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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春知处 正文 第72章

所属书籍: 只有春知处

    第72章

    纪云蘅将长命锁拿起来,而后又看见那下面压着一封信。

    上面写着“云蘅亲启”四个字。

    这是柳今言留给纪云蘅的信。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留信?

    无非是将要面临分别。

    纪云蘅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脏疾速坠落,仿佛站上了深渊的边缘,恐惧开始蚕食她的心智。

    长命锁被爱护得很好,似乎还被抛光打磨过,表面比先前瞧着更为光亮了。

    毫无疑问,定然就是那日柳今言从豆花店里拿走的,这也必定是她故意为之。

    纪云蘅盯着那封信,一时萌生退意,不敢将信拿出来看。

    许君赫站在她身边,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瞧见她指尖用力得泛白,微微颤抖着,便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他对一旁站着的兰水偏了下头,示意她先出去。

    门关上之后,许君赫就主动擡手,将纪云蘅的手给捏住,指尖稍微用了些力气在她掌中捏了捏,“先看看信里写的是什么。”

    纪云蘅体弱,冬天里只要出门,手就是冰凉的,很难暖热。

    但许君赫不同,少年人的身体里火气旺,况且他已经适应了泠州的冷,所以手掌热乎乎的,灼热的温度带着力道惊醒了惶惶不安的纪云蘅。

    她走到桌边将盒子放上去,拿出里面那封信,拆开来看。

    信纸展开,里面是柳今言秀娟工整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她在信中写明,其实当初在花船节上的那场初遇,是她蓄意而为。早在今年四月份,柳今言就已经来了泠州,那时候她就看见了纪云蘅。遇见纪云蘅的那日,是她问出长命锁被何人买走的第三日。他们说西城区有一家卖豆花的老板娘,总是在闲暇时拿出长命锁擦了一遍又一遍,去吃过豆花的人都知道她曾经有一个女儿,年幼时被拐走之后,那老板娘就一直行走在寻女的路上。

    柳今言走着去了西城区的豆花店,她远远就看见记忆中已经快要模糊的身影在店铺中忙活,笑起来时脸上有两个亲切的梨涡,一如柳今言挂念了许多年的模样。风霜和岁月在母亲的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却仍然让柳今言一眼就认出了她。

    其后她看见纪云蘅从豆花店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药包笑着与她母亲道别。从那时起,一个计划就在柳今言的心中慢慢成型。

    柳今言其实早就放弃了回家,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像是被折了翅膀的花蝴蝶,只会被圈养起来,再也没有想过飞翔。但是她知道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小姑娘像她一样,被拐卖,被折磨,被当做权欲交换的工具。

    花楼里的花鲜艳无比,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用鲜血灌注,在那里丧命的人,无法计量。柳今言没有那么大的志愿,也不曾想过成为话本里那些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的侠客,她只是想杀死那些将她拖入痛苦深渊的恶人。

    一旦下了这个决定,柳今言就明白自己必然会奉献出生命,于是她没有与楚晴相认。花船节那日,她远远就看见了纪云蘅,于是故意让自己的钱袋被几个鬼鬼祟祟的小乞丐摸去,一路追到了她的身边。纪云蘅果然如表面看上去的一样,懵懵懂懂有些呆傻,却又一双能够将心里的善良显露无遗的眼睛,她拦住了柳今言。

    自那之后,柳今言就与纪云蘅成为了好朋友。

    她在信中说了很多句抱歉,言两人的相遇始于算计是她的错,请求纪云蘅能够原谅她。

    “郑大人的宅邸在哪里?”纪云蘅擡头,眼中已满是泪,将落未落,惊惶地抓着许君赫询问。

    “郑褚归在泠州没有宅邸,来到此地之后就站住在程家名下的一所宅院中。”许君赫擡手,用拇指在她左眼处抹了一下,低声道:“我带你去。”

    纪云蘅将信和长命锁一同揣入袖中,着急忙慌地跟着许君赫的脚步下楼。

    出了妙音坊,荀言和程渝二人在门口候着,见他神色凝重,便赶忙上前等候命令。

    “找匹马来。”许君赫先是对荀言下令,其后又对程渝道:“去官府调人,越多越好,直接带去北城区郑褚归暂居之地。”

