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氏见公爹和夫君都没把叶府被抄一事放在心上,竟还杜撰一个“妻纲”出来,俨然把女儿当成儿子在养,不由急道,“依依,别听你爹爹胡诌,什么妻纲不妻纲的,没得让人笑话。女儿家倘若失了夫君宠爱,日子便极为难过,他不给你子嗣,又不愿维护你,且还由着一双儿女仇视、疏远、乃至于践踏你,等日后年老体衰,你既靠不住夫君又靠不住儿女,该如何过活?况且那赵望舒可是要袭爵的,等他成了侯府主事,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付你,所以说万万不能闹到那一步,还是想想办法缓和关系吧!”
关老爷子眉头紧皱,显然对儿媳妇的说法很不满意。关父饭不吃了,酒不喝了,拍桌怒道,“妇人愚见,莫要教坏我儿!”
什么是妇人愚见?什么又是教坏你儿?你和公爹还真忘了依依的性别?她是女儿,不是儿子!仲氏心里腹诽,却也不好当着女儿的面与夫君争执。
关素衣正准备安抚娘亲几句,却听爹爹冷笑开口,“女人在后院立足,一靠宠爱,二靠母家,换言之便是权势与地位。天下间的男人,除了真正修身养性,品格高洁者,哪一个不是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之辈?今日得的这几分宠爱,焉知能维续到几时?与其将活着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自立自强。照你说的,我儿为了日后老有所依便该处处顺着侯府与叶家,他们要纳妾,咱们不能反对;他们要以妾为妻,咱们唯有隐忍;倘若日后那妾室生了庶子心也渐大,想做名正言顺的镇北侯夫人,依你所言,我儿便该主动退让,只为了那一双继子女能奉养她终老?”
关父越说越来气,诘问道,“你是愿意让我儿仰赖他人鼻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地过一辈子,还是愿意看她擡头挺胸,堂堂正正做人?”
自是擡头挺胸、堂堂正正。仲氏被逼问得哑口无言,不由满脸羞愧地朝女儿看去。关素衣微笑摇头,表示无碍。
关老爷子放下酒杯,徐徐开口,“我这人不善言辞,不通人情世故,因此常常被人误解,道途总会受阻。然我从来不绕弯路,前面有巨石,我就把巨石搬开,前面有南墙,我就把南墙撞破,便是死在途中亦得其所哉。这便是我关家的行事作风,取直、取忠、取仁、取义,以恩德还报恩德,以爪牙还以爪牙。对仁德之人,咱们便与他谈仁德,对奸佞弄权之人,咱们便与他谈权势。叶家不仁不义,僭越擅权,对他们施恩还望图报,那是妄想,不若当成一块石头一脚踢开,当成一堵墙壁全力破开,叫他再也挡不了你的路。届时你再看他,不过几只胡乱叫嚣的蝼蚁罢了,碍不着什么。”
仲氏嗫嚅道,“但依依好歹还要在侯府过日子……”
关老爷子语气淡淡,“已经没有侯府了。我虽没弹劾镇北侯,但只要皇上严查彻办,他定逃不脱责罚,几百条人命并非小事,夺爵都算是轻的。然看在我和云旗的面子上,依依的一品诰命尚能保住,日后赵家能否起复,全看依依如何行事。”说到此处,老爷子摸摸孙女儿发顶,慎重嘱咐,“倘若赵家能警醒过来善待于你,你便全心全意待他们。倘若不能,有品级在身,又有我和你爹在背后撑着,你何须怕谁?叶、赵两家垮了,你还没垮,原该那些人仰赖你鼻息过活才是。”
仲氏彻底没话说了,只好埋头给女儿夹菜。
想起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的上一世,再看看幸福无比的这一世,关素衣泪盈于睫,感慨万千。上辈子她全心维护家人,这辈子却是他们苦心孤诣地保护自己,果然是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吗?
“祖父,爹娘,你们都已经把路铺到我脚下了,这辈子我若是还过不好,当真愧对十多年来你们对我的教诲。我取道取直,他们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们,决不让自己吃亏,更不会给关家抹黑。有没有宠爱无所谓,有没有爵位也无所谓,只我自个儿觉得顺心就成。”
“我儿能这样想便好。吃菜,别让那些糟心人、糟心事坏了咱们一家团圆的气氛。”关父哈哈一笑,举杯畅饮,末了状似不经意地道,“对了我儿,你那香雪海还有吗?你也知道你祖父口拙,每日若有政务呈禀,必将奏折写了又写,改了又改,再一字不错地誊抄数遍,纸张消耗得尤其快。你若是还有多余的便给他送几刀。”
关素衣笑道,“前些日子送给镇西侯府的李夫人一刀,我那里还余两刀,待会儿就让明兰取来。”
“李氏?镇西侯府大房夫人?”关父沉吟道,“她是个性情中人,值得一交。你与燕京这些贵妇均不相熟,与她多走动走动也好。你既只剩两刀,便给自己留一刀吧,日后抽空做出多的再给咱们送来。”
关素衣连说不碍,劝着父亲和祖父喝酒不提——
帝师府里一片和乐,北门外的叶家人却是风雨凄凄,苦不堪言。他们刚跪下没多久天就下雨了,起初还飘飘忽忽几小滴,很快便连绵成丝,淅淅沥沥,钻入衣服后无比沁凉,令人骨髓寒透。
“娘,咱们还跪吗?”长媳凑到刘氏耳边询问。
“跪,怎么不跪?下雨天还长跪不起才能显得咱们心诚。”刘氏擡手喊道,“这位大人,能否请您给甘泉宫传个话,就说叶刘氏在外求见。”
侍卫早已听闻叶府变故,且还连累皇上也下了檄文认罪,可见没有转圜的余地,此时卖他们脸面非但得不着好,没准儿还会触怒上头,于是全当自己耳聋眼瞎,并不理会。
刘氏喊了又喊,跪了又跪,终是徒劳,不由趴伏在地痛哭失声。她这一哭,其余家眷也跟着哭,另有几个孩童尚不知事,左右看了看,嘴巴瘪了瘪,忽然扯开嗓子嚎啕起来,刺耳的声音冲破雨幕,直达天际。
侍卫被吵得心烦气躁,拿着剑戟冲过来怒骂,“嚎什么嚎?若是搅扰了过往贵人,你们担待得起吗?连皇上都受了你们连累,写下檄文反省,你们还想求上边容情?做梦呢!你们的脸比皇上还大不成?”
