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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无情道小师弟倒追了 正文 家书抵万金(二)

    家书抵万金(二)

    崇庆四十八年,四月。

    南延的春天格外的长,到了五月份天气依旧是清凉的,城中百花绽放,处处都是生机。

    战火在边境烧起来,时不时有难民游荡,逃入辞春城求一处能够落脚的安宁之处。

    云尘驻守辞春城几年,早已成为百姓们爱戴的大将军,是以她下令开城门接纳难民之时,城中没有百姓有异议。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难民堂在城门处搭建起来,阿竹贡献了很多银钱,给那些逃荒而来的难民一个暂时能够安稳睡觉的地方。

    她闲来无事,前去城门处查看。

    透过阿竹的眼睛,宋小河得以看见了这座,没被战争侵蚀的辞春城。

    此城傍山而生,城墙的外边就是高耸连绵的山谷,山上草木茂密,远远眺望一片绿油油的,时常带来清凉的风。

    城中也到处都是盛开的花,百姓安居乐业,从繁华的花朵边走过,偶尔会驻足,却鲜少有人采摘,形成安宁祥和的画卷。

    这座城算不上繁华,但有高高的城墙保护着,城中百姓善良淳朴,为接纳难民出了很多力,单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窥见百姓们善良淳朴的品质,好比是世外桃源。

    阿竹站在城边,看着那些合力搭建难民堂的百姓劳作。

    逃荒而来的难民狼狈不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正在排队领馒头和粥。

    “你们放心好了。”打粥的妇女对哭着领馒头的难民说道:“我们城中有云将军坐镇,那些敌军若是敢来,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对啊,而且云将军说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增派援兵,届时咱们援兵一到,必定是打回去,将敌军所占领的国土抢回来!”

    “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再不敢踏入南延一步!”

    男人建造房屋,女人布粥抚慰,将这些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难民们安抚得极好。

    宋小河将这画面收入眼底,听着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恍若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压在了心尖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云尘将辞春城的百姓保护得很好,即便是外面烽火连天,尸横遍野,敌军的利刃沾满了南延子民的血,辞春城的百姓仍旧相信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着援兵会到来,相信云尘会带领士兵击退侵略者。

    可已经亲眼看过城门破碎,满地尸骨的宋小河早已清楚他们的结局。

    等待辞春城的,必将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宋小河心生抗拒,她不想再看了,催动灵力想要从阿竹身上脱离。

    可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困在了阿竹体内一样,尝试了许久都无法用灵力挣脱,正心烦时,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阿竹!”

    继而她后腰被撞了一下,两条细细的胳膊抱住了她。

    阿竹这么一转身,宋小河就看见了,抱住她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两人身量相当,面容也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妹或是姐弟。

    “阿竹,你这几天都没来找我们玩。”那男孩说。

    声音打耳朵里穿过,宋小河一个激灵,再仔细一瞧,面前俩小孩,正是先前在城中拦住了她去路,一口一个唤她阿竹的孩子。

    阿竹跟他们关系不错,当下就跟两个孩子玩起来,三人玩了会儿蹴鞠,然后两个小孩躲起来,让阿竹去找。

    宋小河从他们玩闹中得知这是一对兄妹,男孩叫长寒,女孩叫玉心。两个孩子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病死的,被他们姨母拉扯长大,去年他们姨母也死了,没有旁的亲戚,目前就是无人养的状态。

    但是阿竹的家里钱多,时常派人给俩孩子送吃穿,让他们去念书,所以他们与阿竹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宋小河没想到她这前世竟然是这样的大善人,许是这一世散的银钱太多,现世才会穷得响叮当,跟着师父抠抠搜搜地过日子。

