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长相见◎
熙平四十三年的最后一日,年三十。
皇宫举办了盛大的年宴,宴请百官同乐,傍晚时分就陆续有朝臣携家中女眷进宫门。
纪云蘅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被人接去了皇宫,请入宴会的大殿之中。
这不是她头一次来皇宫。
今年十月份她就抵达了京城。
从泠州一路上京,千山万水尽是好风光,纪云蘅从未感觉世间会如此广袤。
但总是在路上终归是累的,行至后来纪云蘅都没什么心情下车游玩了,只希望快快到京城才好。
十月底,纪云蘅第一次见到了京城的城门。
那高墙建得极为高大气派,城墙上插了几排旗,隔了老远都能瞧见旗子迎风飘摆。道路上也俱是进城之人,熙熙攘攘,衣着五花八门,像是从各地汇聚于此。
马车一路通行,速度缓慢地进入京城,纪云蘅忍不住掀开帘子悄悄往外看。京城比之泠州要繁华昌盛得多,道路宽广无比,亭台楼阁都建造得极为精致,飞檐下挂着灯笼,一眼望去便是各种颜色交织,形成绚丽的画卷。
其后纪云蘅被带去了苏漪所居住的地方。那座宅院就在皇宫边上,正如她在信中所言,外面把守了许多侍卫。
许君赫下了马车,转头想要扶一把纪云蘅,却不料纪云蘅太过着急竟自个往下跳,幸而他手疾眼快将人给抱住,才免得她在门口摔个大跟头。
站直后许君赫刚想说她两句,她便提着裙摆往里小跑。
纪云蘅掰着手指头数,已经有半年没见苏漪了,自九岁之后,她就没与苏漪分离那么久过,自然是想念得很。
刚进门就瞧见小狗甩着大舌头飞奔而来。纪云蘅蹲下去抚摸,笑着唤道:“学学,学学——”
许君赫跟在后头,听见这称呼眼皮子直抽。
正逢苏漪走来,笑着道:“你这丫头,今后可不能再叫它学学了,来了京城我就给它换了个名,如今叫平安。”
纪云蘅站起身去拥抱苏漪,对她诉说想念,没两句话苏漪就满是眼泪,擦也擦不尽。
两人抱在一处痛哭了一通,说了许久的话,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后来纪云蘅问及小狗为何被改名,苏漪则说“学”字犯了太孙殿下的名讳,如今在皇城里自然是不能够用此字给狗取名字的,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多的是麻烦。后来因太过担忧和挂念纪云蘅,便将小狗取名为平安,如此每日念个成百上千遍,每一遍都是苏漪的虔诚祈祷,盼望纪云蘅能够平安。
不过事情尘埃落定,再多的危险和苦难也都过去,苏漪见纪云蘅平平安安一切完好后,便安心在京城扎根,挑了个好的地界盘了楼,打算重操旧业,继续开酒楼。
许君赫也其中出了不少力,皇城中谁不卖皇太孙的面子?他亲自给苏漪找了个好地段,监督着酒楼的盖成,开业那日他还带了不少城中的世家子弟捧场。如此以来涟漪酒楼很快就在京城打响了名声,不单是京城本地人士,便是外地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苏漪忙起来之后,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中,而裴绍生也闲不住,喜欢在京城到处逛,有时会买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家。
许君赫刚回京城那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除却朝廷的事之外,他还要面对各种应酬,但总能从其中抽出几分空闲来找纪云蘅。他应了先前的承诺,将纪云蘅带进皇宫玩,领着她去参观自己住了许多年的家。
待酒楼生意稳定下来,许君赫也没那么忙碌之后,已是腊月底,紧跟着就是一场年宴。
京城的雪不如泠州的大,风也没有那么刺骨凛冽。纪云蘅穿着莲粉对襟短袄,毛茸茸的衣领扣住脖颈,织金的纹样在灯下闪着微芒,底下是云水蓝的长裙,露出一双鞋尖。苏漪给她披上狐裘氅衣,轻柔地系着衣带,低声叮嘱,“进了皇宫后,万不可乱说话,倘若皇太孙不在你身旁时有人主动与你搭话,你找话婉拒就是。”
纪云蘅乖乖点头,应道:“好,我知道了。”
苏漪看着仍旧不放心。她听闻纪云蘅要进宫参加年宴,心里就愁得不行。
皇帝所办的年宴那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参加,是整个大晏中流砥柱之辈,纪云蘅何时参加过这样的宴席?更何况前朝后宫的个个都是人精,若是有人存心想从纪云蘅身上做文章,她只怕也会看不出来受骗其中。
临行前苏漪千叮咛万嘱咐,让裴绍生看好纪云蘅,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裴绍生应得认真,连声让苏漪放心,结果一进宫他就傻眼了。
他被安排到世家子的位置,而纪云蘅则被引去了女眷席,当间隔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他甚至看不清纪云蘅的脸。
女眷们虽然穿得庄重得体,没什么鲜亮的颜色,但仍旧如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点着各式各样的灯盏,光芒折射映在众人的脸上,笼罩了桌上精致丰盛的茶点酒水,照出奢华的盛景。
纪云蘅慢慢落座,眼睛也没有乱看,只左右观察了一下试着寻找许君赫的身影,没找到后她就将视线落在面前的茶点水果上。
大殿中相当热闹,众人都在闲话。纪云蘅用手抚了抚裙子,见别人都在吃,于是也伸手拿了一颗葡萄,还没塞进嘴里就听见旁边传来了声音,“你便是从泠州来的纪姑娘?”
