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事,就是咱们可能入住了黑店。”
萧矜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了她一路,直到马车摇摇晃晃,回到陆书瑾所住的地方停下时,他才松开了陆书瑾。
他轻轻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醒醒精神,不着痕迹地拨弄了一下身上的大氅,说道:“天色很晚了,我就不进去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得了空我再来寻你。”
陆书瑾显然没想到他到门口会不进去,本以为他又会跟她磨磨唧唧到半夜才会离去的。
不过见萧矜的脸上的确有些倦意,心想着他这几日估计也是忙得厉害,便十分善解人意道:“你也好好休息,身体要紧。”
她说完就撩开车帘走下去,一回头就见萧矜已经撩开了窗子,正露出一个头眼巴巴地盯着她。
那眼神,看起来像是很想跟随她一同进宅中去。
但他仍旧坐着不动,只道:“快进去吧,我在门口看着你。”
很像是幼年时在外面跟小伙伴们玩得开心,然后天黑了又不得不分离回家时,露出的那种依依不舍的神色。
陆书瑾想到此,弯唇笑了一下,应道:“好。”
她不再停留,转身走进巷子,身影渐渐被夜色掩埋,直到她推门进去,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萧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寒风往脸上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才启声道:“回府。”
上元节这日,云城热闹到后半夜才偃旗息鼓,街道上渐渐安静下来,庆祝新年的伊始至此也落下帷幕。
而后陆书瑾在家中闲了几日,忽而有一人找上门来。
她正开着窗习字,春桂便徐步而来,福了福身道:“公子,游客来寻,在前院正堂候着。”
陆书瑾搁下笔,披了外衣出门。
她想着应该不是叶芹,因为宅中的下人都已经熟识她,只要她来那便是通畅无阻的,直接来到后院喊她。
她去了前院正堂,刚进门就看到一个拘谨的身影背对着门,正佝偻着腰频频对给她倒茶的寒梅致谢。
陆书瑾惊讶道:“沛儿姐,你如何寻来了此处?”
来人正是杨沛儿,她身着嫩青色的衣裙,长发半绾,虽不是什么华贵富丽的打扮,但比之从前在大院里的寒酸却是好了太多。
她听到陆书瑾的声音,连忙笑着迎来,“书瑾!我先前还一直担心找错地儿了呢,没想到倒还真让我摸来了!”
本来先前过年那会儿陆书瑾就该去看看杨沛儿的,但那段时间遇到了大表姐,她不敢随意出门,便谨慎地一直窝在家中,加之后来萧矜找上门来又带她去了风亭山庄,所以去看望杨沛儿的事便一直耽搁着。
她买了些年货和衣裳,又放了些银子进去,让人送去大院给杨沛儿,如今她穿的这一身嫩青衣裙,就是陆书瑾送的。
杨沛儿忙快步走过来,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左右看看,欣慰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还担心你吃睡不好无端消瘦呢,如今看来你倒是开始享上福了,住着如此大的宅院还有下人伺候,可真有点状元老爷的气派了。”
她掩着唇笑,眼角眉梢都洋溢出开心来,似乎对陆书瑾的现状感到无比欢喜。
陆书瑾忙道:“我岂敢与状元老爷相比,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得萧少爷相助罢了。”
杨沛儿是陆书瑾来云城之后结识的第一个人,不管如今的日子比之从前有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永远都记得饥肠辘辘的夜晚,杨沛儿轻敲她的房门,端来一碗热面的场景。
她拉着杨沛儿往里走,因为情绪高涨,语气也染上了欢快,“我本想着这两日就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来一步。”
“那萧少爷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上回他派人来询问你的事,我还一直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幸好当时打听了你住的地方,才摸着门巷找来。”杨沛儿看着她,笑着说:“看见你过得如此好,我就放心了。”
“询问我的事?”陆书瑾疑惑地皱了下眉毛,奇怪道:“什么事?”
“是问你何时来的云城,何时入住的城北大院,我想着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告诉了他们。”杨沛儿顿了顿,仔细打量了下陆书瑾的脸色,问道:“对你没什么影响吧?”
