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是宋睿带来的,剖出的这只青蛙自然也属于他。工作人员恋恋不舍地把玻璃盒子递过去,目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他们原以为这一期的测试只是一次猎奇,却没料竟演变成了一场对生命的探讨和感悟,同时也是对人心的审视与宣判。而这一切变故,都只是因为有了梵伽罗的加入。
或许在不同人的眼中,这个世界也是不同的,正如这块石头在普通人眼里只是一块石头,而在梵伽罗眼里却变成了生命和奇迹。
宋睿把盒子对准灯光,认真查看这沉睡了一百多年的生灵。它的体积很小,约莫只有成年人半截拇指那么长,双眼闭得很紧,体表覆盖着一层焦干的黄色薄膜,或许正是因为这层膜的保护和隔绝,才让它在那个黑暗、狭窄、密闭的空间里活了三万多个日夜。若是没有今天的奇遇,它还会沉睡更久,直至与岩石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化石。
宋睿长久地盯着它,实在是无法体会到宋温暖和钱博士等人的那种喜悦和感动。他黑暗的心,似乎只有在梵伽罗的引导下才能短暂地窥见一丝光明。
宋温暖早已经对这只青蛙虎视眈眈,却又害怕自己抢夺的力度太大,把青蛙弄伤,于是只能按捺。今天她经历了太多糟糕的事,甚至可以说她的半生幸福和喜悦,都在今天毁灭殆尽。她以为自己至少需要三到五年才能调节过来,但是,当梵伽罗开始感应那些渺小却又伟大的生命,并最终把这只被囚禁百年的生灵拯救,她心中的阴霾竟奇迹般地消退了很多。
她想,自己的那点庸俗可笑的烦恼,在生命的伟大和世界的浩瀚面前算什么?当你回归到芸芸众生或无垠宇宙中去,你会发现自己仅是一粒毫无分量的尘埃,所谓的伤痛、难过、介怀,都只是聚散的云烟而已。等熬过了这一阵,一切都会好的。
她噙着泪笑望那只依然在安眠的青蛙,问道:“哥,你怎么知道它在石头里?你又不是灵媒。”
宋睿把玻璃盒子放入绒布铺垫的木盒内,徐徐道:“七年前,我曾参加了一次地震救援行动,在那次行动里,我们救援队采用了世界上最先进的生命探测仪,而这块石头传来的生命气息被我们的仪器侥幸捕捉到,却又在刹那消失。他们都以为是仪器的灵敏度出了问题,但我怀着万分之一的期待将它保留下来,并且一珍藏就是多年。”
宋睿关上盒盖,冲认真聆听的钱博士等人浅笑。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温柔多情的语气、仿佛带着珍惜和喜悦的描述,都似一层一层光环,让他显得更感性也更俊美。与俞云天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一比,他简直是时代的楷模。
钱博士和丫丫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就连熟知他本性的宋温暖都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父亲肯定误会堂兄了,他不是没有心,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谁会因为一个有可能存在的生命就把一块石头当成宝贝一般带回家,还一藏就是七年?
石头会有生命吗?听见这句话,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嘲笑并否定吧?但堂兄不会,他始终坚信着,也坚持着,只为了一个微弱的有可能是错误的信号。由此可见他的想法是有多烂漫,心性又有多善良。他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
宋温暖彻底为自己的脑补感动了,看着堂哥的眼里充满了热切的光芒和濡湿的泪水。
宋睿仿佛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表情似笑非笑的,然后像上次那般擅自结束了录制,在休息室里找到正闭目养神的梵伽罗,把盒子递过去,“给你。”
“嗯?”梵伽罗立刻睁开眼,抱住了那个盒子。
“不打开看看吗?”宋睿催促一句。
梵伽罗却把掌心贴在盒盖上缓缓游移感应,摇头道:“不用,它习惯了黑暗,一次性接受太多光照对它的健康很不利,我这样看看就好。它目前还在沉睡,不过很快就会苏醒,一百多年的等待终究换来了希望,真好。”
这最后一句“真好”透露出太多饱满的情感,令宋睿的眸光轻轻颤了颤。他很擅长从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去发掘一个人的内心,而这一句“真好”让他更为确信了梵伽罗的某一部分经历。他与这只青蛙似乎有什么共通之处,他对生命的渴望,对光的追想,对黑暗的习惯成自然,都一再揭露出他过往遭遇的冰山一角。
他似乎也曾在黑暗中等待过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到一个生命的微弱波动在他口里也能变成奇迹。他被囚禁了吗?是谁?为什么?
