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选过后,又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办了景旭与李文澜的婚事。本来加冠束发的成年皇子要么入主东宫成为太子,要么出宫建府,也有个独立的名头,更何况是景旭这样已经成婚了的。可元德帝只权当不知这件事,依旧让景砚景旭几个住在宫里头,表面上说是体恤怜爱,实际上不过是不想让成年有权的儿子脱离了自己的辖制。
宫中表面上如死水一潭,波澜不惊。
称心正在元德帝旁侍候着,大明殿烛火通明,却不如往常安静。一边新添了张软榻,元德帝正歪在那里,撑着脑袋看折子,身旁是两个新进宫的秀女,瘦些的姓柳,是个贵人,另一个丰腴些的姓孙,大约是个淑女。若是从前,称心是将宫中这些妃嫔小主记得清清楚楚的,可近来新来的小主太多,又大多只能见上几面就消失了换新人,称心身体不太好,记性差了些,也躲了一回懒,让身旁的小太监提醒自己便罢了。
柳贵人伏在元德帝的腿边,正帮他捏着腿,她低眉顺眼的,不多说一句话,只仔细伺候着,称心记得她倒是来过好几回,份位也升过。而孙淑女则聒噪得多,一直喋喋不休,不过她嗓音软,说起话来很好听,元德帝倒也不很烦。
称心伺候了元德帝也快七年了,元德帝或许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可从前绝对是个称职的皇帝,如今却有些昏了头脑。似乎对别的事都不很在意,只是在皇位这件事上抓的很紧,警惕着景砚景旭兄弟两个。他大约是被那乾清老道说动了,他乾清老道着实会说话,若元德帝说要处理政事,没有空闲论道,他便要劝什么帝王将相,黎明百姓,无为而治。要是元德帝烦恼大臣贪污受贿,又要讲水至清则无鱼。总而言之,便是人生在世,享乐为上。
于是元德帝真的沉迷享乐了。
称心叹了口气,去外头端了热茶进来,也不斟,只是推给了那位柳贵人。他退到了一边,眼角余光落到了书架后头的那一处暗格。元德帝一直对兵权管的极严,即便是陆昭夏雪青这样镇守一方的大将,也不过有半块虎符,剩下的半块在元德帝这里,除非有大战,否则是绝不会给出去的。这件事极为要紧,安置虎符的地方,除了他自己,没让任何人知晓。
可元德帝最近太过糊涂了些,被称心发现了端倪。他得冷静下来,想着该如何将那东西拿出来。
大半天都过去了,元德帝也不过只是批了几份奏折,便到了该论道的时候。他推开身旁的贵人淑女,径直对称心吩咐,“朕方才将折子挑拣着看了一遍,左边的这些都批了红,右边的给景砚送过去,晚上再讨回来。”
称心跪地应了。
元德帝走出去了好几步,柳贵人还抬着头,怔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眸含水,很舍不得似的。
“对了,”元德帝回过头,“柳贵人伺候得好,须得升个份位,就婕妤吧。再去库中挑些好玩意送过去。”
他撂下这一句话,继续往外走,可脚步轻的都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太瘦了,轻的只剩一把骨头。
称心心中有底,面上笑了笑,朝柳贵人一福,“恭喜柳娘娘了。”
柳婕妤害羞的红了脸,“以后还要麻烦称心公公照顾了。”
他心里想着,柳贵人确实是个贵人的命,这么些年来也有几次大选,从未有哪个妃嫔晋升得这么快,更何况这柳贵人出生还不高,不过脾性很好,做事滴水不漏,若是元德帝不死,日后该是有大前程的。称心一向不巴结讨好后妃,可面子上也要装一装,亲自去挑了诸多珍宝,又随着柳婕妤一同回去了。
正不巧,撞上了在御花园里赏花的冯南南。冯南南的架子极大,出一趟门,身后跟着无数太监宫女,连抬裙裾的小侍女都有两个。
柳婕妤从冯南南身边经过,眉头紧蹙,轻轻福了福。这礼太敷衍了,冯南南原先是不打算搭理她的,却忍不住怒火,叫住了柳婕妤。
她长着一双细长的弯眉,眼眸如水一般柔顺,说话也软,很气弱道:“今日伺候了陛下一天,还望娘娘见谅。”
冯南南正仰着头,望着枝头开得火红的石榴花,冷冷淡淡道:“轻狂什么?再漂亮动人,也不过像是春天里开的花,新鲜一季就败了。”
柳婕妤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丝毫不让步,“那又如何?陛下只爱看春日的院子,到了夏天,这石榴开的再好,结的果实再多,陛下也不会多看一眼。”
大选之前,元德帝偶尔还看看冯南南,可现在已经许久未曾召见过她了。