陆书瑾回过神,摇了摇头说:“没有。”
杨沛儿从身后的椅子上拿出一个包袱,放到桌子上打开,说道:“这都是我自己做的馍,买的都是上好的白面,蒸出来的包子又软又香,我给你带了些。”
包子都已经凉透了,被裹在包袱之中,但没有一个压瘪,看得出杨沛儿在带来的途中很仔细的保护着。
陆书瑾连声道多谢,让春桂将包子拿下去,而后关上了正堂的门点起暖炉,二人便坐在正堂里闲聊。
陆书瑾从未问过杨沛儿的身世,更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而来,只知道她丈夫亡故之后便背井离乡,独自来了云城。但她有一手上好的绣工,且识字。
只是城北的大院住着终究不便,陆书瑾提出让她换个活计,搬出城北的大院,至少能找一处僻静之地独居,不必与那么多人同住一个院中,同用一个膳房。
但杨沛儿却笑着婉拒,说她现在的日子过得也悠闲,除了做工也没旁的事,想攒了银子日后再做别的。
陆书瑾听后便也没有强求,只对杨沛儿道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就好。
二人聊得正开心时,叶芹却突然登门造访。
宅中的下人见了是她并不阻拦,放着她进了门,刚走到前院她就开始喊:“陆书瑾!”
陆书瑾听到这声音,笑着起身,对杨沛儿道:“我去迎她进来。”
她推开门,就看见叶芹正往这边走来,身上裹着雪白的氅衣,鼻尖冻得红红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锦盒。
她兴冲冲地小跑过来,“陆书瑾,你快看我带来了什么!”
她进了正堂,瞧见了坐在里面的杨沛儿,顿时有些面对生人的拘谨。
“这是我的一个姐姐,名唤杨沛儿。”陆书瑾朝两个人介绍道:“这是叶家嫡女,叶芹。”
“原是叶小姐。”杨沛儿站起身,目光在陆书瑾和叶芹的身上晃了几圈,笑容温和,“你们二人当真是郎才女貌。”
陆书瑾扯了下嘴角笑笑,随意应道:“沛儿姐说笑了。”
而叶芹压根听不懂这词的意思,也很聪明地没有接话,只是将锦盒往桌上一搁,说道:“这是我从哥哥那里偷来的桃花酿,给你喝。”
叶芹十分慷慨,她一偷就偷了两壶,画了桃花的瓷瓶静静躺在盒子中,单是看着就知晓其的昂贵。
陆书瑾听说是她偷出来的,当即有些反对,但一想偷的是叶洵的,那也不打紧。
叶芹每次来这里都会带东西,鲜少空着手,且必须要陆书瑾收下,如果她不收叶芹就会不高兴,一直闷闷不乐。
陆书瑾笑着让人将桃花酿收起来,继而去了后院x将她的香囊拿来送还,“你的东西。”
叶芹来这里也是为了拿回香囊,她将香囊攥在手心里,宝贝似的捏着,而她自己绣的那个,早不知扔到了何处。
陆书瑾看见了,禁不住多问了一嘴,“这是你兄长给你买的?”
“啊?”叶芹怔然一瞬,说道:“不是,是哥哥亲手绣的。”
陆书瑾惊讶地微睁杏眼,“他还会女红?”
叶芹点头,“哥哥以前教过我,但是我没学会,他自己学会了,上次他绣这个香囊的时候我去找他,从窗外看到了。”
难怪叶芹捏着这香囊跟捏着宝贝似的,却是没想到叶洵会做这种事,不仅亲手绣了香囊,还让叶芹送给季朔廷。
这么做也能理解,无非是希望叶芹能与季朔廷定下亲事,让季叶两家联合起来。
但显然季朔廷有自己的想法,而叶洵也不愿放弃,于是叶芹也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伸手摸了摸叶芹的脑袋,说道:“若是你兄长发现你没将香囊送出去,岂不是要对你发脾气?”
“不会的。”叶芹说:“我藏起来,不叫他发现。”
杨沛儿也在旁边说道:“叶姑娘的兄长待你真是好,令人羡慕。”
叶芹也深觉如此,说道:“哥哥就是世上最好的人。”
陆书瑾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接下来的时间,三个女子坐在堂中聊了一晚上,天黑之前杨沛儿与叶芹一同从宅院离去。
而另一边,蒋宿这几日也没闲着。
上回梁春堰让他转交的信他还一直揣着,每日都随身携带,就等着找机会给萧矜。
但萧矜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他连着几次去将军府蹲着都没蹲到人,今日又起了个大早,还没出门就碰到煞星梁春堰上门。
蒋宅住着不少人,并不算宽敞,府中的下人也不多,就连蒋宿这个嫡少爷,也只有一个随从,这会儿还在睡觉。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溜去了侧门,正要奔去将军府的时候,一出门就看到梁春堰站在边上,那架势跟守株待兔似的,好像就算准了他会这个时候出门。
蒋宿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嚎了一声。
紧接着,他就看到梁春堰怀里抱着一只黄黑相间的狗,正瞪着一双大眼睛,乖巧地窝在梁春堰的怀中。
“这这这这、”蒋宿双眼一黑,开始打磕巴,费老大的劲儿才将话说出来,“这不会是要送给我的吧?”
