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起惨案终于告破,梵伽罗和宋睿刚走出警务厅,就被守候在门外的记者围了个严严实实,此起彼伏的镁光灯似星点一般闪烁,把这几近黑暗的黄昏照得如同白昼。
梵伽罗自然而然地牵住宋睿的手,用磁场护持着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这些疯狂的记者想扑到他们身上,想堵住他们的路,想拽他们的衣服,却每每都会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开,最终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远。
梵伽罗果然还是那个梵伽罗,冷漠、疏离、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这些记者很不甘,却只能追在两人身后,不断高声提问:“梵老师,您是怎么知道真凶是张阳的?”
“梵老师,张阳为什么会变脸?他也是马游那样的异人吗?”
“梵老师,张阳总共杀了多少人?这不是他犯的第一起案子吧?”
“梵老师,上面会怎么处理张阳?张家是不是已经垮台了?据说张氏财团目前已经被查封,所有高层都被官方带走,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梵老师,五天五夜不吃不喝,您不难受吗?”
“梵老师……”
一声声“梵老师”根本拽不回梵伽罗的脚步,反倒让他越走越快,把所有人远远抛下。
其中一名记者是某个狗仔工作室派来的,画风与所有人都不同,发觉自己跑不动了,只能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梵老师,请问宋博士是不是您的男朋友?”
这声吼叫淹没在了各式各样嘈杂的问题中,本不该被走得很远的梵伽罗听见,但他却在此时猝然停步,又回过头,视线略过所有人,精准地定格在了那名狗仔身上。他没有给予确切的答案,只是抿了抿殷红的唇瓣,绽开一抹清浅的笑。
这个笑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却暖得像冬日的太阳。那狗仔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神魂从这惊心动魄的一瞬中抽离。
他总以为梵老师是神秘莫测,冰冷疏离,坚不可摧的,但在刚才,那短短的一刹,他似乎窥见了一个再柔软不过的灵魂。他想象中的梵老师,似乎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平凡人。
梵伽罗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被他牵在手里的宋睿却还扭着头,盯视那名狗仔,脸上同样带着一抹愉悦的笑容。
宋睿很快就扭过头,搂着梵伽罗往前走,却接到了一个令他倍感意外的电话。
一道既熟悉又陌生,而且苍老了很多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宋睿,你和梵伽罗是什么关系?他真是你男朋友,你们恋爱了?”
宋睿飞快看了看身旁的人,毫不心虚地点头:“是的,大伯。”
他原以为这位固执的老人会大发雷霆,继而全力阻止,却没料对方只是沉默了一瞬就轻笑出声,“好,有了伴就好。有空带他回家看看。”
于是宋睿也轻声笑了,点头答好。
过往的一切恩恩怨怨,误解排斥,都在此时此刻消泯殆尽——
获得自由之后,梵伽罗立刻赶去学校接许艺洋。这孩子很久没见到哥哥,满肚子都是思念,却口拙说不出来,只能像小狗一般围着哥哥打转,时不时用脑袋蹭一蹭哥哥的脑袋,又用额头去拱宋博士的肩膀。
宋睿揉乱了他的发,眼角眉梢皆是温柔笑意。
看见他们相处得这样好,梵伽罗嘴角的笑弧怎么都压不住。
“回家吗?”宋睿低声询问。
“去医院看看三位幸存者吧。”梵伽罗摆手道。
宋睿二话不说就把车开去了医院,办好了探视手续。
三人还未走近病房就听见了里面的嘈杂声,推门进去却发现一名少女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站在高高的窗台上,似乎随时准备跳下去。她的手腕已经被割出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正汩汩流血,而她的脸却不见丝毫痛苦,反倒只有茫然的伤创和深深的绝望。
她的家人全都死了,一个个倒下,被挖出心脏,吞吃入腹。她的母亲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把她推出家门,反锁在外面,自己则迎头撞上那只长满黑色利甲的手。她用身体死死挡住了这扇门,又用心脏拖住了魔鬼的脚步。
少女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鲜血喷溅的声音、人之将死的呻吟,却什么都做不了。她并未逃走,而是疯狂拍打房门,大声喊道:“你出来呀!你出来杀我呀!”
