魔域下层的那群废物,他们身上也有值得掠夺的资源,他们要占领我万毒山,无异于以卵击石,若联合其余势力,击败他们之后所得的战利品,可就不是我们独享了。”
“我们嫌魔域下层贫瘠,懒得去碰这块难啃的土地,现在他们竟然想打起我们的主意了,宛如蛙类坐井观天,不知天地广阔,只觉自己是那方天地里最强的存在,不自量力。”傅朝暮根本看不起魔域下层,他最终决定独自迎战,只希望能独享胜利的果实。
那日,浮南坐在队伍中央的马车里,听到前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她怀里抱着的是当初藏在床底的那个装满骨币的陶罐。
后来,陶罐空了,又满了,她没看到去往魔域上层的希望,一度绝望。
那时候的浮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是以这样的姿态走向魔域中层——胜利者的姿态。
万毒山溃不成军,这里被派出迎敌的修士最低也有金丹的修为,他们精通各类阵法与配合,也有优秀的指挥者,但他们太过轻敌。
阿凇这边派出的魔族数量虽少,但每一位魔族的实力都出乎意料,他们的伤亡数量极少,因为其中有许多魔族修习了简单的医术,上百年的时光,足以让方眷培养出一批同样有教学能力的魔族,数量再扩大开,覆盖了整个魔域下层,这是他们与万毒山相比最大的优势,从未有魔族——就算是眼界更宽阔的魔域中层会如此重视医者。
后来果然也没人找方眷求医了,她正式转行,写话本子去了,这是后话。若有人界修士在此,定能看出凇这里的医术知识储备,比人界许多大门派都要更加丰富。
阿凇势力中魔族修炼的功法也眼花缭乱,其中有些魔族修行的甚至是魔域上层才有的高阶功法,当然,对于某些体质特殊的魔族,他们甚至修行上了人类的道家功法……除了某些禁忌的魔族功法,浮南没有保留,将所有功法都提供给学宫了,问就是当初先生传授给她的时候,也没让她不要往外说。
就算是幽冥经这样的禁忌功法,他也只交代浮南传授的时候要谨慎。
在进攻战术上,浮南只有干巴巴的知识,她只能将所有她所知的兵法、战术与相关阵法配合写为文字,全部交给阿凇,这个她无法理解,但阿凇会用。
当然,这些只是助力,在越过魔渊时,最可怕的还是阿凇本人的实力,经历几转轮回之后的幽冥之体比魔域上层的皇族还更强大,他一人就可阻挡万毒山半数修炼者,拥有幽冥之体这样的利器,他本该深入战线前方,带走无数敌人性命——就算受伤了也不要紧,幽冥之体的自愈能力极强,不是吗?
但他太奇怪了,行动谨慎得不像一个天性疯狂的魔族,只是他手中握着的弓箭宛如地狱来信,羽箭落地,爆开的气浪也足以让周边的魔族瞬间蒸发。
浮南坐在马车里,听得最清晰的就是他松开弓弦之后羽箭疾射的飒飒声响,精准利落,力量磅礴如山海。
她知道这是阿凇无数次练习的结果,他终究还是听了她的话。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培养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万毒山只用了不到一日时光就沦陷了,浮南听到马车外传来郁洲疯狂的笑声:“第一次!我第一次杀了这么多魔族,还是魔域上面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
道貌岸然与明白的邪恶,并无高下之分,浮南靠在马车的车壁上想,她有些昏昏欲睡,这一路上有些累。
茉茉将马车的帘子掀起,头探了进来,问浮南道:“南姑娘,今日可要与城主大人一起去万毒山,又或者是还留在下面几日,等万毒山清理完毕了,你再上去?”