“知道还不接着?”梁春堰说。
天色还没亮,周围一片昏暗,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蒋宿哪敢说不要,硬着头皮把狗接到了怀中。
那只狗看起来很胖,也很重,蒋宿抱着它不敢动弹,脑子一抽,问道:“这狗叫什么名字?”
梁春堰道:“蒋小黑。”
蒋宿立即把眼睛瞪得极其圆溜,“这狗为什么姓蒋?!”
“蒋家的狗,为何不姓蒋。”梁春堰理所当然道。
“这狗你既然转赠给我了,那便由我来取名。”蒋宿自然不愿意让一只狗跟着他姓的。
“放心,有你取名的时候。”梁春堰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也算是给你前段时间总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回报。”
蒋宿心说这人心不仅是黑的,心眼还贼小。
“照顾好你的狗命。”他扔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继而转身离去。
蒋宿瞪着他的背影,见他彻底消失不见,才将怀里的狗放到地上,说道:“你指定是个流浪狗,去去去,继续流浪去。”
那狗站在地上不动,擡头看着他,眼里有几分可怜巴巴的。
蒋宿与它对望了一会儿,最终满脸烦躁地又将这只狗给抱了起来,嘴里骂道:“烦死了你这只诡计多端的狗,从今往后就叫你黑心眼。”
蒋宿把狗抱回了房,拍醒了还在睡觉的随从,让他照看一下这只狗,临走时还幽幽道:“这狗的命就是我的命,你仔细着点。”
睡得迷迷糊糊的随从已经对自家少爷的脑子偶尔出问题一事见怪不怪了,点着头目送蒋宿离去。
好在今日去将军府总算蹲到了萧矜,好歹是让蒋宿心情稍微缓和了些。
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萧矜一眼就看出他有事要说,但萧府里眼线实在是太多,不适合谈话,于是就将蒋宿拉去了春风楼的月水间。
这地方虽然是他们与叶洵经常来玩乐的,但到底是季家的地盘,再大的势力都无法将手伸入春风楼,这里密不透风,是密谋的最佳场所。
一进月水间,蒋宿就迫不及待将怀中的信拿出来给他,说道:“萧哥,这是吴成运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
“吴成运?”萧矜一边接过信,一边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个名字,想起来此人是上回勾结了叶洵把陆书瑾绑走的那个,后来被他重伤逃跑,便销声匿迹了。
“你怎么会与他有联系?”萧矜问。
蒋宿想起梁春堰几次三番的警告,便不敢提他,只道:“就是上元节那日,我们在酒楼中看陆书瑾猜灯谜的时候,他突然用石子砸我将我唤上楼,然后给了我此物,让我转交给你。”
萧矜把信纸放在桌上,没急着去看,而是问道:“他就只给了你这一封信?”
蒋宿点头。
萧矜沉默半晌,而后道:“吴成运应当隶属于皇室,奉皇上之命来到云城,探查我的底细。”
蒋宿愣了愣,“那他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萧矜说道:“先前我与他交过手,恐怕他已经禀明皇上,正因如此,我爹和大哥才会被派去北疆。”
然而朝堂上的事,蒋宿并不知道多少,即便是说了他也想不明白,他只看着萧矜面色沉重,像是忧虑什么。
他问道:“萧哥,那吴成运是个坏人吗?”
萧矜稍稍回神,说:“反正不算什么好人,但是你别招惹他就是,见到他跑远点。”
皇帝派来的人,暂且还动不得,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吴成运并非与叶家一伙,那就暂时威胁不到萧家。
萧矜没注意蒋宿的神色,随手拆开了信,将里面的纸拿出来。
只有一张,上面也没写多少字,他低眸看去,倏尔双眉皱起,擡头问道:“他给你信的时候,说了什么?”
蒋宿见他神情如此严肃,也不敢怠慢,赶忙道:“就是说能够帮上你的忙,旁的就没了。”
萧矜将信收起来,立即就站起身,说道:“你回家去,我去找季朔廷。”
蒋宿也跟着站起来,眼看着他就要走,没忍住喊了一声,“萧哥。”
萧矜停步转身,扭头看他,“什么事?”
“你……”蒋宿犹豫了片刻,咬着牙道:“你养不养狗啊?”
萧矜轻挑了下眉毛,说道:“萧府有狗,你难道忘了?”
