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白幕已经体验过被梵伽罗摄取的感觉,但是这一次却与上一次完全不同。那时的梵伽罗似乎只是“浅尝”了一下他的味道,而这次却是彻彻底底,里里外外的清洗和冲刷。
总是萦绕在白幕心间的深寒似疾涌的浪涛,倒灌的海水,疯狂地朝梵伽罗卷去,而失去了它们的白幕非但不觉得难受,反倒开始发热,发烫,发软,整个身体像是浸泡在温泉里,舒适得难以言表。
也直到此时他才更为深刻地意识到——那些被梵伽罗尽数吸走的东西,对他的健康和生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此前的他就像一截断裂发霉的,已经完全失去生机的枯树枝;而现在的他却被曝晒在烈日中,除去了那些会导致他慢慢腐烂的霉斑,然后浸泡在清透的泉水里,令休眠的细胞全面复苏,发出嫩绿的叶芽。
深寒被暖流取代,死气被生机驱逐,白幕被禁锢在梵伽罗的双臂之间,似乎只有这一片方寸小天地可以转圜,却像窥见了一个奇异的大世界。他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人,脑子里全是纷乱,心脏却渐渐变得滚烫。
似乎过了很久,实则只是十几分钟,梵伽罗停止吸食,露出微醺的表情。被困在他怀里的白幕强忍着心底的震撼,哑声问道:“可以了吗?”他现在浑身都在冒汗,汗水被过高的体温熏蒸出雾气,模样实在是狼狈,却又显现出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懒散。
没了晦气、煞气和霉运的影响,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和骨髓都被勃勃生机所催动,开始沸腾,如果有条件,亦能一口气登上高达数千米的山峰,这种感觉美妙极了!
梵伽罗也在回味身体和神魂同时被充盈的感觉。他慢慢退后,餍足地笑着:“可以了。这一次大概能让白先生幸运很久。”
白幕立刻便意识到了他话中的含义,却并不觉得失望,“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是吗?”其实他现在并不执着于一劳永逸的办法,因为梵伽罗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
“没有,你的命格是不可改变的,所以那些晦气和煞气还会从你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产生,直至堆积到一定程度。到了那种程度,你可以再来找我。”梵伽罗继续后退,白得发光的手在夜色中挥了挥。
白幕跟着他一直向前,斟酌许久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再见。”似想到什么,他黯淡的眼眸骤然变亮,“你现在租住的房子我买下来过户到你名下吧?我知道你现在连一个正经的住处都没有。”
梵伽罗摇头道:“不用了,我不会在这里住很久。”
白幕闪亮的眼眸瞬间熄灭。
梵伽罗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有一个小问题想请教白先生。”
白幕立刻点头,迫不及待地道:“你问!”
两人一个慢慢倒退,一个缓缓前进,像是热恋中即将告别又不舍告别的情侣。一群保镖将他们围在中间,却丝毫搅扰不了他们之间静谧和悦的氛围。
“白先生认不认识沈友全沈先生?”梵伽罗即便不回头也能一一避开所有的障碍物。
试图拉住他、保护他的白幕遗憾地缩回手,点头道:“认识,他是KN集团亚洲区总裁。KN集团掌握着七个蓝血品牌,你如果有意代言,我可以帮你引荐并争取。对了,你需要资源吗?想拍戏?拍广告?综艺?我帮你!”
白幕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他想在力所能及地范围内给予这个人最大的帮助和最周全的照顾,不是为了对方的能力,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仅仅是因为他想这么做而已。在他冰冷、煎熬、痛苦的生命中,梵伽罗给了他最大的温暖,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梵伽罗摇头道:“不需要资源,也不想拍戏。我有两个官司要跟KN集团打。进衙门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想着能不能庭外和解。”
“我帮你做调解人可以吗?”白幕近乎于祈求地说道:“我在商场上有几分薄面,沈友全应该会答应我的邀约。我们找一个私密的地方慢慢谈,所有的环节我都能帮你搞定。”其实庭外和解并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面子没有用,谈判也没有用,把违约金付了才是正解。只要给够钱,原告立刻就能撤诉,而钱是白幕最不在意的东西。
梵伽罗却拒绝了:“不,我暂时还不准备与他见面。你有他的资料吗?能不能给我看一看?我想先了解这个人。”
白幕再一次感到深深的失望。来之前他恐惧于梵伽罗的索求无度,来之后他才知道,比索求无度更令他感到难受的竟然是对方的一无所求。他压下那些怪异的情绪,殷切道:“我马上就让人搜集他的资料。”
“那就先谢谢你了,白先生。”梵伽罗倒退着走到一盏路灯下,微笑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影中闪着光:“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们下次再见。对了,谢谢你在网络上为我营造的好名声,人品鉴定机这个梗挺有趣的。”
白幕不得不站在原地,扯出一抹僵硬地笑容,嘴里说着再见、不客气、不用谢,心却闷闷地跳。他呆呆地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暮色中。
几个高壮的保镖站在他周围等待,却一直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他挪动。看这个架势,他似乎想在这路灯投射的光柱里站上一整晚,不过是一个吻而已,有那么念念不忘吗?