宋睿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沉闷,不得不别开头,回避梵伽罗因愉悦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他指着盒子说道:“送给你了。”
“这份礼物太珍贵了,”梵伽罗握紧盒子说道:“但我不得不收下。宋博士,谢谢你的慷慨。”
听见前半句的时候宋睿还以为他会拒绝,本就沉闷的心情已略显焦躁,但听到最后一句,他竟抑制不住哭笑不得的冲动,诘问道:“太珍贵不是应该拒收吗?梵伽罗,我还以为你的礼数很周到。”
“正是因为它太珍贵了,所以我才不得不收下。放弃它会变成一种罪过,除了我,大概没有人能养活它。在这个全新的、陌生的、已变得污秽不堪的世界里,它要想独自活下去是不可能的。”梵伽罗一边轻抚盒子一边摇头叹息。
宋睿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其实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曾陆续发现过被封印在石头里的生灵,但在剖开石头之后,它们无一例外地死亡了。没有科学家知道该如何让它们活下去,希望你能吧。”
话虽这么说,但宋睿却知道梵伽罗一定能。做不到的事他从来不会轻易答应,尤其还事关一条生命。
宋睿停顿片刻,又自嘲一笑:“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珍藏那块石头吗?”
梵伽罗转头看他,唇角带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笑容。
宋睿却再没有被人看穿的恼怒和惊惶,而是坦诚地畅所欲言。在梵伽罗面前,他尽可以展露最真实的一面,而不必考虑后果:“不是对生命的尊重和珍惜,完全不是。在我眼里,这块有可能封印着一个生灵的石头就像一个黑暗的监狱,是绝望等待的最佳诠释,是混沌世界的初体,是没有尽头的绵延恶意。看着它,想着有一个生灵正被永生囚禁,我就能从那些极端负面的情绪中获得快乐。”
宋睿靠近青年,一字一句说道:“是的,你说得对,我并不是在凝望深渊,我本身就是一个深渊。”
梵伽罗伸出细长的食指,抵住他的下颌,将他凑得越来越近的俊美脸庞推出去,不以为意地说道:“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把这块石头保留,并且给了它重生的机会,这是事实。你喜欢在罪恶中寻找快感,但你帮助警方抓获了很多穷凶极恶的暴徒也是事实。无论如何,你最终做出来的事才是评判你是善是恶的标准,所以,即便明知道宋博士的内心是漆黑的一团,我也并没有因此而讨厌你。”
梵伽罗抱着盒子站起身,笑容真切:“宋博士,我也要推翻对你的评价,其实你有时候真的很讨人喜欢,谢谢你的礼物。”
梵伽罗不紧不慢地走远了,宋睿长久地盯着他的背影,然后用双手掩住自己缓缓扬起唇角的面容。
——
梵伽罗捧着盒子走在长长的廊道里,一团人形雾气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他停下脚步回望,目中流露出挣扎犹豫的神色,而人形雾气则开始惶然,两只短短的手搅在一起,两只细细的腿局促不安地挪移着。
犹豫了大约几十秒,梵伽罗终是蹲下身,平视雾气,低不可闻地道:“过来。”
人形雾气连忙迈着小小的步伐跑到他近前,与他相隔半米的距离对望。
梵伽罗忽然伸出手臂,将人形雾气抱住了,并轻轻摁住它的后脑勺,让它能舒适地靠在自己肩头。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大大出乎人形雾气的预料,它开始蒸腾、扭曲、变幻着各种形状,却又最终凝实,化为一个身体瘦弱,面容清秀的孩童。他侧过头,悄悄看了大哥哥一眼,然后闭着泪湿的眼睛笑了。
那些残忍的虐待和可怕的记忆也在这个拥抱中被悄悄抚平。
忽然,一道急促的喘息声在走廊里响起,打断了这温馨静谧的时刻。梵伽罗放开小孩,回头看去,却见崇明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隐在黑暗的角落里。他亲眼见证了那鬼魂由无形化为实体的全过程,于是质问道:“你也能驭鬼,我的小鬼是不是你偷走了!”