    说起师父。

    宋小河想起师父曾经也来过这座城的,他在信上所记载的日期是崇庆四十七年,也就是说他去年就来到了这座城,如今定然已经离开,继续往南寻找长生殿了。

    只是不知道当初他在这座城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阿竹,看见宋小河的前世。

    或许在以往那漫长的岁月里,师父曾对她说过“我们当真是有缘分啊”之类的话,但宋小河已经记不得了。

    阿竹与长寒玉心二人玩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天黑才回家。

    前院依旧是士兵们在练功,云馥自然也在其中。

    上回那歇斯底里的争吵过后,云馥倒也没有真的因此记仇,与云尘断绝母女关系,日子照旧。

    云尘站在台阶之上,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下方的士兵,若是看见谁的动作不标准了,或是有一丁点的懈怠,她立即严厉呵斥,哪怕是云馥有错,也不会格外开恩。

    阿竹站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像往常一样向云尘“求情”,带走了云馥。

    云馥累得满头大汗,走路都晃起来,双腿发软。

    进了房中后,她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仰着头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阿竹转头站在桌前,取出了纸笔,开始研墨。

    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云馥的哭声。

    阿竹放下手中的东西,转头看她,就见云馥仍保持着进门之后的姿势,只是眼睛不断地往下流着泪,与汗水融在一起。

    “舒窈,你怎么了?又不开心吗?”阿竹问。

    “我想离开这里,阿竹。”云馥咽着哭声说,“我不想留在我娘身边了,我迟早会被她折磨死。”

    “别这么说,云将军怎会忍心折磨你。”阿竹劝道:“你若是练武太累,就与将军说一说,她不会勉强于你的。”

    “她才不会,她只想让我也跟她一样上阵杀敌,延续她的荣耀,我就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意外。”

    “你对将军的误解太深,她一直很在乎你,先前你们争吵过后,她不是还给你送了一碗面吗?”

    云馥擦了一把眼泪,坐起身,说:“是啊,不过就是想起我的时候就给我两颗甜枣,想不起我的时候就任我自生自灭,我才不稀罕那碗面。”

    阿竹顿了顿,“你没吃?”

    “我将碗摔了。”云馥道。

    阿竹这次没能很快地接上话。

    就连宋小河,也忍不住心中一痛。

    脑中浮现出那位站在膳房里偷偷落泪,又小心翼翼盛了满满一碗面条的大将军,没想到那碗面竟然被云馥摔了。

    阿竹想来也是被震惊了,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云馥还在发泄着心中的怨愤。

    “她让我学那些功夫,不过就是不想我辱没了她那大将军的威名,我走在外面,时常就听到有人说我比不得我娘,人们总觉得我是将军的女儿,合该比其他女孩更厉害才是。”

    云馥负气道:“可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学那些功夫,我想回家……”

    “回哪里去?”阿竹问她。

    “康阳。”云馥说:“那里才是我的家。”

    阿竹怔怔片刻,随后才说:“别担心,待南延边境的战事平定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云馥说:“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现在一刻也不想在她身边。”

    “舒窈。”阿竹轻轻唤她,说:“你不该对将军有那么大的偏见,她身负重任,或许平日里的确是被军营里的事绊住了手脚,但她并非不在乎你,那日的那碗面是将军亲自下厨做的啊。”

    云馥的神色发愣,这次倒是沉默了很久,一些没出口的埋怨也没说了,呆呆坐了片刻之后,她起身离开。

    阿竹不知在想什么,深深叹了口气,转头继续研墨,然后坐下来写字。

    没多久敲门声就响起,阿竹还以为是云馥去而复返,结果一开门,是云尘站在门外。

    她换下了平日里穿着的轻甲,只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长衣,长发随意地束着,对阿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将军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阿竹一边将她迎进房中一边问道。

    云尘说:“倒不算是什么要事,只是想着你平日里与舒窈亲近,可知道她喜欢什么东西吗?”