冯南南并不在乎元德帝的爱,她只在乎对方的宠,和由此带来的权势,以及别人对自己的尊敬羡慕与畏惧,这比什么都重要。若是往常,要是有哪个小妃嫔敢同她这样说话,她早就派人掌嘴,可如今却不同,她失了宠爱,又因为暗地里的筹划,不能高调行事,只能忍耐下来。
她不再言语,眼看着柳婕妤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气的揪了石榴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盛海走了上来,低声安慰着冯南南,尖利的声音里满是刻薄,“她一个小贵人仗着什么?不过是仗着陛下爱宠着她的容貌。而娘娘日后可是要做太后的人,她得意一时罢了,以后就是剥皮抽筋的下场。”
冯南南一怔,又缓缓笑了,“你讲得对,本宫明明知道,可就是忍不了多久。你去把旭儿叫过来,本宫想同他一起用晚膳。”
盛海退了下去,朝另一条路走了过去,冷冷地笑了笑。冯南南不是不聪明,她就是太过争强好胜,大约是因为幼年不受重视,入宫后又过了一段苦日子的缘故,她格外嚣张跋扈,实在忍耐不了别人踩在她的头上。
如果不能忍耐,就只能加快进程。而快则容易出错,出错才容易被抓住把柄。
称心跟在后头,看着柳婕妤的背影,不由深思起来。他方才就和个隐形人似的,将冯南南和柳婕妤的这出戏看了一遍,这事在宫中算是很常见的,可却透着一股古怪。
柳婕妤并不是那样火爆且不能容忍的脾性,又为什么非要同冯南南争吵?
或者说,有什么必要的理由,让她不顾日后被冯南南报复,而这么做。
称心回了自己的屋子,写了一封加急的信,上头只有一句话。
“速查柳熙春。”
仙林宫。
乔玉在窗户旁坐看右看,坐立不安,等着一个人回来。
他不是等景砚,而是等锦芙。
乔玉近来画了许多西洋传来的书籍,而西洋人似乎天生比他们中原人露骨大胆些,书中对于男女情事有着细致的描写,乔玉红着脸纠结了好一番,才无师自通地明白,原来成了婚不是睡在一张床上,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行了。
他忍不住想,既然男女之间可以有那么亲密的接触,那么男子与男子之间呢?乔玉想了好久好久,也没想明白。又回忆起小时候祖母叮嘱自己不许看那些话文本子,说是里头全是些淫乱不堪的玩意,才反应过来,大约讲的就是那些翻云覆雨之事。
大约是害羞的缘故,乔玉没拿这件事去问景砚,而是偷偷摸摸找了锦芙。锦芙虽说是他的贴身大宫女,但其实还有别的事要忙,每个月要出宫两趟。往常乔玉也不过是让锦芙从宫外给自己带点新奇的吃食玩具,这一回却不同。
他犹豫挣扎了好一会,汗水都从额头上落下来了,才憋出来几个字,“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带几本话文本子。”
锦芙一怔,笑着问:“公子是无聊了吗?外头的话文本子多着呢,您想要看什么样的?”
乔玉张望了周围一下,像是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量,“就是那种,不怎么正经,家里不让看的那种……”
锦芙连忙摆手,“这我可不敢,那样的东西,怕买回来殿下瞧见了得叫人打死我。”
乔玉听了这话,羞恼的要命,若不是,若不是自己实在出不去,怎么会托付锦芙一个女孩子买这些,可又实在想知道,因为他看到男女之间那样亲密其实是很羡慕的,也想要知道,能不能和景砚之间那样亲密,似乎一点间隙也没有。
他整个人都浸透在了昏黄的灯光下,脸颊红透了,又不敢抬眼,浓长的睫毛乱颤,“就是,就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
锦芙感觉自己不太站得稳,“啊……”一顿,又道:“那,那也不是不能带。”
她心下想着,为了主子和小公子的幸福,自己就拼上了这条命,但到底没那么舍身取义,视死如归,还是添了一句,“那您得偷偷看,千万别给殿下看到,看到了,也不能说是我给买的。”
乔玉很郑重的答应了,还同锦芙拉了个勾。
于是今日,从锦芙离开宫中的那一刻,乔玉就吃不下睡不着,无时无刻不在等着她回来。
终于,华灯初上,夜幕低垂,锦芙推门而入,怀里鼓鼓囊囊地揣了一包书,虽说在外头听小太监说景砚还没回来,却还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一圈。
然后,锦芙终于松了口气,将东西拿了出来,放在乔玉面前,一拱手,“不负重任,找了四家书斋,才寻了这么多。”
真是可怜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