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辰,希望你也吉乐。”◎
雨停之后又是艳阳高照,暑气笼罩了泠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热烈地议论着先前的事。
蒙冤者终得清白,作恶者自食其果。
孙齐铮被押往刑场的路上挨了一路的辱骂,百姓拿着鸡蛋菜叶将他砸得面目全非。昔日贤名尽化为泡影,他算计半生,最后只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被铐在囚车里时已然放弃了反抗,任那些污浊的东西砸了满身也没有任何动静。
当朝丞相枭首示众,也是大晏的头一例,必定记入史册,遗臭万年。
孙齐铮的脑袋砍下来挂在了裴府门口,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皇帝急着回京城处理孙氏余党。圣驾临行前日,许君赫踩着满地的金光,走到行宫极为偏僻之处的宫殿里。
门口把守着非常多的禁军,以交错的站位将宫殿的四面八方都守得严严实实,见到许君赫后便同时单膝跪下行礼。
许君赫摆了下手,说道:“我进去跟皇叔说两句话。”
禁军自然不敢阻拦,让开了道路,将殿门推开,其后让许君赫走进去。
里头是厚重的帷幕,青色层层叠叠,将阳光阻隔在外,显得殿内十分阴暗。殿中很静,听不到别的声音,许君赫撩开帷幕往里走,顺着昏暗的道路走到了内殿,就看见床榻上躺着许承宁。
他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腰间往下搭了一层薄薄的被褥,面上满是痛苦的表情。
殿内并不热,不知是地处偏僻还是四周都是树木的缘故,窗子开了之后殿内反而有一股子清凉阴冷。可许承宁却满头大汗,汗珠顺着脸往下淌。
他听见了脚步声,费力地睁开眼睛望去,视线却被汗珠糊住,眼前都是模糊的景色。
就见一身着雪白长衫的年轻人徐步而来,上面绣着金色的四爪蟒,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仍旧被烛火照得闪闪发光。许承宁努力地去看来人的脸,只看见了熟悉的轮廓就像是受到了惊吓般恍惚开口,“皇兄……”
许承宁的声音极其微弱,却由于此处太过寂静,许君赫耳朵一动,还是给听了个清楚。
他负着手停在床榻不远处,对许承宁笑了一下,轻声道:“皇叔,你怎么糊涂了?看清楚我是谁,父亲早就在十多年前就被你亲手害死了呀。”
许承宁一个激灵,用力睁大了眼睛,这才真正看清楚来人的脸,“良学?”
许君赫用脚勾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来,说道:“听闻皇叔的双腿被打断了,我来瞧瞧你。”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许承宁就感觉双腿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这种痛苦一直持续着,没有任何能够让他放松喘气的时刻。
“皇爷爷说,等你的腿骨长起来后就打断,再长,就再打,一直到你的骨头长不起来为止。”许君赫笑眯眯道:“不过我觉得对皇叔也没什么影响,你不是很会用拐吗?可以用双拐代替双腿,也省得走路累着腿。”
许承宁听到这话像是受到极大的刺激,目眦尽裂道:“何须如此折磨我,倒不如让我死!”
“怎么会呢,皇叔你放心,皇爷爷可不是你,不会那么狠心到手刃亲人。”许君赫从怀里掏出了一方锦帕,颇为温柔地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道:“不过这声皇叔,我今日也是最后一回叫你了。虽说你害了我父亲的事不会告之天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爷爷说你心思这般歹毒,不该是许家人,因此回去后就会让人拟旨,废除你的皇嗣身份,贬为庶民,幽禁余生。”
“活下来了,皇叔开心吗?”许君赫笑着问他。
许承宁剧烈地喘息着,激动之下想要动身,却扯动了双腿的伤口,疼痛让他的面容瞬间扭曲,双目赤红,满是憎恨地盯着许君赫。
皇室的丑闻绝不可公诸天下,所以先前皇帝亲审为裴氏翻案事,只字不提在背后的主谋许承宁。这是皇室的家事,自然从内部解决,倘若让天下人知道,被笑话的就是整个皇室。但不告知天下不代表轻易放过许承宁。
况且他犯下的罪不能以死抵还,要活着,受尽苦难折磨,直到满心悔恨。如此慢慢偿债方可对得起死去的太子,还有那些被他所害之人。
“我不过是败在了出生……”许承宁紧咬着牙关,恨声道:“你们占了个嫡长的名声,一出生便拥有了一切,倘若老天对我们都公平,最后胜出的一定是我。”
许君赫敛了笑容,漂亮的眼睛盛满冰凉,居高临下地看着许承宁,“皇叔啊,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当初你能害了我父亲,不是因为他能力不及你,而是他信任你,把你当作至亲弟弟,对你没有防备之心。”
他微微偏头,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轻声道:“在京城里,你知道我有多少次对你起疑心吗?来了泠州之后你装模作样,自以为能骗过我,实则我每次看穿你的把戏时,我都想到许多年前,我拄着双拐去看望你的那夜。”
“你被打得头破血流,见我来了,还挣扎着要起身,哭着说日后会保护我,不会再让人欺负我。”许君赫道:“那时我就想,我没有父亲,以后把你当成父亲也未尝不可。”
“可惜呀可惜。”许君赫站起身,手上的锦帕轻飘飘地扔在地上,叹道:“都是一场骗局。”
“你骗骗自己也就罢了,骗不了别人,别将你的恶行当作功绩。你不过就是一个心肠歹毒,残害至亲的恶人罢了,喊什么不公平呢?”