    两人面对面坐下,视线一落,宋小河才看见云尘手里拿着东西。

    那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女红所用的手绷,上面还扎了一穿着线的细针和绣了一半的图案。

    阿竹也瞧见了,怔愣道:“将军这是……”

    “哦,我这几日在学女红。”云尘笑了笑,颇有几分羞赧的感觉,“我这舞刀弄枪的手捏起绣花针,竟如此笨拙,有力气没地方使一样,所以学了好几日也没什么显著成果,你帮我瞧瞧如何。”

    说着,她将手绷递到了阿竹的面前。

    云尘显然没摸过这种东西,上面的图案乱得没有章法,针脚粗糙,完全看不出来想要绣什么。

    宋小河在心中很是客观地评价道,这比我师父绣的都要难看。

    阿竹的手指在密密的针线上抚摸,疑问道:“将军何必亲自动手?想要什么东西,请绣娘做就是了。”

    云尘起初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我是想学会之后,再去教舒窈。”

    阿竹诧异地擡眼看她。

    就听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舒窈这孩子总是怪我只教她练武,可我自幼习武,别的东西我也不会,教不了她那么多,她渐渐长大之后,对此成见颇深,既然她想学绣花,那我便教她,左右不过是那针在布上戳来戳去。”

    阿竹道:“原来如此,将军用心良苦,想来舒窈也会明白你的用心。”

    云尘笑了笑,说:“我倒不用她明白,只想着她能平安健康地长大,过快乐日子就好,日后我不在了,她也不会受人欺负。”

    阿竹也跟着笑,“将军说笑,您这么好的人,一定长命百岁。”

    两人看起来像是在说玩笑话,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

    云尘问了阿竹一些云馥喜欢的东西,又让她看了自己绣的图案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阿竹收了纸笔,洗漱完之后熄灭灯,躺在床上睡觉。

    这么一睁眼,几十天的光阴就过去了。

    云尘不仅学了刺绣,还学了下厨,其他的琴棋书画,她实在学不会,便只能挑着这两样入手,学完之后再去教给云馥。

    因此,母女二人的关系终于有一段时间的缓和,云馥找阿竹诉苦的次数也减少了。

    日子进入五月,辞春城的难民越来越多,外头的战火烧得极旺,正往辞春城逼近。

    这时候城中百姓也终于开始惶恐了,一部分人听说了一路烧杀抢掠的敌军正靠近,便收拾行李出逃,浓重的氛围如一片巨大的浓雾,将辞春城笼罩其中,所有人的脸上开始出现忧愁。

    战争是无情的,倘若有朝一日敌军的铁骑真的到了城门外,打起仗来必定会损失惨重,不论胜负城中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更何况若是战败,所有人将难逃厄运。

    如今外面到处打仗,山匪更是趁着乱世胡作非为,从辞春城逃出去,能活下来的可能有几成谁也不知道,再且说这是城中百姓土生土长之地,离开了这里另寻生路实在是登天之难?是以城中只走了一批人之后便不再有人离开。

    五月中旬,云尘突然下令,征集城中的男丁在城门口的主干道的两边挖地沟,开始暗布陷阱。

    战争真的要来临了,城中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欢声笑语在城中消失,取之而代的就是每个人凝重的脸色,和每日每夜挖地沟埋陷阱的劳作。

    城中一些花朵开始凋谢,意味着春天就要结束了,城中人心惶惶,失了往日的生气。

    云尘见状,便命人打造了新的城门牌匾,将城中百姓召集于衙门的门口,站在台阶上告诉众人,城中有高墙和将士们的守护,定会安全渡过难关,只要援兵一到,她就会带兵反打回去,将敌军赶出南延。

