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虽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性情却极为爽直,对看顺眼的人尤其维护。她原以为书香门第出身的镇北侯夫人定有些清高傲气,听说小叔子要带自己去认识对方,心里其实有些抵触,更有些自卑,哪料关氏雍容是雍容,娴雅是娴雅,待人却诚心诚意,温文有礼,故而很快就相谈甚欢,交上了朋友。
镇北侯的痴情名声早已传得众人皆知,燕京贵女见他对亡妻那般专一,莫不认为他是个世间难得的好儿郎,于是都想嫁给他为妻,也同样博得一份痴情。但李氏却不以为然,镇北侯既已将痴情尽付亡妻,又哪里还能看上别的女人?嫁给他不是享福,而是受罪,没准儿一辈子都得独守空房,孤灯冷伴。可惜素衣那样的好女子,余生便这样平白耗费,没个解脱,只因圣旨赐婚是不能和离的。
思及此,李氏对圣元帝不免有些埋怨。因她曾在军营里掌过厨,专门伺候过当时还只是叛军将领的圣元帝,二人的关系堪称熟络,于是心直口快地道,“陛下,你可把素衣害苦了,竟将她指给赵陆离那个软蛋!”
“究竟怎么回事?”圣元帝嗓音冰冷,眉头也皱得很紧。
“素衣与赵陆离成婚未满半月,叶家那老虔婆竟找上门,哭着喊着要赵陆离把养在她膝下的庶支嫡女纳为妾室,说素衣心狠,苛待两个孩子,得有个叶家人在侯府里照看才能放心。您听听这是什么话?哪有岳母把手伸进女婿房里去的道理?况且这岳母已经算不得正经岳母,却把偌大一座侯府当成自己后宅一般,想怎么挟持就怎么挟持,想怎么调弄就怎么调弄。若换成是我,早他娘的一嘴巴子抽过去了!”李氏越说越恼,竟爆了粗口,把好不容易装出来的贵妇姿态毁得一干二净。
秦凌云一面扶额哀叹,一面轻拉嫂子衣袖,示意她说话注意点。陛下如今是魏国国主,可不是当年与他们插科打诨的头领。
圣元帝原以为这桩婚事是赵陆离舍弃自尊求去的,定会善待关素衣,哪料他竟干出这种事。便是撇开所谓的情爱不谈,圣上钦赐的嫡妻,又是一品诰命在身,怎么着也该看重一二吧?
他这样做,置关家于何地?置圣意于何地?自叶蓁离开,他变得一蹶不振,也越发不知所谓,难道一个女人真就那样重要?既如此,当初为何不阻止老侯爷?圣元帝猜不透赵陆离的心思,也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只心里憋着一股气,左思右想却不知这股气是为了昔日的同袍,还是那被人折辱至此的女子。
李氏见皇上久久不言,又道,“素衣是怎样的人,我只见过一面就能知道,凭她风光霁月之姿,断不会苛待继子继女,叶家那些说辞不过是恶语中伤罢了。这桩婚事乃陛下钦赐,而素衣又是堂堂一品夫人,原该备受敬重,但叶家却偏不把她看在眼里,大婚没几天就逼迫镇北侯纳妾,说叶家不是存心为难素衣,我打死都不相信。陛下您说,他们凭什么这般轻贱您金口册封的一品夫人?”
不等圣元帝回答,李氏讥讽道,“还不是仗了叶婕妤的势?没有叶婕妤,叶家现在还在边关贩马呢!”
秦凌云已快把嫂子的袖口拽烂,却阻止不了她的仗义执言,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冲皇上作揖赔罪。
圣元帝不会与一个妇人计较,况且李氏说的没错,若不是背靠皇族,叶家哪敢直接与帝师府对上?也不知关素衣现在如何,心里是什么感受,对于这桩赐婚有无怨怼?