    两人得了命令分头行动。妙音坊前人来人往,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唯有许君赫和纪云蘅二人沉默地站在边上。

    许君赫的神色还算镇定,毕竟这种事他见得太多,早就习以为常。

    可目光落在纪云蘅的脸上,只见她面色惨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光是站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纪云蘅总是很脆弱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挫折打倒一样。

    像个美丽而洁白的瓷人,一摔就碎。

    许君赫一边想着,一边站到她身边,与她的手臂相抵,让她好倚着自己。

    纪云蘅果然下意识地往他身上依靠,像在颠簸的河流里飘荡不止,抓住了坚固的浮木之后就赶紧手脚并用地攀登上去,以此汲取力量。

    很快荀言就前来了马,许君赫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冲她伸出手,“手给我。”

    纪云蘅没骑过马,想学着他的样子踩着马镫爬上去,却不料手刚放进许君赫的掌心中,一股巨大的力道就从手臂传来。她整个人在瞬间被提起来,双脚腾空,而后许君赫弯腰下来,另一只手臂圈住她的腰身,掌控着她的身体翻转了个方向,将她抱上了马背。

    这一连串的动作他似乎做得毫不费力,也不知是手臂的力量太大,还是纪云蘅本身就不重。

    他将纪云蘅的拉着放到缰绳边上,炙热的气息落在她t耳边,“抓紧绳子,路上会很颠簸,当心被甩下去。”

    纪云蘅来不及有其他反应,只觉得脊背贴上个温暖结实的胸膛,随后她下意识抓紧了缰绳,下一刻,就听许君赫一声低喝,骏马便往前小跑起来。

    天色已暮,街道上全是绽放的花灯,五光十色。

    百姓们吃过晚饭,都来街头溜达赏灯,人来人往。

    许君赫走中间的车道,马蹄踏破鼎沸的人声,仿佛踩着云朵一般疾驰过市。

    纪云蘅第一次坐上马背,冬日里的寒风呼呼地往脸上扑,耳朵边尽是喧嚣的风声,紧闭的眼睛一片湿润,她并没有落泪,不过是太过惊惶和惧怕而湿了眼眶。

    她被迫低下头,努力地将身子蜷缩起来,颠簸的马背好几次将她甩得维持不住姿势,好在许君赫的双手始终牢固地圈在她的身侧,将她牢牢困在其中。寒风冷得彻骨,好像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泡在雪里,只有脊背上传来的温度还有一点暖意。

    快一点,再快一点。

    纪云蘅在心中祈求,或许还来得及,赶得上。

    程家名下的房宅有很多,但为了招待刑部尚书,程家便动用了最为奢华的那一座宅子。

    是一所三进宅院,十分气派。

    柳今言等人在用过午膳之后就被请到了宅中,分散安置在几个房间中。

    她们用了很长时间换上华美的服饰,画上精致的妆容,只为准备着晚上那一场宴席。

    程子墨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当真说动了程家在宅中举办宴席,宴请了泠州数个位职不同的官,在小年夜欢度佳节。

    朝堂之上严禁结党营私,而朝堂之下,远离皇城千里之外的泠州,谁又能管得了这些老爷们寻欢作乐。

    更何况牵头人还是尚书大人。

    程子墨行动快,办事牢靠,颇得郑褚归的青眼,便让在门口迎接各位大人。

    柳今言跟随其他人一同进宅之后,与他有片刻的视线相对,两人同时停顿了一瞬。

    正是这停顿的一瞬,让对面站着的迟羡仿佛察觉了什么。

    他在柳今言等人进了宅中后擡步走到程子墨身边来。他身量高,浑身上下充斥着血腥的冰冷气息,光是站着不动就足以让程子墨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沉默片刻之后,他才开口,“你与柳姑娘相识?”