    云尘向来是城中百姓信任的将军,有她站出来说话,自然是极度振奋人心,将原本慌乱的百姓安抚得镇定下来。

    随后她命人挂上了新的城门牌匾,原本的“辞春城”被摘下来,新牌匾则是她亲手题的字:不辞春。

    春代表着万物复苏,勃勃生机。

    不辞春,就意味生机会一直延续,经久不息。

    新的牌匾挂上之后,果真有着鼓舞人心的作用,城中的百姓像是有了新的希望一样,恢复了日常生活,不再像先前那样闹得人人惶恐。

    可敌军的挞伐的脚步终究不会停下,不论城中的百姓多么相信云尘,有着多么美好的祈愿,现实终究是残忍的。

    正如梁檀在信中写到的,天灾和战争同时降临在这片不幸的土地上,大旱之年,战火焚烧,不辞春终究无法幸免于难。

    崇庆四十八年,六月十一。

    云尘在衙门前敲响大鼓,将城中所有百姓召集于此,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收拾东西,弃城逃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百姓慌了手脚,争先恐后地问云尘究竟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也瞒不得,云尘实话实说,言敌军已经行至百里之外,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不辞春,他们一路看见活口便杀,导致报信的士兵也丧命,待消息传到云尘手里时,敌军已经非常近了。

    百姓们慌乱起来,有些人甚至痛哭起来,云尘扬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我知道诸位不愿离开故乡,可若不是生命威胁当前,谁又愿意离开故土呢?而今敌人的号角已经吹响,百里不过几日的路程,此处已经不再是能够庇佑你们的地方,我与城中将士留下守城,若是胜了,自会去寻你们回来,若是败了,你们去了别处另谋生路,也好过平白丧命于敌人的铁骑之下。”

    她擡手,往城尾处指,说道:“那座山谷,乃是传说中的龙息之谷,受龙神的庇佑,心存歹念之人无法进山,你们便从那里离开,只要翻越龙息之谷,便是生路。”

    宋小河站在高楼之上,听到这句话时一下就愣住了。

    这正是先前钟浔之劝她从山谷逃命时所说的话,当时她心存疑惑钟浔之是从何处听来的传言,现下看来,应当就是从云尘这里传出的。

    阿竹转头,朝城尾处看,宋小河便也跟着看见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山谷。

    这也是为何那高大的城墙只修了一半的原因,因为这座城的后面便是壮阔的山谷,呈半包围的状态,坐落在后方,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这座龙息之谷,守护着不辞春的另一半。

    云尘一声令下,并非儿戏,所有百姓开始议论起来,一时间惶恐的声音充斥双耳。

    “将军!”忽而有一人大喝道:“敌军当前,我们岂能舍将军而去?!若是援军没能到来,光凭城中的士兵如何能取胜?我不走!我要留下来与将军一同守城!”

    云尘拧起眉,斥责道:“所有人都要离开!不得留下!”

    谁知那男子没有被吓到,反而转身,对着众人高举双手,嘶声大喊,“我们南延的男儿郎,自当是顶天立地,不惧生死之辈,今日我们若弃将军士兵而逃,来日城破,敌军翻越山谷追赶我们,自然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留下来助将军守城!且万恶敌军犯我故土,屠戮我南延子民,便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妻儿,也要留下来为他们争一条生路,大家说是不是?!”

    片刻的死寂过后,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应和,一声“是”喊得响亮无比,紧接着就陆陆续续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男人们举起手臂,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是”,喊着“卫我故土”。

    哭声汇聚在一起,街道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开始相拥哭泣,为灾难的降临,为即将的分离,凄厉的哭嚎与整齐的口令混合起来,竟震得宋小河心尖战栗,头皮发麻。

    云尘多次想要阻止,发出的声音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喊声给淹没。

    大敌当前,男人选择留下与将士们共同守城,女人则带着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翻越山谷,谋求生路。