“你的能力削弱后根本控制不住它,它便跑了,与我何干?”梵伽罗极有耐心地解释一句。
“我的能力为什么会削弱?是你干得对不对?你吸走了我的能量,你这个小偷!”崇明气得几乎失去理智,否则他一定知道,在面对梵伽罗时,自己更应该做的是逃跑,而不是走上前咄咄逼问。
梵伽罗笑着低语:“你我之间,到底谁是小偷?听说你五岁就被送入云都观修行,我看那小鬼也是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云都观的道袍,从鬼气的浓郁程度判断,死了应该有十五六年。也就是说,他是你的同门师兄弟,而且死于你开始修行的那一年。如此,你可否告诉我,他是被谁杀死的,又为什么会被你所掌控?”
崇明不断往后退,却被一堵冰冷的墙壁挡住了退路,只能颤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吗?你的能力是抽取并驭使生魂吧?只需轻轻往外一拉,任何生物的灵魂都将成为你手中的玩物;也只需轻轻一拍,你就能让人变成狗,让狗变成人。拥有这种能力的你,会不会在某个时刻猖狂地认为自己是凌驾于众生的存在,是主宰万物的神灵?”
崇明万万没料到自己隐藏得最深的秘密会从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口中说出来。他满以为即便是最强的灵媒来了也无法看穿自己的能力,因为在他眼里,这些人只是蝼蚁一般弱小的存在,他想让他们什么时候死,他们就必须得死,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然而现在,看看他狼狈的模样,那个无力反抗的人到底是谁?
“你别过来,我的能力是无敌的,你别靠近我!”崇明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却只能像困兽一般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所有的路都被梵伽罗堵死了,那面容惨白的小鬼甚至扑上来牢牢抱住他的腿,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你读过书吗?”梵伽罗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瑟瑟发抖的崇明:……
梵伽罗继续追问:“你知道能量守恒定律吗?”
已经开始感到莫名其妙的崇明:……
梵伽罗叹息道:“如果你多读一些书,而不是专门研究这些旁门左道,你就会明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是无敌的。换言之,每一种能力,无论它多么强大,都将受到制约,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崇明色厉内荏地惨笑:“制约?你怎么制约我?杀了我吗?那你最好擡头看看那些监控器,它们正在记录你的罪行!”
梵伽罗将手掌虚悬在崇明脸前,缓缓说道:“很不巧,这能力原本就不属于你,所以现在我要将它收回。”什么监控不监控,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是制约,是收回!意识到这一点,崇明开始疯狂挣扎,但是那小鬼明明个子很瘦弱,却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力,竟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退无可退,只能拼命用后脑勺撞墙,以期这撞击声再引来哪一个工作人员,误打误撞地将他救出去。
然而这一次,他的运气似乎用光了,走廊里的灯疯狂闪烁,并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却没能引来半个人。梵伽罗的意识从容不迫地侵入他的身体,搜刮着他的每一滴血液和每一寸经络,然后从他的脑髓中勾出一物,慢慢往外拉扯。
一团灰黑色的光从崇明的眉心钻出,扭动着想跑,却被梵伽罗眼明手快地擒住。
失去这光团后,崇明瞬间瘫倒在地,体表因为淋漓大汗的熏蒸而冒出缕缕白气。他狼狈地像是刚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一般,却坚持不懈地举起已抖如残风的手,呐喊道:“你把它还给我!”
在入观修行的前一天,他的祖父把这东西亲手交给他,并慎重告诫:“即便是丢了命,你也不能丢了它!等你修行有成,你必须把它交给下一代,明白吗?”
尚且年幼的崇明不解地问道:“爷爷,它是什么?”
已年近九十依然童颜鹤发的老者幽幽叹息:“我也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但我知道,它能让你心想事成。”
于是,在入观之后,看见同门师弟因为天赋出众而获得师长的赞许和喜爱,他便秉持着“你死了我才能被看见”的念头,将对方的生魂抽了出来。在那一刻,他心想事成了,也终于明白祖父交给自己的东西是何等宝贵。
而此时此刻,他曾经以为已融入自己躯体,并与自己的灵魂牢牢绑定的,没有任何人能夺走的宝物,竟轻而易举地被梵伽罗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