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开始着手准备我爹的后事。”
也不知道李当关把兄长拉回去之后如何交代的,后来萧矜和陆书瑾的房门便再没有被那个傻大个敲响。
这两日陆书瑾二人在山庄里转着游玩,正值樱花开放的季节,不管走到何处都能看到漂亮的花瓣,有时候会给陆书瑾一种置身在世外桃源的错觉。
在山庄里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奇怪之人。
有x些人身着素衣,长发簪玉,看上去斯斯文文,但一张口便是“娘的”“奶奶的”一些污浊之语,半点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每当遇见,萧矜就会拉着陆书瑾走远,说道:“看到没,日后离这种人远点。”
还有些人穿得邋里邋遢,五大三粗的,衣襟的扣子也不好好扣着,敞开带着胸毛的胸膛招摇过市,一张口却是“之乎者也”。
这种时候萧矜又会捂住陆书瑾的眼睛赶紧将她带走,嘴里念叨着,“千万别看,多看一下眼睛就会生疮。”
吓得陆书瑾闭着眼睛不敢多瞧。
最后还有一种,则是隔了老远都能将萧矜认出来的人。
云城里来参加大赏会的不止有海舟学府的人,还有些别的书院的人或多或少是见过萧矜的,老远就能听见有人跟在后面喊“萧少爷”,一路追过来。
萧矜最烦这种人,带着陆书瑾乱窜,企图将人甩掉,实在黏得紧的甩不掉,就等着人追上来之后再冷言吓唬一番,那些谄媚吹捧的人自然就跑得比谁都快。
无所事事了两日,万卷书大赏会终于开始。
陆书瑾看见亭子里小溪边木桥上都站满了人,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大赏会的声名远扬,同时她也终于得见袁老先生。
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胡子头发都花白,但走路时颇有一股精神劲儿。
他身上的文人气息很重,说话时喜欢笑,边笑边用手顺着胡须,与身边的人交谈。
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但也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与袁老先生坐在一起谈笑叙旧。
大赏会的基本流程就是先由袁老说些勉励少一辈勤学刻苦的话,然后再抛出一个问题,由所有人共同思考,共同解答。
其中大多数人都只是听,少数人会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想法,用萧矜的话来说,当问题抛出的时候,所有人的思想都会发生碰撞,一旦不同有不同的观念,那么整个大赏会就会变得极其热闹。
等问题讨论完之后,才是袁老拿出文章或诗词来让人共同欣赏。
还有飞花令,击鼓传诗之类的娱乐。
前几日,陆书瑾都是站在人群中听,袁老提出的问题有些浅显,有些深奥。
类如“若生逢乱世,读书当何用?”、“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何解?”这些。
文人口舌灵巧,争论起来也极为火热精彩,陆书瑾常常听得入神,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这几日里她连书都很少看,无时无刻地出神,去回想那些人所说的话,和袁老提出的问题背后深意。而萧矜也十分识趣,他从不会主动打断沉思之中的陆书瑾,看着她黑眸出神,久久盯着一处地方不动,就知道她又在想那些东西。
出来这一趟对陆书瑾的收获无疑是巨大的。她这些年独来独往已成习惯,并没有跟别人交流想法的意识,一些看进脑子里的书籍内容或许她能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记住,却很难理解其中之意。