——
梵伽罗并不知道有一个人正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揪心。他照常爬着楼梯,然后侧耳聆听这栋大楼内的动静。能搬走的人都搬走了,留下的不是有难言之隐就是沉溺于这阴森的环境。
四楼的公公、婆婆、儿子依然在折磨家庭地位最低的那名妇女,而她的丈夫从始至终都没出现过;七楼的丈夫还在暴打妻子,想必家里的摆设又换了一批;走到十四楼的时候,梵伽罗在楼梯口停住,只因两名女子正激烈地争夺着十四楼的男住户,而男住户虽然极力相劝,微勾的嘴角和带笑的眼睛却泄露了他的得意。
毫无疑问,他是享受这一刻的,两个女人的嫉妒、伤心、不甘、痛苦,都成了摆放在桌面上的珍馐,可以让他的精神得到大快朵颐的快感。
终于,他把其中一个女孩扯入自己怀中,对另一个女孩说道:“你闹够了没有?你真的让我很累!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难受得差点窒息。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相信爱情,也根本不可能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人。你放过我吧!”
“我不要!离开你我怎么活?”被丢弃的那个女人哭得妆都花了,模样显得极其狼狈,但她依然死死拽着男人的衣角,不肯放开。
男人用力掰开她的手指,搂抱着另一个女人走进屋内,在紧锁房门之前,他状似无意,实则恶意昭彰地说道:“那你去死好了,你死了我才会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爱情这种玩意儿。”
女孩如遭雷击,盯着厚厚的门板呆站了很久。
梵伽罗眉头只是微微一蹙便径直走上去了,到得十七楼,果见小男孩蜷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他已经不会再像一只鸵鸟一般把自己藏头露尾地裹起来,而是用那双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梵伽罗,还伸出粉红的小舌尖,不自觉地舔了舔干燥的唇瓣。
他露在外面的身体并未出现伤痕,但他的眉心却凝聚着一股黑沉浓郁的死气,渐渐将他的面容遮盖。
梵伽罗微微一叹,然后把一个刺猬造型的面包递过去。
小男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面包,淅淅索索地打开玻璃纸,狼吞虎咽地吃着。梵伽罗垂眸看着他带有两个可爱发旋的头顶,面上浮现挣扎的痕迹。过了大约好几分钟,他又是一声长叹,随即伸出细长的食指,轻轻点在小男孩的眉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投喂,小男孩对他已经十分信任,只是擡眸看他一眼便继续吃东西。他知道这个大哥哥不会伤害自己。
黑色的、肉眼看不见的气体很快便缠绕上梵伽罗的指尖,又丝丝缕缕钻入他的身体,当他离开时,小男孩青白的脸色已恢复了一些红润,这会儿正挂着满嘴的面包屑,傻乎乎地看着梵伽罗离开的背影。
“谢谢你大哥哥。”他的口型是这样说,声带却已经在日复一日地虐打中失去了震颤的能力。
梵伽罗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头也不回地摆了摆右手。回到家没多久,他便收到了白幕发来的邮件,里面是沈友全的资料,从家庭背景到社会关系,从求学路程到工作经历,简直应有尽有,无所不包。
其中还有几段沈友全的采访视频,内容从生活到工作,从公众形象到个人隐私,谈及的话题也很广泛。
梵伽罗飞快过滤着这些信息,海量资讯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扫一眼的事。他半躺在浴缸里,水流浸染着他的衬衫、皮肤和发丝,令他显出几分慵懒,他一直是漫不经心的,直至看见一个微末的,不被任何人注意的细节。
在一段采访中,节目组把沈友全的家人也找来了录制现场,他们被安置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微笑地看着儿子/丈夫/爸爸与主持人侃侃而谈。沈友全的妻子一只手搂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另一只手却把一个小女孩推出去,表情非常严厉。
这是她为丈夫诞下的龙凤胎,儿子在子宫里的时候被姐姐抢走了太多营养,身体很孱弱,动不动就生病,是全家人的焦点。女儿从小就壮实,性格也顽皮,常常与弟弟争抢玩具,并不受妈妈待见。非但如此,由于沈友全出身寒门,父母见识不高,也没读过什么书,重男轻女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于是在对待孙子孙女时自然而然便把这种差异带了出来。
当沈友全的妻子把女儿推开时,奶奶也跟着训斥了几句,爷爷板着脸,面色堪称凶恶。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立刻便被一名助理抱走了。当主持人笑着有请沈总的家人登场时,观众只看见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儿子,小女儿被彻底排除在外。
这些场景只是被摄像机无意中拍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梵伽罗却摁了倒退键,又定格了某一帧画面,长久地盯着正用力拉扯彼此衣领的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