    宋小河知道其中一定有着数不清的争执和难舍难分,更有不愿留下来以身赴死的男人。

    但她没想到,最后选择留在城中的男人竟站满了整整一条街。

    敌军仍旧在靠近,事态紧急,安排城中百姓自山谷离开之事不能再拖,她亲自带着士兵挨家挨户地让人收拾东西,赶去城尾处集合。

    阿竹当然也在其中。

    她在城中有着万贯家财,临走时收拾的行李也不过小小一个包袱,让婢女背在身上,站在了背井离乡之列。

    云馥则闹得厉害,接连几日,她都与云尘大吵,歇斯底里的声音传遍整个宅子。

    临行前一夜,云馥病了,发了高热,躺在床榻上落泪。

    阿竹去看望了她,正与她说着话时,云尘端了一碗甜汤进来。

    褪去一身戎甲,云尘不过是一个母亲,她的身量也算不上高大,穿着朴素的衣袍往门口一站,她似乎与天下间的所有母亲并无区别。

    阿竹冲她颔首,随后起身走了,反手将门带上时,她看见云尘蹲坐在床榻边,轻声细语地跟云馥说话。

    不论她们吵得多么凶,云馥说了多么伤人的话,云尘还是会带上她喜欢吃的东西,来到她的床边慢声哄她入睡。

    这好像也没什么特殊,是所有母亲都会做的事。

    宋小河听到阿竹又叹了一声,沉沉的。

    她感同身受,一下子心疼起她这个前世来,分明她自己也没体会过这样细腻的感情。

    师父只会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围上棉衣,将她拉到火盆旁边烤,说出了汗就能好,然后把她的脸熏烤得焦黄。

    六月十四日,不辞春所有百姓聚于城尾。

    那是蔚为壮观的场景,哭声几乎将宋小河给淹没,所有人背着行囊,哭红了脸,与选择留下的男人们道别。

    苦苦哀求的声音直至现在仍旧不断,但决心留下的男人们十分坚定,有的叮嘱妻子照顾好孩子,有的叮嘱父母好好活着,总之这一场死别,让宋小河这个局外之人都受到了直击内心的震撼。

    战争,给原本安宁祥和的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让他们不得已舍弃故土,另寻生路。

    阿竹站在人群中,她没有可以告别的亲人,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安静的。

    云馥的高热还没好,脸颊殷红,整个人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她却抓着云尘的手不放,来到阿竹面前时,她的眉眼间满是欣喜,笑得像个孩子,对她道:“阿竹,我娘说要跟我们一起走。”

    阿竹看了身旁的云尘一眼,“将军若是能与我们一起,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云尘摸了摸云馥的脑袋,没有多说。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一场分离如此的难舍,正是因为很多人心中清楚,此次一别,日后怕不会再见了。

    城中必须留下人抵御敌军,若是敌军前来发现这是一座空城,很容易就能沿着山谷,寻找到逃亡的百姓,届时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但若是将士和城中的男人在此死守,哪怕此一战是死局,也会让敌军元气大伤,在此处修整许久,这才给逃走的人争了一条活路。

    众人哭喊够了,在云尘强硬的命令下,开始启程翻山。

    白刃交予前,视死若生者乃烈士也。

    战争来临时,总有人要站出来扛起重任,担起大梁,哪怕明知是死,哪怕畏惧,也绝不后退。

    阿竹走到半途,回头看了一眼。

    山脚下的男人站成一排,沉默地目送着父母妻儿的远离,山上人的每一次回头,都会让他们掉一滴眼泪。

    为牵挂,为死别。

    宋小河心口闷得厉害,喘不过气地难受着。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程,队伍之中哭声都未平息。云馥本就高热,又走了许久的路,身体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云尘便背着她走,嘴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在一众哭声之中尤其明显。