说白了,就是读书多,见识少。
当然她也不需要开口与旁人争论,她只需要听,就会产生自己的想法和思考。
最后一日酒桌的飞花令,陆书瑾被萧矜推了出去,参与其中。
她脑中积累着大量诗词,反应又很快,与陌生的人对上也半点不怯场,一句又一句的诗从嘴里冒出来,对方若是接不上便罚一杯酒自动离席。
萧矜就坐在旁边,用手支着脑袋去看,眼中藏着隐隐笑意。
陆书瑾平日里即便是行事再从容,也难掩她骨子里藏的小心翼翼,那是她多年寄人篱下养成的性子,她很少对什么东西表现出明显的喜爱,身上没有少年该有的“竞”字。
不争不抢,只会避让。
也只有在这会儿,在诗词当中,她才表现出少年应该有的好胜,黑眸神采奕奕,充满着勃勃生机。
接不上飞花令的人一个一个换下去,陆书瑾也获得一波又一波的赞叹,她额上出了细汗,眼眸亮得惊人,嘴角轻轻翘着,似乎自己都没发现她情绪里带着兴奋。
萧矜心想,陆书瑾如此优秀,合该如此,接受众人的赞誉,在众目之下发光。
若是女子能够入官学,能够参加科举入朝为官,陆书瑾一定会有更璀璨的人生。
陆书瑾说得累了,也知道不能一味出头,于是故意接不出飞花令,自罚一杯酒。
萧矜将她的手拦下,把酒杯接过来说:“她喝不得酒,由我这个兄长代劳。”
他说完便一饮而尽,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
陆书瑾坐下来之后,才觉得身上发热,鼻尖也冒出小汗珠,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更显得整张脸白嫩,眼角眉梢都是绵绵笑意,若春风拂面。
萧矜知道,她现在很开心。
“明年还来?”萧矜道。
陆书瑾想了想,问道:“你也会来吗?”
“当然。”萧矜理所应当道:“你还想跟谁一起来?”
陆书瑾笑了笑,没再接话。
她是典型的吃一堑长一智,自打萧矜在她这里食言之后,便不会再接下萧矜的任何承诺,每次萧矜说这种话的时候她都笑不应声,仿佛是老早为萧矜的食言开脱。
若是他没做到,陆书瑾就在心里开解自己,那些承诺她没接,便不作数。
萧矜对此哭笑不得。
大赏会一结束,两人就坐了马车返程。
返程时萧家暗卫就不是跟在后面了,他们骑马行在马车两侧,前后散开,呈一个保护的队形,一直持续到云城之外,才驾马离去。
这一来一回,就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回到云城的时候,已是三月下旬。
陆书瑾回到学府之后,按照乔百廉所说写了参加大赏会之后的感想和顿悟,而后才正常入学上课。
蒋宿这大半个月没见到萧矜和陆书瑾,想得不行,听闻他们回来之后,在学堂又等不到萧矜,便自己跑去了将军府找萧矜。
但是府中的大黑狗烈风与他极其不对付,每回见到他都狂叫不止,但又不知道会被拴在什么地方,每回蒋宿去将军府都提心吊胆的。
他这就刚走到将军府的门口,就瞥见梁春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之下,白衣胜雪,玉面俊美。
蒋宿一看,顿时转头就走,心说找萧哥的事还是可以先放一放的。
他头也不回,缩着脖子往街道上走,从街边拐了个弯才放下心来,心有余悸地想梁春堰能在将军府门口站着,定然也是找萧哥有事,只盼望萧哥能慧眼如炬,看出梁春堰这人是个人面兽心的坏种。
方走了没多久,他忽然瞥见前方出现一抹白,仔细看去,就见本来站在将军府门口的梁春堰,此时竟然站在前方的茶铺旁,一双眼睛盯着他。
蒋宿吓一大跳,暗骂见了这梁春堰跟见鬼有什么区别?
他盯着蒋宿,意思不言而喻。
蒋宿不敢再跑,讪笑着走过去,说道:“这么巧,能在街上遇见梁公子?”
梁春堰面上没有表情,“方才在将军府门口不是遇见过一回了?”
蒋宿佯装不知:“是吗,我没瞧见。”
梁春堰看着他扯谎,并不拆穿,温和一笑:“眼睛不好使留着也无用,我帮你挖了如何?我下手很快,不会太痛。”
蒋宿轻轻咳了咳,赶忙转移话题:“不知梁公子所为何事?”
