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发暗了,御膳房的灯火敞亮,宫人们尽数离开了,里头再剩不下几个人。
一个小太监正在门前打着瞌睡,远远地望着一个身影走过来,熟悉得很,急匆匆地站起身,忙对那人殷勤道:“是良玉公公来了?您的东西是特意早就留好了的,刘公公正在里头等着您。”
现在已经与六年前不同了。乔玉长到了十八岁,太清宫只他一个人,他便是一宫掌事,这个身份并不怎么紧要,左右太清宫不过是个冷宫禁庭罢了。可这宫里人尽皆知,良玉是御书房称心掌事的干弟弟,掌中宝似的疼着,就着这个缘由,谁都得仔细讨好着良玉。
宫中的事都瞒不过元德帝的耳朵,他似是随口问过称心,称心正伺候着笔墨,闻言慢慢将砚台推了推,退后两步,不慌不忙地磕了个头,坦坦荡荡道:“奴才原先是先德妃娘娘宫中的人,良玉也是。他入宫的年纪小,模样可爱,和奴才投缘,又是他的掌事,算是看顾着他长大的。后来德妃娘娘故去,兴照宫也全散了,奴才再遇上他,念及过往,就多照顾了些。奴才知道自个儿是陛下的奴才,良玉是太清宫的人,不过是奉了您的旨意去伺候大皇子,他也是陛下的奴才,您是天下之主,奴才同良玉不过都是侍候您的,亲近也是自然。况且,况且奴才问心无愧。”
元德帝审视地看了他许久,又笑了笑,“朕自是知道你的,再忠心不过。”
他私下派人盯过称心,身边亲近的人总得要知道的。称心倒并不多贪财,旁人求上门要他办事也不答应不收礼,要是实在推拒不掉,也不会将礼金退回去,就心安理得地收下来,却半句好话也不讲。他也没什么别的喜欢,就是好金银宝石,有时候甚至胆大包天,会把从元德帝这里得了的赏赐偷偷卖出去些。
称心忠心,办事妥帖有分寸,最重要的是,他有欲望。
于元德帝而言,太监不过是个用具。称心因为格外趁手,格外好用,能得些他的宽待,仅此罢了。
乔玉的脚步一顿,停下来颇为冷淡地朝那小太监点了点头。这是景砚一点点教给他的,乔玉娇纵胆小,不擅控制情绪,可在宫中行走这样是不行的,连个八九岁大的小太监都能把他看透了。
景砚不愿乔玉改变,对他道:“既然小玉不会伪装自己,就不必伪装。”
不露情绪的最好法子就是微笑与冷漠。恰好称心的位置越做越高,乔玉也有了依仗,见谁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从没个笑脸,御膳房的小太监都怕乔玉,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他,告到了称心那里,谁也救不了他们。
可乔玉压根连他们是谁都没记住。
前面的小太监领着路,往刘公公那里去了。刘公公便是长乐,他从当初刘掌事的几个徒弟里头脱颖而出,认了刘掌事做了干爹,也得了个好姓。后来刘掌事做了御膳房的总管,长乐安平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只等年纪再大一些,至少能说得过去,长乐就要被提拔到掌事的位置了。
两人走到了院中,四处屋檐下都挂着红灯笼,乔玉走近了些,瞧见长乐正在同一个女官说话。
他没让身后的小太监通报,停在了树丛后头,朝那边看了一眼。他们两人现在一处明灯下,正好能叫乔玉瞧清那人的面容。她是紫云,冯贵妃宫中的大宫女,比从前年老了许多,厚重的胭脂水粉也遮不住眼角的皱纹。
乔玉一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他小时候是个小怂包,长大了是个大怂包,冷淡和理智全是装出来的,一遇上害怕的事就现了原型,怕叫沉云宫的人认出自己来。
紫云在冯南南身边多年,何等警惕,听到响动后立刻大喝,“谁在偷听!”
乔玉闻言一怔,本能地扭过头,脚步顿在半空中,迟迟踩不下去。
该逃跑还是面对,乔玉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最终一狠心,还是打算出去了。
紫云一直盯着那边,目光飞快地掠过,乔玉的脸掩藏在了郁郁葱葱的枝叶见,只露出一双眉眼。
她心头一滞,总觉得有些熟悉。
乔玉手指都有些发抖,勉力支撑着走出来,朝长乐拱了拱手,似乎是很沉稳道:“刘公公,我是太清宫良玉,来领陛下寿辰的福礼。”
长乐也状若不知,连招呼着跟在身后的小太监道:“还不快去将留给良玉公公的东西拿出来,长了脑子都不晓得记事情吗!”
小太监冤枉极了,平白挨了顿骂,他一边跑一边很是佩服,心道,这位良玉公公不愧是太清宫历练出来的,连偷听墙角被捉都能如此
紫云有些疑惑,终究未说什么,而是转身离开了,有些话两个人说可以,要是被第三个人听到了,可就全不能作数了。
她一路上总惦念着那个太监的眉眼,深深地印入了脑海,连回去伺候冯南南时都有些心不在焉,不小心刮疼了冯南南的脸颊,被甩了一个耳光,迅速跪下认罪。
冯南南连忙对着铜镜照着脸,她已不是二八芳华的少女,年纪大了,本就不再动人,若再添上道伤疤,元德帝更不会来找她了。
紫云捂着脸,偷偷用余光瞧着冯南南。从她的角度望过去,正是铜镜中冯南南的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她知道了,怪不得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个太监的眉眼几乎同冯南南一模一样,只那双还要更年轻更精致些。
冯家一贯多美人,无论是男子女子,模子里都有些相像,多长眉圆眼,这是很难好看的长相。旁人身上长着总显得不太匀称。
紫云摇了摇头,只顾着应付眼前的这桩事,将这个存在心中,不再多想了。
而另一边,乔玉领了新鲜的果子和寿桃福菜,正着急地往太清宫赶,却有一个人比他先去了。
景砚如同往常一样,站在院中等着乔玉回来,长身如玉。
忽然槐树一阵抖动,一个人影一跃而下,动作很轻,只若一阵微风拂过树梢,落了三两片树叶。他抬起头,朝景砚那边望过去,那是一张宛若恶鬼般的脸。
景砚偏头,状若未闻,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多年未见,不知小舅是否身体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