纪云蘅疑惑地转头,就看见边上坐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衣着华贵,挽着妇人发髻。
“你认识我?”纪云蘅疑惑地反问。
那女子见她应答,双眸一亮,立即亲昵地凑了过来拉住她的手,笑道:“何止是我,京城里怕是有一半的人都知道姑娘呢!”
其后又有人搭话:“是呀,听闻你是裴大人的孙女,在泠州为裴氏翻案,我们知道你来了京城之后,都十分想见见你来着,我还递过拜帖呢。”
纪云蘅茫然道:“拜帖?我没收到过。”
那女子笑道:“自然是太孙殿下从中拦截了,说你初来京城还要慢慢适应,不便应酬。”
这话像是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纪云蘅左右的女眷皆加入了闲聊,你一言我一语间,纪云蘅才知道她早就在这些女眷之中出了名。
其一原因是她是裴寒松的外孙女。裴寒松当年在京城便有不少辉煌事迹,颇负盛名,而今皇帝重翻旧案清洗朝纲,让旧事旧人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最受关注的便是纪云蘅。其二是许君赫将她看得太紧,除却推拒了不少拜帖之外,他总是拉着纪云蘅满京城地跑,毫不遮掩两人的关系。
众人对纪云蘅的好奇相当浓郁,平日里见不着人也就算了,偏偏又在年宴上遇见,算是让她们抓到了机会与纪云蘅攀谈。
短短一会儿的工夫,纪云蘅的身边就围满了人。她的左右耳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声音,那些人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皆是大臣的家眷,但纪云蘅记不清楚。
她本就不善交际,临走时又得了苏漪的叮嘱,回答起话来更是慢吞吞的,旁人问上四五句,她也就回应一句,手里的葡萄始终没能送入口中。
但纪云蘅似乎没从这些人的身上察觉到恶意,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好奇和探究,并没有轻蔑之意。因此纪云蘅并不排斥这种热闹。
正是迷糊的时候,忽而看见荀言走到跟前来,先是冲其他女眷们行了一礼,其后道:“纪姑娘,我家殿下有请。”
众人登时噤声,转头用目光一搜寻,果真就在不远处看见了皇太孙。
他今日着盛装,赤红的颜色映照金柱,四爪蟒的纹样在昼明的灯下熠熠,玉冠高束,衬出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纪云蘅擡头往他,很轻易地与他对上视线,从他眸中窥得笑意。
她向身边的女眷们虚行一礼,起身跟着荀言离席,走到许君赫的面前。
额前的发似有些乱,许君赫伸手为她顺了顺,而后抓起她的手,将她指尖捏了好一会儿的葡萄送到自己嘴里,问:“与人聊什么呢?”
纪云蘅到底是没吃上,悻悻地撇嘴,说道:“没聊什么,她们问了我很多,我回答不上来。”
许君赫早已料到,她们递了许多拜帖,总是要见纪云蘅一面,说上三两句话的,“你都认识了吗?”