    程子墨在这一刻差点把腿吓软,他强作镇定地笑了笑,“迟大人说笑,这些游阳舞姬自打入了泠州之后就备受瞩目,更何况这柳姑娘上回还在抱月斋大闹了一场,我自然是认得她的。”

    迟羡听后却没有回应,只是偏头,凉薄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并没有审视的意味,却让程子墨头皮发麻。

    然而程子墨知道,这种关头越是回避,就越是会引人怀疑,他只得做出笑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让迟羡看。

    好在迟羡也没有看多久,淡声开口:“今日人多混杂,劳烦你多盯着点,以免不明人士混进来。”

    程子墨忙颔首应道:“这是自然。”

    不过应这话的时候还很是心虚。

    因为计划中有了一丝变数。

    程子墨的计划本就是让邵生去偷那份文书,毕竟邵生是个局外人,即便计划失败了,他生或死都牵扯不到程家。

    可原定计划中将邵生带入宴席的杜岩却在今夜没有来参加,面对程子墨的邀约时,他只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便推拒了。如此一来,程子墨只能临时改变计划,让邵生扮作家中小厮混入宴席中,伺机而动。

    只不过迟羡先前是见过邵生的,所以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程子墨将邵生暂时安排在后厨,这会儿估计坐在灶台前烧火呢。

    随着太阳逐渐下落,一挂鞭在门口点起,噼里啪啦的声响传得老远,屋中的众人同时举起了酒杯。

    程子墨匆匆赶去宴席,屋内觥筹交错,欢笑声远远传来,他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邵生低着头,与几个小厮一起,匆匆来到门外守着。

    程子墨进去时与他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很轻的眼神,随后他推门而入,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屋子宽敞明亮,十来盏灯点着,照在金碧辉煌的琳琅装饰上,处处都是奢靡。

    统共摆了有七张桌子,桌桌满座,当间是一块圆形的空地。

    郑褚归来了泠州之后被程家接待得极好,瞧着程子墨也十分顺眼,见他进来落座还特地唤到跟前,笑着夸赞了几句。

    他这次来此身边带了几个年轻的门生,程子墨左右逢源,与几个年轻人往来得也不错,因此很快几人就打成一片,推杯换盏。

    迟羡仍旧没有入座,只站在郑褚归的侧后方,一如既往像一座冰山。

    喝了半个钟头左右,屋内的气氛热烈起来,郑褚归隐隐有了醉意,将酒杯一放,装模作样道:“这光喝酒,确实少了点趣味儿。”

    程子墨当下心领神会,拍了拍手道:“将美人请进来。”

    房中有片刻的寂静,随后门被小厮推开,身着艳丽衣裙,妆容精致的姑娘们便鱼贯而入,一同走到当间的空地中。

    她们身上不知抹了什么香膏,进了房间之后那些香腻的气味儿融入了酒香之中,令人闻之便醉。

    柳今言站在舞姬们的最中央,她容貌最为出众,姿态婀娜,自然是最耀眼瞩目的那一个。

    早已习惯了那些目光的柳今言举手投足都颇为从容,走动时裙摆像盛开的莲花,徐徐来到郑褚归面前,带着身后的舞姬一同行礼。

    郑褚归即便是上了年纪,女儿都比柳今言大上不少,但仍毫不遮掩眼中的色欲,视线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着,笑眯眯道:“不必多礼,今儿你们倘若能展现出游阳名动天下的风采,都大大有赏。”

    声色犬马,不过是官场和欢场的常态,更何况游阳的舞姬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面对此等场面倒没有任何人怯场。

    听到郑褚归许赏之后,姑娘们掩着唇低笑起来,轻灵的笑声顿时遍布房中每个角落,让喝了酒的男人们更醉一分。

    屋中的男人都心猿意马,柳今言将他们的丑态看在眼中,面上仍挂着勾人的笑,不经意的一个擡眸,忽而与站在后方的迟羡对上视线。

    这个人仿佛天生没有任何情感似的,即便是欢场中,他仍旧保持淡无波澜的模样,那双眼眸没有任何重量,看人与看一块石头没什么分别。

    可若是细瞧,总能分辨出一二不同。

    柳今言与他对视了片刻,执拗地想从他的眼眸里看出其他东西,可惜乐声响起,容不得她细看。

    她的手腕和脚腕都串了银铃铛,随着琴音起舞,铃铛脆生生的响着,动人心弦。

    柳今言练了多年的舞,曼妙的舞姿配上仙气飘飘的衣裙,一颦一笑都让人赏心悦目。众人继续把酒言欢,眼睛黏在舞姬们的身上,气氛的高涨好像让每个人都微醺上头,说话声也逐渐大了起来。