“今日上去。”浮南所求,只有此事,往上走,再往上走,离开魔域,她等多久都无所谓,但她的目标一定是这个。
“城主大人说战场血腥,怕你受不了,要不然还是等几日?”茉茉问。
“没事。”浮南对茉茉微笑,“我又不会哭。”
既然她选择了阿凇,那她只会站在阿凇身边,她从未标榜过自己是个好人。
这场燃烧到魔域中层,以后还将继续往上的烈火,本就是她与阿凇一同燃起的。
被护在车队中央的马车缓缓驶过战场,它的后侧是无底的深渊,白雾缥缈,仿佛隔开天与地,远处红日西垂,崖雾被染上夕阳色泽,如血般缭绕。
车轮上染了鲜血,在前方的道路上印出长长的痕迹,道路上有战斗过的痕迹,坑坑洼洼,马车上下颠簸,浮南靠在马车里,仰起了头。
从她眼角,有一滴泪水落下,为今日死去的所有魔族。
在万毒山主峰之下,浮南还是忍不住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去。
万毒山的主人傅朝暮正携部下逃走,阿凇立于云端之上,在夕阳落下的余晖中,松开弓弦,霞光与羽箭一同坠落,射中傅朝暮后背,他自主峰上跌落,落了羽箭的身体爆开,散于烟尘中——被阿凇的箭射中,连尸骨都存不下来。
几位万毒山长老不知所措,有些呆立原地,有些意图逃走,阿凇身边的郁洲精准地将其中几位长老给绑了起来,笑嘻嘻地说:“你——你们几个,说不能小看魔域下层,要联合万毒山周边其他势力,有眼光,脑子还算好,能留着。”
剩下几位长老,身体上突然长出尖刺,身死当场。
阿凇知道郁洲会处理这些事,此时的他正低头整理弓箭,将有些松弛的弦重新绷紧。
待擡头时,他下意识看向浮南所在的方向,正与她探头往外看的视线撞上。
暮色渐沉,浮南的眸子是亮的,她对他眨了眨眼,仿佛星辰闪烁,她对他笑了起来。
那么多年过去了,阿凇身边的人都在成长,性格也有变化,惟有浮南是不变的,她还是如同当年一样笑,模样与修为也都是当年那样。
看着她的眼睛,她眸中倒映出的阿凇,似乎也还是当年的他。
阿凇与她对视着,眸光如沉郁的湖面,平静安定,直到浮南自己不好意思了,将马车帘子放了下来,缩了回去。
浮南躲回去了,阿凇这才移开目光,他低头按住手中长弓上不住颤抖的弦,但他的苍白指尖落下,这弓弦颤动的幅度却更加大了。
阿凇抿着唇,一言不发,他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默契得不需要他发布命令。
他现在的模样确实有些傻,但他身边的人都习惯了,他看到浮南就是这样,仿佛时光骤然间回溯上百年,变成她刚从怨川尽头刚捡回来的那个小可怜。
阿凇收了弓箭,朝浮南坐着的马车大步走去。
浮南休息的马车里燃了香薰,她之前不点这个,眼前这一炉,是经过战场的时候茉茉给她点上的。
她在注意到阿凇在看自己之后,没多久就躲回来了,他的目光还是如此灼人,让她躲闪,不敢久视。
浮南将马车桌上的水拿起来,喝了一大口才冷静下来,她想,她应该习惯他的,就像家人、朋友,又或者是像先生一样,只是长久相处的陪伴者,但这么多年过来,她见阿凇的每一眼,都像即将燃起的火,雀跃又神秘。
她闭眼休息了一下,心跳刚平息,那边的马车帘子就被掀开了,珠帘拂动,声响清脆。
“茉茉,外面人太多了,我等会儿再下去。”浮南半靠在榻上,柔声说道。
没有回应,只有衣物摩挲的声音,连带着的还有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盖过了马车里浓郁的香。
浮南睁眼,与阿凇的黑瞳对上,呆呆唤了声:“阿凇。”
他挤了进来,人高马大的,身上又背着那副弓箭,显得浮南坐在的马车空间变得局促起来。
浮南屈起腿,给他让了个位置,阿凇坐在她身边,将桌上的水壶拿起,给自己倒了杯水。
浮南方才那杯水是喝光了的,现在桌上的杯子空着,阿凇就直接用那空杯子接水了。
她还未来得及提醒他,他已仰头,将一杯水喝净了,漂亮的喉结顺着脖颈上下滚动,在暮色里昏暗光线里,朦胧暧昧。
浮南脸红了,只张了张唇,并未说话,再说,就惹得两人都尴尬了。
“怎么今日上来了?”他比手语问浮南。
“想早些上来,我之前以为我一辈子都上不来了。”浮南轻声说。
阿凇知道她的这个执念,他以为她只是自己想回家。
他侧着头看她,看了许久,浮南侧过头躲开他的目光,他却倾身靠了上来。
多年成长,阿凇身上的气息愈发迫人,浮南往后躲了躲,感觉自己的面颊发烫。
他的呼吸如海洋的潮汐,漫了上来,浸没她的全身,将她包裹。
浮南的胸口因微乱的呼吸上下起伏,他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写字,力道如当年一般小心翼翼。
“躲什么。”他写。
浮南没躲了,她的脖颈僵硬着,一张略带慌乱的面颊朝他敞着。
他擡手,指关节处有因长期练习箭术而有的茧,有些粗糙,但仅有这一处而已。
阿凇的手指屈起,指上的茧将她的面颊擦得发痒,将浮南眼角的一点泪痕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