纪云蘅摇头。人太多了,她记不住。
许君赫道:“无妨,终归不是什么重要事,日后慢慢认识也无妨。”
他牵着纪云蘅从众人面前而过,行到大殿的最前方,于最靠近龙椅的位置处拉着纪云蘅坐下。这地方是许君赫的位置,周围所坐皆是皇亲国戚,衣着与饰品都相当奢华贵气。
有人笑着与许君赫打招呼,几句交谈过后,许君赫便会凑到纪云蘅的耳边,低下声音告诉她那些人是谁,什么身份。
如此咬耳朵的甜蜜姿态落入了对面戚阙与樊文湛的眼中,两人朝许君赫挤眉弄眼,状似调侃,许君赫漠视。于是两人又拽着坐在中间的裴绍生东拉西扯,说两句就要偷偷瞟一眼许君赫,显然是小声议论什么。
许君赫举了酒杯佯装要砸他们二人,惹得二人哈哈大笑,殿中一时热闹非凡。
整个年宴是由前朝后宫组成,几乎汇聚了京城所有有头有脸的官员、女眷和世家子弟。认人似乎成了纪云蘅今夜的最大任务,她努力记住那些人的脸和身份,时常露出迷茫的神色,目光懵懂让许君赫看了忍不住乐。
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或许会让纪云蘅在半途就因耐心耗尽而选择放弃。
可纪云蘅偏偏又是耐心极好的人,她努力适应京城的环境,在许君赫的引导下将那些人记在脑中,同时又觉得颇为新奇。
因为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她。
纪云蘅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严肃且郑重的场合,却没想到来到这里大家吃吃喝喝,相互玩乐,整个大殿中洋溢着轻松闲适的氛围。
不过很快这样的交际就结束了,皇帝圣驾亲临,行入大殿时所有闲话的人都停下来,起身拜礼。
皇帝看起来心情极好,笑着摆了摆手,坐上龙椅后赐众人入座。此时大殿安静下来,皇帝开口说了些佳节同庆的客套话,旋即下令年宴开始。
紧接着太监宫女便排着长队而入,先将桌上的茶点逐一撤去,而后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摆上来。宫廷乐师分坐两侧,拨弄琴弦,让悦耳的琴音在殿中回荡。其后便是朝臣们开始挨个送上贺礼,恭祝皇帝新春佳节。
纪云蘅坐的位置太靠前,几乎每个上来向皇帝贺新春的人她都能瞧个一清二楚,于是成功被五花八门的贺礼给吸引了目光。
这种场面许君赫见得太多,且每年都是这样的流程,于他来说颇为无趣。他见纪云蘅看得认真,便随手剥了虾仁送到她嘴边,小声道:“有喜欢的吗?我向皇爷爷讨来送你。”
虾仁轻轻碰了下她的唇,她便下意识张开了嘴,含糊道:“我只是看看。”
正在此时,皇帝忽而开口:“数年前,每逢年宴梦舟都要头一个向朕敬酒,匆匆二十年走过,已许久不曾喝过裴家人的酒了。今年为裴氏昭雪,朕不远万里跑去泠州,一来一回也费了不少精力,裴家两个小孩怎么不知出来向朕贺春。”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开始聚集。
纪云蘅擡眸,与斜对面的裴绍生对上了视线,两人似乎有一个非常短暂的眼神交流,又似乎没有。紧接着两人便同时起身,端起了酒杯走出坐席,站在大殿中央。
殿中乐声逐渐停息,只余下古琴发出悠扬缓慢的曲调。
裴绍生高举酒杯,说道:“皇恩浩荡,裴氏如今能够昭雪全凭皇上圣人圣心,明察秋毫,今日草民携妹妹代裴氏敬皇上一杯,吾皇万岁。”
纪云蘅有样学样,跟了句“吾皇万岁”就将酒杯举起来,与裴绍生一起将杯中的酒喝尽。
仍旧是她喝不惯的味道,入口辛辣,瞬间烧红了她的脖子耳朵。
皇帝笑眯眯地喝了酒,又道:“这些年你们这两个孩子吃了不少苦,今后就把京城当成家住下来,总不会叫你们无依无靠。裴绍生,当年你大伯爷入朝,头一顶官帽是翰林院修撰,如今你可愿承接此任?”
裴绍生听闻,慌忙跪下来,“皇上,翰林院修撰素来是科举选拔,草民恐怕愧不敢当。”
“有何不可?”皇帝道:“朝中原本蛀虫密集,此番清理干净正是多个职位空悬之时。你那为清名赴死的风骨,在朕看来才是难能可贵,况且还是裴家子弟,朕觉得正合适,众爱卿以为如何?”