    空中弥漫的香气勾起每个人心中的欲望,好像宴席到了这时,才是真正的开始。

    郑褚归又陆续喝了几杯酒,虽表面上在与旁人说话,眼睛却是频频黏在柳今言的身上,越发沉迷。

    程子墨瞥了他一眼,见他那张老脸染上红色,显然是隐隐有了醉意,便开口对柳今言道:“郑大人的酒杯空了,柳姑娘何不上来给大人敬一杯?”

    柳今言笑着回:“大人愿意喝奴家敬的酒吗?”

    郑褚归道:“今日既然一同在此欢度佳节,便没有官民之分。”

    柳今言上前,裙摆如彻底绽开的花,一连十个优美的旋身就来到了郑褚归的桌前,而后用指头将酒壶给勾起来,对郑褚归道:“那奴家便给大人露一手,当作上次失礼的赔罪。”

    她不等人回答,就将酒壶高高抛起,随着几人的一声惊呼,她一个飞快地下腰,长发从郑褚归的脸侧扫过,一条腿猛地擡起,卷在一起的裙摆遮住了裙下风光,只露出白嫩的脚踝和叮当作响的银铃。

    柳今言约莫是想用一个十分漂亮的舞姿将酒倒入杯中,众人都在欣赏之时,却不料她脚下突然一撇,像是在擡腿时没能稳住下盘,整个人往前一摔,越过半张桌子摔在郑褚归的面前。

    郑褚归下意识伸手接,人是接住了,但酒壶却没接住,掉落在他的身上,酒液洒了一身。

    众人发出低呼声,柳今言也吓得脸色苍白,匆忙起身跪在地上,“是奴家学艺不精,还望大人饶命!”

    乐声停,其他舞姬见t状也跟着跪下请罪。

    郑褚归却一边笑着摆了摆衣衫,一边道:“不怪你,不必害怕。”

    程子墨见他俨然一副色迷心窍的模样,就心知这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此时迟羡站出来,低声道:“属下去给大人取件衣裳来。”

    程子墨赶忙起身道:“不必劳烦迟大人,这宅中能使唤的人多得是呢!”

    说着他便快迟羡一步起身,走到门外后对门口随手指了一下,“你们两个,去后院寻郑大人的寝屋,给他件干净的外衣和中衣来。”

    邵生便正在他所指的人当中,他与另一个小厮前往后院。

    走到半途中,忽而响起了浑厚的钟声,像是从很远的方向传来一样。

    邵生便停了停脚步,拉了一下身边的小厮,说道:“你听见了吗?放饭了。”

    时间与计划里的一致,这钟声就是放饭时辰的报响。

    “那咱们赶快去拿了衣裳送过去,尽快吃饭去。”那小厮道。

    邵生便提议道:“等咱们走这一趟再去,约莫也没什么新鲜的热饭了,不如这样,我们分头行动,你先去帮我领一份饭,我去取了大人的衣裳送过去,如此既能交差,我们也能吃上热饭。”

    那小厮犹豫着,像是在考量这个方法可不可行。

    邵生再接再厉劝道:“今日过节呢,咱们吃不上好的,好歹也要吃点热乎的饭。”

    那小厮一听,果然被说动了,点头道:“那我帮你抢饭,你尽快将衣裳送过去交差。”

    邵生点了点头,随后不再多言,快步往后院去。

    这宅中的地图他早就熟记于心,直到郑褚归的寝房与书房隔了多远,走哪条路最近。

    放饭之后,后院的下人纷纷都往前院赶去,这正是看守最松泛的一个时间段。也是程子墨和柳今言能给他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