许君赫撂下了最后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他倒不是希望许承宁能够悔过反思,这种人倘若心中还尚有一丝良知,就不会害死至亲,害那么多人。只是许君赫曾经也对这位皇叔有着最真挚的情感,虽然如今来看不过是源于一场阴谋,这一点不值钱的真心也于今日归还给了许承宁。
许君赫踏出殿门时自嘲地想,也是他年幼时对那些缺失的东西太想要,所以才轻易上当受骗。
金光照在身上的那一刻,一股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殿中的阴冷。满眼的灿烂中,他一擡眸就瞧见了站在殿外的纪云蘅,正背对着人,不知低着头看什么。
恍若拨云见日,许君赫的心情乍然晴朗,不由自主挑了一抹笑在嘴边,摆手制止了两边想要行礼的禁军,放轻了脚步向纪云蘅走去。
分明他脚步很轻,但走到她身后时,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而扭头看来,与他对上视线。
纪云蘅的笑容干净纯粹,带着朝气,转身将手里拢成一捧的花朵送出,“良学,给你。”
许君赫只看一眼就知道这肯定是纪云蘅在走来的路上摘的,于是张口就吓唬道:“你可知这行宫里栽种的每一株花都是皇上的,你擅自摘了皇上的花,是要被押进大牢的。”
纪云蘅做贼心虚,一听这话当即就吓到了,赶忙上前一步双手捂上了花朵,小声辩解道:“可是那里花开得很多,我只摘了几朵也会被发现吗?”
“小偷入室盗窃时,也是你这么想的。”许君赫蹭了下她的肩往前走,“我现在就去问问皇上,可否知道自己的花少了几朵。”
纪云蘅赶忙小跑着追赶上去,拽着许君赫的袖子道:“那你还给我,我不送你了!”
许君赫与她闹起来,故意将步子迈得很大,让纪云蘅在身后追赶。两人一路从行宫最为偏僻之处往前走,行到花团锦簇的园子中,满院流光溢彩随风摇曳。纪云蘅累了,停下来喘两口,指着花枝道:“我就是在这里摘的。”
“我看看。”许君赫装模作样道:“有些花的品种昂贵稀有,有些花则较为寻常,若是你摘了些寻常的花朵,罪责就不大。”
纪云蘅哪里知道自己摘了什么名贵的花,她是沿着一路问,才得知许君赫顺着这条路去了后面,路过花园的时候便想摘几朵好看的送给他。因此她有些生气道:“京城的规矩那么多,我这般守规矩的人都要犯错,那我还是不要去京城了!”
许君赫一听,立马转头走到她身边,牵着她的手说:“你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花,都摘了带回去。”
“不是会被抓进大牢吗?”纪云蘅问。
“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把这些花抓进大牢。”许君赫随口道。
纪云蘅瞪圆了眼睛,惊诧地看着许君赫,“你在胡说什么?”