    走在身边的阿竹自然也能听见。

    那是一段绵绵婉转的曲调,悠长而安宁,似将无数温柔的呢喃融入了曲子中,亦饱含爱意。

    不知怎么的,面对着方才那悲壮的分离场面阿竹都没什么反应,此刻听到这柔和的小曲儿,却低头落泪了。

    宋小河感觉到视线模糊,豆大的眼泪无声地落下,又很快被阿竹给擦去,连哭都是无声的。

    走到后来,云尘见云馥睡着了,便唤来一个婢女,将云馥小心翼翼地换到了婢女的背上。

    云馥的手原本搂住了云尘的脖子,还将十指相互扣住,约莫就是怕母亲在自己睡着之后离开。

    但她病得重,意识昏沉,扣在一起的手指很轻易被拉开了,到底是没能留住母亲。

    阿竹看在眼里,也没说话。

    是了,云馥与母亲的道别是悄无声息的,她甚至还在睡梦里,并不知道母亲要离开,回到城中去,与城中的士兵和百姓们一同守城。

    宋小河觉得在这一刻,谜底算是揭开了。

    云尘并没有随着这些百姓逃离,更没有带着士兵弃城,她最终还是会回去,是以那些书上记载的,口口相传的,都是假的。

    是颠倒黑白的污蔑,是莫须有的抹黑,是对云尘的恶意折辱。

    云尘拉着阿竹走到了一旁,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折起来的纸,随后递给她,“阿竹,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阿竹道:“将军但说无妨。”

    云尘道:“这是城中的地图,我在城中各处埋下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具体地点在图上都圈出来,你将此物好好保管,日后若有机会再回城中来看一看,将那些东西挖出来。”

    阿竹:“那些东西,是什么?”

    宋小河在心里也问出了这个问题,甚至有些紧张,飞快在脑中猜测着埋着的到底什么东西。

    是钱财吗?还是她留给云馥的东西,亦或是什么军中秘密信件之类的……

    只见云尘眸光轻动,慢声道:“乃是我手下七千士兵的家书。”

    阿竹怔然,久久不言。

    宋小河的心口像是又被钝刀磨了一下,这些过往沉痛到她喘不过气,也不知道是阿竹的情绪感染了她,连带着她的心脏也疼得厉害。

    云尘的面色却极是淡然,低声道:“我无法再带他们回到故乡,便让他们写了家书,分地埋藏,若是你日后找到安稳之地落了脚,待这里的战争平定之后,你再带人回来将家书挖出,送去给他们的家人,可好?”

    “这是一桩麻烦事,不过眼下我已没有旁人能够交托,希望阿竹能答应我。”

    宋小河见过这种淡然的神色,在谢归的脸上,在师伯的脸上。

    那是一种从容赴死的表情。

    云尘已经知晓已经来不及等援军到来了,这一战乃是必死之战,她手下的那些年轻士兵们,将再也无法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

    这封家书,也会成为他们与亲人最后的离别之言。

    阿竹攥着那张地图,点头应了。

    云尘笑了笑,像个慈爱的母亲,也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温声道:“日后你跟舒窈一起,可要好好生活,健康长大。”

    “我……我怕是看不到舒窈长大的模样了,来此地前,我担心她在家中受别人欺负才给带在身边,却不料她在这边也吃了不少苦,最终还要逃荒而去。”云尘说到这里,眸光揉进了春水,温柔得泛起涟漪,湿润了睫毛,“这些年来我始终对不起她,怎么补偿也于事无补,而今临别前又骗了她,或许她此生不会再原谅我……”

    她一度哽咽,话说不下去,转过身用手掌擦了两下眼泪,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在她醒了之后,你替我告诉舒窈,我此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便是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此生已无法偿债,希望来生还能再做母女,让我为今生赎罪。”

    阿竹主动牵起了她的手,哭着说:“将军,舒窈不会恨你。”

    云尘的手掌满是皲裂和茧子,是多年来行军打仗和习武,做粗活留下的痕迹。

    她的手掌没有别的女子柔嫩,却满是力量,将阿竹抱住,轻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走吧。”云尘说:“往前一直走,翻越这座山谷,便是你们的生路,不要回头,也别畏惧,我们会为你们守住身后的路。”