    邵生埋低了头,脚步匆匆,一刻也不敢耽搁。

    郑褚归的书房是重地,平日里都有侍卫在外看守着,但因为今日是小年,因此在放饭的这段时间里,侍卫也是可以短暂地休息片刻,只是书房的门会被上锁。

    而程子墨早就给了他钥匙。

    邵生从僻静的窄路行过,观察书房外没有站着人时,便飞快地上前去,动作利索地将门锁打开。

    四下寂静无声,开锁的声音就显得尤其突兀,邵生的心脏狂跳,紧张得指尖都颤抖起来。好在途中没有变故,他顺利地打开了书房的门锁,飞快地钻进去,将门悄悄关上。

    房中无比黑暗,邵生也不敢点灯,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来吹出小火苗,凭借着一点微光开始迅速在房中翻找。

    他只有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动作加快。

    程子墨指使走了邵生之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他听见放饭的钟声响起,随后擡头往天上看,在灯火之下看见了星星点点往下飘落的雪花。

    泠州在腊月底的时候会有一场大雪,每年都是如此,这一场雪可能会断断续续地持续到年后。

    程子墨呵出一口热气,将两手搓了搓,对门口站着的其他下人道:“都去吃饭吧,不必守在这里了。”

    下人应了一声便陆续离开,程子墨也重新进了屋中。

    一众舞姬已经从地上起身,乐声继续,柳今言站在其中翩翩起舞。

    程子墨从侧方走过去落座,就见柳今言又幽幽转来,提起酒壶给郑褚归满上了一杯,随后在边上拿了个空杯子给自己也倒满。

    她一手拿着一个酒杯,一个送到自己嘴边,一个送到郑褚归的嘴边,呵气如兰,“奴家给大人赔罪。”

    程子墨撚了颗花生米,笑着看柳今言。

    郑褚归擡手,覆在柳今言白嫩的手背上,带着她的手将酒喂给自己,倒是十分纵容的模样。

    柳今言将酒一饮而尽,与其他舞姬将乐曲舞完,随后郑褚归就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得了宠的美人这时候倒是拿乔了,不愿过去,娇声道:“大人,还有两支舞呢,我们为了今日给大人们助兴,练了许久,若是不看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说话像撒娇一样,郑褚归满心喜欢,点头道:“那便接着跳。”

    片刻后琴音继续,丝竹管乐不绝于耳,屋中弥漫着别样的芳香,所有人在欣赏美人舞姿时喝着酒,沉溺其中。

    程子墨喝得不多,举杯频繁,但是每次都只喝一小口,装出了微醺的模样。

    一曲接着一曲,时间飞快流逝。郑褚归本看得迷醉出神,感觉到原本被撒了酒的衣衫浸湿了里衣,贴在肉上泛着凉意,十分不舒坦。

    他转头对程子墨道:“去取衣裳的人还没来吗?”

    程子墨身子一僵,马上赔笑道:“这些下人也不知怎么办的差事,我这就去看看。”

    谁知郑褚归却道:“你不必去,让迟羡去。”

    迟羡应声而动,虚行一礼,“属下领命。”

    程子墨手脚发麻,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时间比计划中的要更少,而且他也没料到郑褚归会在这时候出言阻拦,派遣了迟羡前去。

    他不知道是不是郑褚归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还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将计就计的局。

    程子墨不敢擡头去看郑褚归,怕他从自己的表情里看出端倪,只道:“哪里能劳烦迟大人……”

    郑褚归在此时打断他的话:“让他去。”

    程子墨心中开始慌乱,强作镇定,悄悄用眼睛观察着郑褚归的神色。先前他们在计划的时候早就打算得很仔细,若是计划败露该如何应对,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让程子墨提心吊胆,心跳如雷。

    倘若真要是让迟羡去,那么邵生没去寝房取衣裳的事情就会败露。若是他运气不好正与迟羡撞上,怕是也没命活了。

    迟羡杀人向来只有一刀,顺着最脆弱的咽喉割过去,快到人反应不过来,瞬间毙命。

    程子墨心乱如麻,正想着如何应对时,却突然听见瓷器摔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紧接着就是人们的惊呼声。

    再一擡头,就见柳今言竟然不知何时打碎了一个酒壶,满地的碎片。

    她双腿一弯,竟直直地跪了上去,将身子伏低贴在地面上,扬声道:“大人,民女今日有一要事要禀报。”

    堂中在瞬间寂静下来,乐声止,人也不再说话,所有人面对这种情况都瞠目结舌。

    郑褚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一二,当即沉下脸,“你想说什么?”