面色又阴沉了好几分的圣元帝终于坐不住了,甩袖说了声“打道回府”便大踏步下了楼梯,片刻功夫就走得不见人影。
秦凌云看看下面高谈阔论、不可一世的徐广志,又看看群情激动的儒家学者,不由低笑起来。可怜这些人极尽表现,却不知他们想攀附的贵人早就了无兴趣。
比起旁听舌战,他似乎对关素衣更为在意?心里转着这个念头,秦凌云又是飒然一笑,见嫂子还是气鼓鼓的,连忙拍了拍她紧绷的脊背,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圣元帝刚回到未央宫,便有暗卫将镇北侯府近来发生的事一一呈报。
“先是苦劝镇北侯娶关素衣为妻,后又把庶房嫡女塞进去钳制主母,白福。”圣元帝放下密函,沉吟道,“你说叶家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
陛下前脚把镇北侯夫人的名讳添至寻芳录,刘氏后脚就带着赵纯熙巧遇关家母女,还说什么一见如故,分外投缘,定要关氏给赵纯熙当后母,末了便有赵侯爷入宫求旨一事。如此多的巧合发生在同一时间,若说里面无人推动,白福打死也不相信。
但事涉叶婕妤,他并不敢贸然接话,只好打了个哈哈,“这个,这个,奴才也不好说,许是天意如此。”
“所谓天意,大多都是人为。未央宫里的消息未免泄得太快了。”圣元帝已在心里定了叶家,甚至于叶蓁的罪。但他早年曾起过誓,定会保叶蓁一生无忧,只要不触及逆鳞,便也不会动她,然而对她的印象到底是大打折扣。
“往日你们只知保护朕,旁的一概不管,今后得改改。”将密函扔进火盆里烧掉,圣元帝一字一句说道,“再分拨几批人马,将各宫清理一遍,上至贵主下至贱奴,都得调查清楚,有那形迹可疑的,不拘是谁,位高位低,统统给朕处理掉。日后各宫但有异动,朕要第一个知晓。”
暗卫心中凛然,接了皇命立即去办,把偌大一座皇城翻了个底儿朝天,也确实清理出许多前朝遗留的暗桩,尤其是未央宫,随便找了个借口处置了一大帮眼线。
圣元帝虽是九黎族少族长出身,但到底没管理过邦国,更没当过皇帝,一切都还在摸索之中。此前他小看了女人的力量,接到奏报才知,这些女人争来斗去的手段竟丝毫不逊于战场中真刀实枪地拼杀来的残酷。而在他心目中皎白如月,温婉柔顺的叶蓁,却也不是善茬,手里暂时没出人命,但独自对上太后与满宫嫔妃,竟未曾落过下风。
可见她种种自艾自怜的作态都是在博取同情,然后借势上位,甚至借刀杀人。
圣元帝脸罩寒霜,沉声道,“朕以为她是被逼无奈才屈从了赵铭(赵陆离之父),待在朕身边只为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却原来她也蝇营狗茍、手段用尽。她那些痴情不悔、旧情难忘、抑郁度日、以泪洗面,莫非都是假的不成?”
白福哪里敢非议婕妤娘娘,若是转过脸来皇上又惦记起她的救命之恩,还不拔了自己舌头,于是继续打着哈哈。
圣元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讽笑道,“在偌大权势面前,谁又能不忘初心?叶蓁会变成而今这副模样,倒也并不奇怪。罢了,朕说过会保着她,那便继续保着吧。”话虽这么说,却把派遣到甘泉宫中的人手都撤了回来。叶蓁既有如此才干,想来并不需要旁人额外的助力。保与护,一字之差,待遇却天渊之别。
看完各宫密报,处理掉所有暗桩与眼线,圣元帝心中憋着的一股气却未曾消减。他拿起一份奏折,老半天未曾翻过一页,忽然莫名其妙地道,“白福,朕记得你们中原人有一种说法,但具体是哪几个字,朕却有些模糊了。”
“什么说法?”白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一颗明珠,它璀璨夺目、价值连城,本该被人珍而重之,好生收藏,却为某一毫无眼力的人得了去,然后当成顽石或鱼目,随意扔在角落,致使它日日搁置,蒙上尘灰。这是个什么说法?”
“鱼目混珠?明珠蒙尘?明珠暗投?”白福试探道。
“对,明珠暗投。”圣元帝恍然,本就晦暗的眸色不免又深邃几分。
白福等了许久也不见下文,擡头飞快瞥一眼,发现皇上正慢慢转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表情阴郁,心思莫测,只得战战兢兢退至角落,使劲儿琢磨这句“明珠暗投”指代何事,亦或者,何人?——
后宫乱成那样,圣元帝也是头疼不已,既然叶蓁有能力,亦有手腕,让她继续管着倒无妨,至于再进一步,有窥探帝踪之罪在前,一个婕妤之位便顶天了,旁的尽成奢望。
这些内情叶蓁一概不知,却着实慌乱起来,只因各宫人事变动不小,有的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有的人却忽然冒出了头,未央宫中更是如此。而她贵为婕妤,执掌六宫,竟一点风声也未听见,再要联系手底下的眼线才发觉,他们竟也莫名消失了。
“娘娘,继掌事姑姑调走之后,司琴和司画也走了,奴婢方才去问,她们不肯说,也不知将来会去伺候哪位主子。娘娘,咱们该怎么办?”叶蓁的大宫女咏荷忧心忡忡地问。
掌事姑姑司明乃前朝老人,在这座禁宫里待了几十年,先后服侍过两位皇后,一位昭仪,堪称手眼通天。有她作为助力,叶蓁一路走得顺风顺水,而司琴、司画是她的嫡传弟子,一个善医术,一个善谋略,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因不明底细,叶蓁并不敢重用几人,只等抓住她们软肋再行要挟,但即便只是偶尔垂询,也是获益匪浅。如今她不由暗暗后悔,若是早些把这几人收拢,她们便不会说走就走。倘若她们成了别人的心腹,定会调转矛头来对付自己,那就不妙了。
心里转着无数阴毒的念头,叶蓁面上却丝毫不露,大大方方把人送走,还给了丰厚的赏赐,算是全了主仆情谊,背地里却打算查清几人动向再做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