    阿竹与其他人一同往前走了,回头看时,云尘还站在原地,眸子里含着泪,遥遥看着云馥。

    待第二次回头时,云尘已经离去,挺直的脊背宽阔而硬朗,若顶天立地般高大。

    阿竹与众人又往前走了两个时辰,最终在休息的时候,悄悄离去了。

    她留下了一封信,交代了这地图的作用和零星两句道别,连带着地图一同塞进了云馥的行李之中,而后在众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她打发了婢女,悄悄往回走。

    阿竹选择了回城中。

    宋小河也不知道阿竹为何会选择回来。

    许是她不想离开这片埋葬了她亲人和生长的故土,又或许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愿逃亡流浪,总之她回到了城中。

    来时的路走了两日,阿竹背着小行李,在山谷中迷路了迷失了两日,回去的路就用了五日,待她回到不辞春的时候,敌军已经行至城门前。

    城中所有男人站在街道上,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裳,掰着木板护身,手中则拿什么的都有,斧头镰刀。

    没有多余的铠甲和武器,他们力所能及地拿上自己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站在将士的后方。

    云尘换上了一身戎装,手中的银枪赫赫生威,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身边则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上面绣着无比大气的“不辞春”三个字。

    灿烂的阳光落下来,将其他士兵的铁甲照得反光,远远望去一片如同波光粼粼的河流,相当壮阔。

    所有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严阵以待,视死如归。

    身后便是生路,他们深知,多在此处坚持一刻,他们的父母妻儿的生机就多一分。

    宋小河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那股悲壮令人骨子里的血液都被点燃。

    死,在这里似乎也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阿竹钻进了别人的房中,挑选一把称手的武器,将床板拆下来往自己身上绑,正当她忙碌时,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阿竹?”

    她回头,就看见小女孩站在门外,惊喜地对她笑,“你怎么也在这里?哥哥,你快来看,阿竹也在这里!”

    随后男孩也跑了过来,见到她无比高兴,跑到她身边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宋小河心头一跳,竟将这两个孩子给忘记了。

    阿竹更是震惊,声音拔高,惊诧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为何没有跟着他们离开?!”

    “男子汉都要留下来守城的,我才不走。”长寒说道:“我要跟大家一起守城。”

    玉心也道:“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不过几岁大的小孩,并不知道这座城将要面临着什么,他们本就是没人管的孩子,临行前阿竹也将他们忘记,是以所有人都离开时,没人注意这两个孩子留在了这里。

    阿竹慌乱而自责,抱着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道歉。

    长寒不知道她为何哭泣,喊着玉心一起给她擦眼泪。

    阿竹将身上的板子全部拆掉,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说道:“走,我现在带你们走!”

    两个孩子倒没有反抗,乖顺地跟着阿竹走,可刚出了房屋,就听见震耳的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大鼓敲响的声音,云尘一声高喝:“放箭!”

    敌军已经开始攻城!

    已经来不及了,便是现在奋力逃跑,恐怕也带不走这两个孩子了。

    阿竹慌乱地对他们道:“去,藏起来,藏得严实一点。”

    长寒问:“阿竹是要跟我们玩游戏吗?”

    “对,就像我们经常玩的那样。”阿竹抹着眼泪,颤声说:“你们去藏好,我去找你们。”

    玉心就说:“万一我们藏得太好,你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阿竹说:“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你们吗?你们只管往最隐秘的地方藏。”

    长寒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不开心,我们陪你玩游戏,我现在就去藏!”

    说完,他拉了妹妹一把,转身就跑走了。

    玉心跟了几步,却突然回头,用墨黑的眼睛盯着她,稚声问:“阿竹,你还会回来找我们吗?”