两人在行宫里玩了许久,临近傍晚时,纪云蘅便说要出行宫,带许君赫去个地方。
二人乘着马车下了山,前往南郊的山头。纪云蘅下了马车就主动拉起了许君赫的手,将他往山路上牵。那条路似乎是纪云蘅自己发现的,长满了杂草,也不知她是如何辨别方向,像是想将许君赫带去什么地方。
她的手不大,牵住许君赫的时候喜欢牵他几根手指。许君赫就将手指微微弯曲,勾着她的手掌,另一只手提着灯,举起来为她照亮前面的路。
有时纪云蘅踩到不平整的地方身形一晃,许君赫还要提醒,“你当心点,不如我走前面吧。”
“不必。”纪云蘅道:“我走了很多遍的路,知道怎么走。”
许君赫倒也没有强求,只是将灯笼又往前递了递,让她的视线更加清楚。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倒映在山间,夜幕已至,皎月高照,四周却并不寂静。到处都是吵闹的蝉鸣声,伴随着各种不知名的鸟啼和风声,像是山野的乐章。
很快,视线中开始出现零星的萤火虫,伴随着哗哗水声传来,似乎在前方不远处有一处瀑布。
又往前走了一刻钟,瀑布的声音越来越响,许君赫看见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草丛中飞舞,像是漫天的星星全都落下来了一样。落在纪云蘅的身上,围绕着她转着圈,映在她的双眸里,极为璀璨。
“就是这里!”纪云蘅拉着他站在高处,指着下方道:“良学你看,这是泠州!”
许君赫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往下看,就见绵延的山脚下是耀眼的万家灯火,在漆黑的夜中亮起五光十色的光芒,千家万户尽收眼底。他现在知道纪云蘅为何会将他带来这里了,因为站在此地可以看见泠州,这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纪云蘅弯着眼眸笑道:“有一回我来山上求见正善大师,在庙里乱转时找到了侧门出来,然后顺着路就找到了这里。”
她并不常来,一来是路程很远,二来是这里白日的景象并不稀奇,只有在夜间的时候往下看,才能欣赏到美景,但她夜间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玩。
好在现在没有那些顾虑,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一人在此,她拉着许君赫的手将人带上来时,也没听见许君赫说一句不愿意。
许君赫道:“这般隐蔽的地方都让你找到了,这么厉害?”
纪云蘅很受用,翘着唇角笑,而后往自己的小挎包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玩意儿,展开之后许君赫才发现,那是一盏天灯。
纪云蘅应该是早就准备好了,天灯上还写满了字,密密麻麻。
许君赫瞟了几眼,隐约看见“娘、裴氏、清白”之类,想来是纪云蘅在上面写了一封信,那些排列整齐的字体,都是她想对母亲裴韵明,和所有逝去的裴家人所说的话。
许君赫将灯盏放在手边,接过火折子,将身体凑近,两人形成遮风的夹角,给天灯点上火。
纪云蘅举了一会儿,见天灯整个都鼓胀起来,隐隐有往上飘的趋势,便顺势松了双手。天灯刚一离手,就被山风往上一吹,送出了几丈高之远,迅速往天上飘去。
纪云蘅伸张了脖子望着,眼睛盯着天灯腾空,亮盈盈的眼睛里不知藏了多少话。
整个天灯被她写得没有一丝空隙,可她还觉得不够,好像有无穷无尽的话要对母亲和裴家人说,最后也只能寄在灯上,借着一缕风送到天际,盼望他们能看见。
“这个给你。”许君赫突然开口。
纪云蘅将视线收回,转头一看,就见许君赫手里递来了一张纸。她伸手接下,展开后发现这是一张地契,且还是裴府的地契。
“当初裴家被抄之后,府邸就封了,这一封那么多年,地契一直压在官府,我昨日去找人调了出来。今日将地契还给你,日后再重新修葺一番,也能恢复当年七八成的模样。”许君赫心想,日后闲时来泠州玩,住在裴府也挺好,不用整日爬山上行宫。
纪云蘅视若宝贝,将地契又叠好,小心翼翼地收进挎包,转头正要与许君赫说话,却见他手里拿着一根金簪。簪子打得细,簪头用几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裹着一颗小枣般大小的珠子,正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像是天上的月亮坠落下来。
许君赫按住她的肩头,将簪子缓缓插在她的发上,说道:“这是证明裴家清白的夜明珠。我让人打了金簪嵌在上面,今日赠你,愿你这个裴家的大功臣能够得裴家人的庇护,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
他低下头,在纪云蘅的脸上落下一个吻,轻声道:“佑佑,生辰吉乐。”
纪云蘅感到眼眶发热,汹涌的泪争前恐后地落下,却又很快被许君赫用手指头擦去。她踮起脚抱住许君赫的脖子,将脸贴上他的颈窝,“你也是。”
许君赫笑起来,声音闷闷的,“我也是什么?”
纪云蘅想,她能够健康地长大,已经是足够幸运,她想把那些运气分良学一半,让他日后也免于苦难,不再受伤害。
然后长长久久地与她在一起。
“我的生辰,希望你也吉乐。”纪云蘅仰头对他说:“今年的,明年的,每一年的。”
剩下的话,就埋没在了一个吻里,算作许君赫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