他属于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他找蒋宿,必然是有事,更何况此人脑子颇为灵活,他甚至算到了蒋宿会去将军府,所以提前站在将军府门口等着。
果然,梁春堰从袖中又摸出了一封信,夹在指尖递给蒋宿,随口提问:“上次给你的狗养得如何了?”
蒋宿赶忙接下,回答:“白白胖胖的,长了好几斤。”
“那是只黑毛黄斑狗。”
“我的意思是它过得很好,吃得跟我一样。”蒋宿将信捏在手中,又问:“这还是给萧哥的?”
梁春堰只说:“现在就送去。”
蒋宿觉得他被梁春堰当个信使来使唤,忍不住犯嘀咕:“你都到萧府门口了,不会自己送?”
“这信须得你送到他本人手中。”梁春堰道。
萧府里藏得都是各方势力的探子,跟个马蜂窝似的,信若是给了门口的护卫定会过好几遍手才会传给萧矜,甚至可能传不到萧矜手中,唯有让蒋宿转交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梁春堰并不会解释,他只是道:“若是送不去,你这双手也没用,我剁下来煮了喂狗。”
蒋宿把信揣怀里,二话没说直奔将军府去。
萧矜没在将军府,细问之下得知他去了春风楼,于是蒋宿又跑去了春风楼的月水间。
月水间中只有萧矜与季朔廷两个人,一人坐在矮桌旁,一人斜倚在软椅上。
桌子上摆着茶水和一张信纸,纸上写的内容,萧矜已经看过。
房中已经寂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很快叩门声响起,蒋宿在门外喊:“萧哥,你在里面吗!”
季朔廷疑惑地挑眉,起身去开门,将人x放了进来。
蒋宿神神叨叨,进来之后忙把门给关上,然后摸出怀里的信举着奔过来,出了一头的汗,累得狗喘,“萧哥,这、这是给你的信。”
萧矜讶异地接下信,将手边的水杯往他面前一推,“喝口水。”
蒋宿连灌了两杯,才稍稍缓和,抹了一把嘴上的水渍骂道:“王八蛋,简直把我当信使!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谁给的?”萧矜问。
“……”蒋宿张了张嘴,到底忌惮,一开口就换了个名字,“吴成运!”
萧矜眸光微动,反手将信压在掌下,并不去看,只道:“你今日为何没去学府上课?”
“我旷学了,来找你。”蒋宿理直气壮道:“谁让你一直不去学府。”
“你现在回学府去,否则你爹知道了又该罚你。”
“萧哥你呢?”
“我爹又不在云城,如何罚我?”
这话说得是在理,萧矜敢在云城如此无法无天,可不就是因为老子和兄长都在京城么?
蒋宿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拉着萧矜说了些想念的话,最后被萧矜赶走。
他走之后门又关上,萧矜才动手将信拆开,拿出来看。
“什么内容?”季朔廷落座,盯着信问。
“北疆战报,三殿下抗敌小捷,带兵追寇,深入群山之中不得出,十数日未归。遂镇宁将军领长子及三千精兵入山找寻,于山中险地遭北狄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萧矜缓慢将信上内容念出。
季朔廷低头看了眼原本摆在桌上的纸,说道:“这消息比我的还快一步,也更齐全。”
“皇室的消息当然是第一手,恐怕这封信早就备好了,只等着我回来。”萧矜说。
“吴成运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是皇室养的人吗?为何频频给你递消息,难不成是想要倒戈?”
“他们是皇室养出来的死士,只效忠皇上一人,吴成运此举只能说明一件事”萧矜转头看他,说:“皇帝要驾崩了。”
“那接下来该如何?”季朔廷问。
“还能如何?”萧矜将两张信纸叠放在一起,放在烛灯的火苗上,燃起的火光映在他俊俏的眉眼之上。
他声音轻缓,似荡出了一抹笑,颇有些大逆不道,“自然是开始着手准备我爹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