母亲可以为她不顾性命,她也同样可以。
但是,当警察赶来,撞开房门,她看见的却只有满地尸体。他们的胸腔全都破了一个大洞,里面再也没有跳动着的,会永远爱着她的那颗心脏。在那个时候,她的心也死了。
她把水果刀对准试图靠近自己的人,脚步不断往后退,准备跳下高达十几层的楼。
宋睿立刻询问身旁的医护人员:“她这些天看过电视或者电脑吗?知不知道案子已经破了?”
“没有,她整天躺在床上发呆,像丢了魂一样,根本不关心外界的情况。”
宋睿点点头,只在这短短的十秒钟内就制定好了接下来的谈判计划。但他还未开口,梵伽罗就已经把许艺洋推出房门,反锁在外头,然后上前几步,淡淡说道:“死之前你想不想报仇?”
少女这才发现房里多了两个陌生人。不,也不算是陌生人,其中一个人的脸她实在是太熟悉了,那不就是杀死了她全家的恶魔吗?
“报仇”两个字像一颗长钉,扎穿了她凌乱的大脑,放空了那些强烈到不顾一切的死志,让她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杀了你!”她想也不想就跳下窗台,挥舞着水果刀朝梵伽罗冲去。
守在窗台两边的医护人员想去阻拦她,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开。宋睿刚擡脚,准备挡在梵伽罗身前,就被对方一把拽到身后。
梵伽罗直直迎上杀气腾腾的少女,轻描淡写地握住她拿刀的手,又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压入自己怀里。他的身体非常冰冷,让少女猛烈挣扎起来。
然而很快,一股温和的气流便将她包裹了,柔柔地爬过她僵直的后背,又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皮,然后渗入她的大脑和内心,把那些无处宣泄的痛苦、悲伤、愤怒、绝望,缓慢而又酣畅淋漓地引导出来。
疯狂挣扎的少女不知不觉就变得安静了,狰狞的表情逐渐松懈成一抹怔忪,随即又变成茫然。
自从进入医院以来,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流过一滴泪。她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了,心脏不在,灵魂不在,思想和意念也都不在。她活着堪比死亡。
医护人员每天都会来探望她,并且清晰地预见到——如果不能排解内心的痛苦,她早晚会毁了自己。但她遭遇的那些苦难实在是太过惨烈,又怎么可能排解得掉?哪怕找来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她要恢复如初也是很难的。这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努力。
但现在,曾经麻木到失去一切知觉和情感的少女,却趴伏在“仇人”的怀里默默流泪,而且泪水越积越多,大有决堤之势。
她被困在梦魇里绝望挣扎,找不到出口,将她抱住的这个人却为她推开了那扇隐藏在黑暗里的门,把阳光引了进来。
她从静静流泪变成了嚎啕大哭,透过迷蒙的泪水,看着眉眼温柔的人,断续却笃定道:“你不是他。”话落,手里的水果刀也掉了。
不用看直播,也不用看新闻报道,仅仅只凭直觉,她就清晰地意识到——杀死自己全家的那个恶魔,绝对不是眼前这人。他们虽然有着同样的面孔,却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息,一个冰冷邪恶,一个温暖祥和。
梵伽罗用手掌轻轻拂过她的眼,柔声低语:“你的命是你的母亲用自己的心脏换来的,从此以后你要捧着她那颗滚烫的心,好好活下去。”
少女的哭声滞了滞,却并不愿意答应。
梵伽罗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空荡荡的两只手并拢在一起,掌心向上,做出托举的姿势,然后把自己的掌心悬在其上,温声道:“感应到了吗?”
“什么?”
少女满脸都是茫然,随即睁大眼,张开嘴,露出惊愕的表情。她感应到了,有一团看不见的东西渐渐在自己的掌心凝聚。它很软很软,很暖很暖,像是一朵云或者别的什么。但是很快,它开始一下一下跳动,那么轻微,却又那么沉稳有力。
少女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却又真切地托着什么的双手。
“这是,这是……”她嘴巴一张,刚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就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这是你的家人交给你保管的东西。好好珍惜它吧。”梵伽罗摸摸少女的脑袋,转身走远。
他推开门,看见气鼓鼓的许艺洋,不由低笑了两声。
这轻微温柔的笑像惊雷一般震醒了少女,也让她并在一起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感觉到了,在她掌心跳动着的是一颗心脏,活的、暖的、充满了无尽的祝福和爱意。
她透过它,感受到了母亲强烈的呼唤,那声音逐渐汇聚成强而有力的五个字——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连同所有亲人的份,否则你怎么对得起用身体堵住门,把自己的心脏献祭给恶魔的母亲?