    “民女今日要揭发官官相护之下的丑事,许多年前泠州当地官员就伙同民间组织拐骗幼女,再以高昂的价格买去游阳,这种交易持续多年,游阳的大部分舞姬都是从寻常人家中被拐骗而来。”柳今言掷地有声,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铿锵有力,“大人是刑部尚书,掌天下刑案,今日民女拼死也要将真相揭露给大人,还望大人能够主持公道,解救那些被拐骗的女子。”

    众人吓得噤声,瞪大了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舞姬跪了一地,吓得浑身颤抖着。

    郑褚归更是脸色黝黑,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沉醉之态,冷冷地盯着柳今言,“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柳今言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污蔑。”

    “口说无凭,你证据何在?”郑褚归道。

    柳今言说:“民女尚无证据。”

    郑褚归猛地一拍桌,发出“砰”的巨响,“那你空口白牙的,凭何让本官相信你?!”

    柳今言沉默片刻,在此时缓缓将头擡起来。

    她连续跳了许久,雪白的脖子上出了细汗,丝丝缕缕的发黏在脸颊和腮边,依旧美丽。

    只是双膝跪在碎片上,血染红了衣裙,相当刺目。

    她神色平静,擡眸望着郑褚归,语气不复方才的激烈,慢慢趋于平缓,“你当然不会相信,因为你便是这组织的推手之一。”

    “放肆!”郑褚归大喝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本官,我看你是找死!”

    “郑褚归,倘若你真的问心无愧,又怎么一张口就定论我是污蔑?”柳今言冷笑一声,目光如锋利的刃,带着浓烈的恨意直往他身上刺,“你以为权柄能够遮天,却不知罪恶之下总有人愿意站出来,将一切公诸于世。”

    “你作恶多端,以权谋私,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拆散了那么多家庭,当真以为能够一辈子高枕无忧吗?!”

    柳今言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凶狠,像是再下某种诅咒一般,死死地瞪着郑褚归,“你的报应便是今日!”t

    郑褚归大怒,拔声高喊:“来人!将她拖下去!”

    与此同时,柳今言猛地起身,被刺破的双膝好像并没给她的行动造成什么影响,身形快得惊人!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巴掌大的短刃,如飞蛾扑火般,猛地扑向郑褚归,刀刃直指他的咽喉。

    郑褚归在瞬间吓出了冷汗,惊慌地往后仰身想要躲闪。

    眼看着刀刃快要刺到他的面前,迟羡却更快一步,身形一闪就来到郑褚归的面前,腰间的长刀在刹那间抽出。

    只见鲜血飞溅,柳今言的肩膀被刺中,衣裙划烂,鲜血奔涌而出。

    程子墨在这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将震惊的目光投向迟羡。

    柳今言吃了一刀,却仍没有放弃,将手中的短刃换了只手,再次纵身扑上来。

    “不要!”程子墨嘶声大喊。

    下一刻,迟羡冷漠的刀刃就从柳今言的脖子划过。

    雪嫩的脖颈看起来极是脆弱,锋利的刀只轻轻一划,血液就疯狂喷涌而出,将郑褚归喷了满身。

    柳今言捂上脖子,再没有了第三次扑上来的力气,整个人倒在地上。

    惊叫声在屋中响起,所有人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六神无主。

    柳今言的血流得很多,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在地上堆积,染红了她的衣裙,她的长发,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绚烂的红色,像是盛开在雪地里的花朵一样,如此明媚美丽。然而这样极致的美丽过后,很快就会迎来衰竭枯萎。

    她死死地瞪着郑褚归,用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话,分明咬牙切齿,恨入骨髓,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低声喃喃:“你不得……好死……”

    屋中顿时兵荒马乱,乱成一团,郑褚归也失了神,再也不惦记取衣裳的下人为何还没回来,大怒着质问柳今言身上的刀究竟是如何带进来的,为何没有搜查,不由分说地喊人捉拿程子墨。

    柳今言的耳朵却像是瞬间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了安静。

    她将视线收回,惶惶落在一盏灯上。

    是明亮,温暖的火焰。

    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仿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在想,纪云蘅此时是不是在看她的信呢?