    “当然会。”阿竹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玉心点点头,然后追着哥哥的脚步跑了。

    战鼓越敲越密集,号角声传出老远,城墙上的士兵前后替换,不断朝下面射箭。

    可城中的武器储备本就有限,云尘下令点燃了城墙上的火油,火焰沿着高大的城墙往下飞快地燃起来,哀嚎声四起,阻挡了一部分想要爬云梯的敌军。

    云尘持着银枪,从城墙上下来,身上的铠甲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神色严峻,双眸凌厉无比,站在所有士兵前头,大声吼道:“南延的将士们,我们为何而战!”

    “保家卫国,南延昌盛!”众人高举铁刃,齐齐回答,声音震彻云霄。

    “好!”云尘气吞山河一般高声道:“开城门!南延的将士,随我出城迎敌!”

    号角齐响,沉重高大的城门被打开,将士们大喊着:“杀啊!”

    他们一涌而出,而守在城中的男人们则按照云尘的吩咐,在他们出城之后又将城门给关上,门闩浇灌了铁水,生生焊死。

    城门外的厮杀声响起,刀剑碰撞,铁甲叮当作响,痛嚎声不绝于耳。

    城内的百姓们沉默着,压抑的哭声连城一片。

    如此壮烈的场景,给宋小河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阿竹从小路跑到城墙下,趁着别人不注意,沿着台阶上了城墙。

    烈火仍旧在燃烧,墙头上都是炙热的气息,往外一看,血已经流了满地。

    敌军的人马浩浩荡荡,在城门前的旷野站得密密麻麻,单凭数量就远远超过了云尘手下的七千士兵。

    云尘的一杆银枪在人群中飞舞,即便是身着重甲的她,身姿依旧轻盈迅捷,出手没有多余的招数,皆是直奔性命而去。

    她在烈阳下不断翻飞,眨眼间就取了十数人的性命,如此厉害的身手,乃是当之无愧的将军。

    南延的将士奋勇杀敌,死守城门,敌军如飞蝗一般,一波又一波地不断涌上来。

    刀刃砍卷了,铁甲碎裂了,他们接连倒下。

    死亡当前,本能的恐惧将他们淹没,敌我悬殊的绝望笼罩了每一个人。

    阿竹捡起地上的鼓棒,奋力地开始敲起大鼓。

    “咚咚咚咚——”

    沉重的声响传了老远,她用力挥舞着双臂,用尽全力将自己的力量传递出去,希望战场上厮杀的南延将士们听见之后能够重燃斗志。

    这仿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战鼓的响起,让原本呈现出疲态的将士们再次奋起,他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惧身上的伤口,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刀,只想着在死之前多带走一条敌人的性命。

    阿竹的战鼓越来越响亮,底下的士兵越战越勇,血水淌了满地,泡红了这片原本安宁祥和的土地。

    一支箭从远处飞来,正正扎在阿竹身上。

    宋小河感知不到疼痛,也不知这支箭扎在了什么位置,她只看见阿竹用尽所有力气敲了最后一声鼓,随后攥着手中的鼓棒,从城墙之上翻落下去。

    极速坠落的瞬间,所有声音在同一时刻消失,眼前再次被黑暗取代。

    宋小河知道,这趟残忍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阿竹。”

    云馥的声音传来。

    宋小河猛地睁开双眼,从虚无的幻影中脱离,她浑身都在颤抖着,双腿发软。

    面前是云馥和步时鸢,无头将军立在云馥身侧,仍被她牵着手。

    她们的背后,则是漫山遍野的灯火,那里站着密密麻麻的各门派弟子。

    光照之下,是尸骨遍地,满目疮痍的不辞春。

    沈溪山是唯一站在她身边的人。

    他擡手,轻轻地将宋小河落下的眼泪擦去,低声问:“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宋小河痛苦得难以忍耐,用急促的呼吸平复着情绪,下意识捧着他的手,往他掌心里蹭,寻求安慰地呜咽道:“沈溪山,我好难过呜呜。”

    沈溪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于是轻声哄她,“不要为了往事难过,宋小河。那些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

    “阿竹。”云馥在这时候打断二人的亲昵,淡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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