这个念头像烈日一般照亮了少女的心,将那些有可能一辈子都难以愈合的创伤烧灼成疤痕,堵住了汩汩的血;也让她猛然把掌心贴住胸口,将那颗无形跳动的心,放入自己早已空荡荡的胸腔。
她瘫坐在地上,泪水淌了满脸,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她之前已经死了,现在却又活了,这颗心,从今以后会变得比钢铁还强。
“医生,能帮我包扎伤口吗?”她主动举起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腕。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医护人员连忙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地帮她处理伤口。
她又道:“能帮我给警察打一个电话吗?我要改口供。凶手不是梵老师,我敢肯定。那天晚上我绝对是看错了。”
医护人员又愣了愣,继而纷纷解释:“这个不用了,案子已经破了,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梵老师不是凶手。”
“怎么破的?凶手是谁?”少女急切追问。
“梵老师做了一场直播……”小护士的话在一名医生的瞪视下渐渐消音。他们唯恐少女再受到刺激。
“直播?我能看吗?”少女的表情却始终坚毅沉稳。
“你不怕吗?”医生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少女按了按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脏,摇头道:“再也不会怕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梵老师那样的人啊!
梵伽罗又拜访了另外两名幸存者。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们的情绪都很激动,但短暂地接触过后,他们却又都恢复了平静,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很多。
始终陪护在一旁的医生这才意识到,全世界最好的心理医生不用去别的地方找,梵老师不就是吗?
离开医院之前,梵伽罗再次拜访了那位少女,认真询问:“你需要忘掉这段痛苦的经历吗?我可以帮你。”
少女果断摇头,真诚道谢。另外两名幸存者同样选择了保留记忆。
梵伽罗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走出康复大楼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叹息道:“人类是世界上唯一一种会铭记痛苦的生灵,这就是他们活得如此精彩的原因之一。”
宋睿从他的眼里窥见了对生命的敬畏和向往,不由握紧了他的手——
张阳的阴谋没能得逞,反倒让梵伽罗的形象破而后立,在民众心目中越发显得光辉崇高。也因为他的存在,即便这个世界出现了异人那样的妖魔鬼怪,大家也并不觉得恐慌。
动荡了一段时间的京市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事情还远远未曾结束。
张阳不愿供出制造蓝色药剂的果实生长在哪里,国家也就没有办法把这种诡异的植物铲除。它被列为了一种新型毒品,危害程度远远排在□□之上。不过张阳又拐弯抹角地提供了一个地址,让阎部长派遣军队去查。
“想知道真相,这里面的人会告诉你们。对了,多带军队,全副武装,这个人可不是好对付的。”张阳慎重发出警告。
阎部长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当天晚上就召集了一支军队,包围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栋历史非常悠久的小洋楼,伫立在荒郊野岭,方圆十里只此一户人家,并没有旁的建筑物。也因此,当车队驶近的时候,住在楼里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他们。
对方根本就没理会阎部长让他举手投降的喊话,而是破开后窗,往漆黑的森林里逃窜。
阎部长立刻下令开枪,原本只打算射穿这人的双腿,阻止他的行动,却发现子弹打在他身上像是打在了钢板上,竟然纷纷跳弹,还耀出了点点星火。这诡异的一幕看呆了所有人。
“这又是一个怪物!开枪开枪,所有人都开枪!”阎部长当机立断。
于是密集的子弹朝那狂奔的身影射去,很快就把他身上的衣服布料刮成了碎片。他跑着跑着就变成了赤身,体表覆盖的却不是强健肌肉,而是一层黑褐色的焦干皮肤。
他的每一根骨头都能透过这层薄薄的皮,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是人,而是一具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