    柳今言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这些话她甚至不敢当面对纪云蘅说。

    因为她怕一旦说出口,她就会产生眷恋,退缩,被那些她不舍的东西牵绊住,从而不敢做出这些事。

    长命锁是她偷偷拿走的,当时看见母亲认下了纪云蘅身边的婢女,说不伤心自然是假的。她知道母亲并没有把别人认错成钰钰,只不过母亲这么做,是在心里打算放弃寻找她了。柳今言被困在游阳太久了,她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身边也没有朋友,来来往往都是那些被贱卖的,被活生生折磨死的,被打断了脊梁骨从此变成软骨头的女孩们。

    她们死了,还会有无穷无尽的人填补上那些空位。

    柳今言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奈何纸短情长,写不下她午夜梦回时,想要回家,想要再见娘亲一面的期盼;也写不下那些没能与母亲道别,没能对纪云蘅说抱歉的愧疚。时至此刻,柳今言的很多想法都消散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够亲手杀了郑褚归,也没有机会再看到邵生是否偷到了文书,能不能将郑褚归扳倒,彻底捣毁那些拐卖组织,释放将要被活埋的那些女孩。

    她是不是也成为了英雄,而后被人铭记。

    她预料到了自己的死——这是必然的结局,她想要手刃郑褚归,不管计划有没有成功。于是柳今言在信中央求纪云蘅能够隐瞒这些事,不要告诉母亲。

    然后将她的身体烧为灰烬,让人送回南庆,埋在她家门前那棵树下,如此一来,就算生前她没能回家,死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她想起多年前,她还叫柳钰的时候。

    那个午后她娘亲外出就诊,她坐在树下乘凉。那个看起来慈祥的陌生妇人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块糖糕吃。她好像没吃过这种东西,很快就吃完了,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妇人,在她手中寻找。

    妇人笑着说:“还想吃?那你跟我去那边拿,我还有很多,给你几块,等你娘回来了,也给你娘尝尝。”

    年幼的她高兴地点头,说:“好呀。”

    柳今言的目光开始涣散,气息变得微弱,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

    “娘……”她蠕动着嘴唇,几乎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娘,我想回家。”

    邵生的眼皮狠狠一跳,心里没由来地慌乱。

    在昏暗的环境里只靠着火折子照明,找起来十分不易。他将书房翻得一团乱,细细密密地搜寻每一寸,不敢放过任何地方。

    寒冬腊月里,他出了一身汗。

    就在他心里越来越绝望时,忽而从书柜之上翻出了暗格,巴掌大的抽屉给翻出来,里面正放着官印和几张纸。

    邵生的心脏在瞬间剧烈跳动,赶紧将里面的纸拿出来,展开一看,上面所写正是活埋幼女七十三的方案,在左下角已经写了批准,所批日期正是今日,还盖上了朱红的官印。

    他几乎要呐喊出声,激动得浑身颤抖,哆嗦着手将文书收进怀中。

    找到了东西之后,邵生也管不上其他,立即吹灭了火折子匆匆往外走。

    外面一片寂静,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悄悄推门而出。

    却不料刚探出半个身子的刹那,他余光猛然瞥见了墙边有一抹黑色的人影。

    邵生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猛地转头,却发现这并不是看错,因为那墙边不知何时,竟真的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高大,一袭黑衣几乎融在夜色里,腰间别着一把长刀,右手搭在刀柄上,拇指正缓缓将刀刃顶出鞘几寸,一双冷漠的眼睛看着邵生。

    正是迟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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