“这位大人,求您给婕妤娘娘传句话吧!这个给您,您拿着!”因家产被扣,刘氏身无分文,只好取下头上的金钗意图贿赂。
侍卫眸光微闪,心道传个话而已,大可不必亲去,随便拎一个刚回宫的小黄门,让他跑一趟也就罢了,上头问罪还有小黄门顶着,不碍事,于是袖子一拢,五指一握,便准备收受。偏在此时,不远处有一辆华贵非凡的马车驶过来,少顷就到了宫门口。
侍卫连忙推开金钗,上前盘查,却见掀起的车帘里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捏着一块令牌,五爪金龙翔于云雾,四周嵌着血玉,威严之盛令人胆寒。
“属下见过镇西侯大人。”侍卫连忙半跪行礼,匆匆扫视间又是一番心惊肉跳。只见镇西侯身边坐着的不是旁人,却是陛下无疑。他正用一块洁白帕子擦拭脸庞,衣襟,手腕等处,斑斑血迹溅了全身,更有一股浓郁的腥味在车厢内蔓延。
这是,这是刚从刑房里出来?侍卫头皮发麻,想不出谁还有那个“福分”能劳动陛下亲自用刑。
然而很快他就获悉答案,只听陛下沉声道,“那是叶家人?告诉他们叶全勇已经死了,别跪在宫门前哭哭啼啼,有碍观瞻。”
侍卫颤声应诺,送走马车时闻听镇西侯轻蔑地笑了笑,隐隐约约道,“叶全勇老匹夫,齿间藏毒,死士手段,不但与二王暗部脱不了关系,恐连前朝欲孽也多有牵扯,原以为只是个商贾,却没料藏得这样深……”
再多的话已消失在雨中,令那侍卫全身寒透,暗暗庆幸自己没接金钗,转头一看,发现刘氏还盯着自己,不由怨极怒生,一脚踹了过去,骂骂咧咧道,“滚,都给老子滚!上头已经发话了,不准你们跪在此处。你们去天牢里打听打听,罪臣叶全勇已经伏诛,便是跪死在宫门口也是白搭!”
“你说什么?老爷已经死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皇上还未开始审呢,谁敢动老爷一根毫毛?”刘氏疯疯癫癫地叫起来。
侍卫踹得越发凶狠,其余几名同僚亦跑过来帮忙驱逐。倘若先前发话那人不是皇上,他们也不敢这般对待叶府家眷。然叶老爷的确死了,且还是皇上亲自用刑死的,即便叶婕妤往昔荣宠顶破了天,日后也没她翻身的余地。所以得罪起叶府来,这些人可说是毫无压力。
混乱中赵纯熙和赵望舒也被踹了好几脚,身上冰冷,骨头疼痛,内心更充满羞窘、难堪与恐惧,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低贱过,从未这般无地自容过,若是能随着雨丝化到泥里就好了。此时此刻,他们半点也不愿与叶家人为伍,他们是堂堂镇北侯府的嫡子、嫡女,凭什么要受这种欺辱?
“别打了,我们是镇北侯府的嫡小姐与嫡少爷,我们不是叶家人!求你们别打了!”赵纯熙一面护着弟弟急退,一面高声大喊。
侍卫果然愣了愣,恰在此时,赵陆离匆匆赶来,把一双儿女护在怀中,又去拉扯狼狈不堪的刘氏等人。他官威一摆,正欲训斥,就听侍卫头领喝道,“镇北侯又怎样?方才是皇上亲口发话让撵你们走,免得有碍观瞻。你们不想走也成,待会儿皇上责问下来,咱们就如实上报,治你们一个‘堵塞宫门,欲行不轨’之罪,把人全抓了关进天牢里去。”
“是啊,对这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便该这么着。”又有一名侍卫蔑笑附和。
赵陆离哑了,脸上怒容变为惊惧,忙拉了鹌鹑一般的刘氏等人,雇了几辆宽敞的马车,将他们带回侯府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