其后坐在旁处的大臣纷纷开口,意表赞同。
群臣揣度君心,知道皇帝在年宴上将裴绍生兄妹唤来此处,又单独点出,本就是为了正二人的身份,让朝中空悬多年的裴氏官帽后继有人。
裴绍生听得众声,便不再推拒,只磕头谢恩。
皇帝又将目光落在纪云蘅的身上,瞧着纪云蘅圆溜溜的黑眼眸,不由得声音都放柔了许多,笑问:“纪丫头,你呢,你想要什么?”
纪云蘅险些被那一杯酒打到,现在嗓子还是火辣辣的,反应有些迟钝。
皇帝又问道:“你这年岁,可想成婚?”
纪云蘅缓缓转动眼眸,一偏头,看向许君赫。
却见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的模样。
纪云蘅徐徐跪下来,忽而道:“民女想进大理寺当职。”
皇帝笑出了声,“为何?”
纪云蘅道:“民女只想尽绵薄之力,让每一个案件都得到真相。”
纪云蘅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厉害的能耐,只是裴氏获罪后二十年,牵连了不少人深受其害,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冤”字。
她蹚过满是泥泞的路,自然也不想别人如此,哪怕只是打打下手也好,能尽一份力,于她就已满足。
皇帝倒是觉得纪云蘅的请求相当有意思,当即拍案道:“正好开春后良学也要接手大理寺少卿之职。既如此,那开春后你便随着他一同去大理寺当职吧。”
纪云蘅得了准许,当即掩不住脸上的喜色,与裴绍生一同再谢皇帝,这才起身各自归位。
纪云蘅慢步回到座位,刚走近就被许君赫伸手拉住了,引着她慢慢入座。
他又剥了个虾仁放在她碗中,凑近了低声询问,“一杯酒喝晕了?”
纪云蘅揉了揉肚子,感觉肠胃灼烧起来,嘟囔道:“难受。”
许君赫哄道:“吃点东西就好了。”
此时身后伺候的荀言上前来,想要动手剥虾却被许君赫挥手屏退。大殿中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落在此处,将许君赫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偏偏纪云蘅的注意力不在这里,她只饶有兴趣地盯着众臣继续献贺礼,时不时往嘴里塞一口菜,又在无意识间吃了一口又一口许君赫送到嘴边的东西,慢慢被投喂饱了,才微微摇头推拒他的手,说不吃了。
皇太孙岁及弱冠,此前从未听闻他倾心哪家的千金贵女,身边也未有过侍妾,却不想从泠州走了一趟回来,牵回个明眸皓齿的姑娘,众人心知肚明,这架势怕是立太孙妃也不远了。
将夜明珠戴在头上,纪云蘅是满皇城的头一个。
思及纪云蘅的身份,众人也明了,倘若多年前裴氏不曾蒙冤,以裴寒松受宠和升官的趋势,拜相是迟早的事儿。他又与皇太子往来亲密,关系交好,他就这么一个的外孙女,合该早在幼年就与皇太孙相识,结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是。
哪怕京城与泠州隔千里,翻过那么多年岁月,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两人的手还是牵在了一起,何尝不是天作之合。
“纪云蘅。”许君赫擦着手指,漫不经心地问:“方才皇上问你的话,为何不应?”
纪云蘅想了一下:“什么话?我都应了啊。”
“问你想不想成婚。”许君赫低着声音,慢慢补充道:“跟我。”
纪云蘅一下子收回视线,看向许君赫。她的脸颊染上绯色,沿着鼻梁到耳朵晕开一片,晶莹的眼睛映满了光,像是喝得醉了,神识朦胧。
她道:“当然啊。”
许君赫顿了一下,像是有些惊奇似的,又凑过去看她的眼睛,“你喝醉了吗?纪云蘅,是不是喝晕了?”
纪云蘅坐得端正,虽面上看起来呆呆板板,眼眸倒还算清晰,“没有。”
许君赫拉着她的手,道:“那你再说一遍。”
纪云蘅舔了舔唇,慢慢开口:“倘若成婚,自然是要跟良学的。”
许君赫眯着眼睛笑起来,压不住的春风得意。
随后她又问,“不过成婚后,我还能去大理寺吗?皇上才刚答应了我……”
许君赫轻哼一声,“谁还能拦着你不成?”
接着他又道:“再说了这婚事大办起来,须得很长时间准备,又不是说今日应许了,明日就成婚,难道你很着急吗?”
纪云蘅抠他的手掌心,说:“我才不急。”
许君赫道:“我也不急,来日方长,可慢慢计议。”
正逢殿中乐声又奏响,在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的热闹间,婉转唱腔徐徐响起: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