蒋宿一开始的确是忘记了,但经萧矜一提,他又很快想了起来。
那是一只很威风的狗,通体黑毛,身姿健硕,跑起来威风飒飒,蒋宿先前还被这狗追过,他当时卖了命狂奔,就差那么一点就被这狗咬上屁股了,幸好萧矜出现的及时,一个口哨将狗唤了回去。
如此凶猛的狗,若是把黑心眼送过去,只怕会被它咬死。
黑心眼一死……蒋宿想起了梁春堰那张淡漠的脸,就觉得脖子发凉,打了个冷战,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跟着萧矜一同出了春风楼,自个回了家。
季府还是一如既往地吵闹,萧矜被下人带着前往季朔廷的房中,他还在睡觉。
季朔廷不习惯早起,这也是他经常旷早课的原因,萧矜挥手退了下人,自己推门而入,来到季朔廷的床榻边上。
他刚擡手撩开床帐,季朔廷就睁开了双眼,懒洋洋地看他一眼。
萧矜道:“快起来,有要事。”
季朔廷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嘟囔一句,“你就不能再晚一个时辰来。”
“你这府中这么吵,都能睡得着?”萧矜将信扔到床上,自己搬了个椅子坐下,“蒋宿一大早来找我,说吴成运托他转交给我一封信,你看看。”
季朔廷打了个哈欠做起来,往信上扫了两眼,眉眼沉了沉,说道:“秦兰兰果真是何湛杀的?”
“不错。”萧矜说道:“因为他知道叶洵杀不了秦兰兰,按照叶芹当日所言,叶洵派人出手的时候被一个戴面具的人阻拦,若不是秦兰兰毒发身亡,千机门必会被山庄赶去救援的护卫发现,从而计划失败。”
“何家这是也打算与叶家结盟了?”季朔廷继续往下看,然后将信纸扔到边上,开始下床穿衣,“跟咱们查到的所差无几。”
“何湛的爹就任于翰林院,恐怕是在京城听到了风声,所以才倒戈投靠聂相,而何湛必定是得知了别的消息知道叶洵的计划会失败,所以留了后手。”萧矜说道:“秦兰兰一死,秦望即刻回云城,海城知府前两日也遇害,而他又曾是秦望的门生,叶家和聂相就是奔着秦望去的。”
海城是运输军饷的必经之地,北疆千万将x士就等着这一批补给,一旦军饷在途中出了错,北疆的将士们将面临灭顶之灾。
皇帝先调三皇子去北疆在前,后派出萧云业在后,摆明了是剥夺了三皇子夺嫡争位的机会,又将立大功之任交给六皇子,储君之位属意谁,已然十分明了。
更有甚者,皇帝或许已经动了杀心,想在六皇子登位之前为他清扫障碍。
萧矜深知这一趟北疆之征只怕凶多吉少,且北疆环境恶劣,没了后续的补给,将士们未必能熬过这个早春。
聂丞相竟如此胆大包天,偷梁换柱暗动军饷。
但何湛的行动带来了京城的动向,至少这些日子的辛苦没有白费,他们终于从其中查出了端倪。
吴成运的这封信其实作用不大,主要还是蒋宿送来得太晚,眼下军饷成了最大的问题,若是叶家已经得手转移走了军饷,那么等待北疆将士的将会是极为凄惨的结局,甚至有可能还没动手打仗就先生生饿死。
聂相能够换出军饷,可见其朝中势力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他敢做就能确保北疆的消息绝传不到京城。
“如何?想到办法了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季朔廷已经穿好了衣裳,转头询问萧矜。
萧矜斜靠在软椅上,用手支着脸,闭着眼睛像是假寐,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用不了多久刘家和齐家被抄的旨意就会传来云城,这两家经商多年富得流油,必定能将军粮的空缺给补上。”
季朔廷听后笑了一下,“萧小少爷是要当明匪?”
“明匪当不得,只能当暗匪,不论如何也要补上军饷空缺。”萧矜的眸中染上沉沉郁色。
这不是十条八条命,而是几万将士的性命,绝不是儿戏。
季朔廷站在窗边,束起的长发露出光洁的后脖子,初升的朝阳迎面探入窗子,他偏头,金色的光勾勒出英挺的眉眼,笑容温良而无害,“也确实该给叶家送上一份大礼。”
萧矜与季朔廷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有着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甚至有些话说了一半,另一人就已经懂了剩下的意思。
劫财一事不能动用萧家或是季家的人,一旦打草惊蛇则必会失败。
二人先按兵不动,等着京城传来消息。
这正月十五一过,日子就快了起来,朝着二月奔去。
二月初便是海舟学府开课的日子,闲了那么多日,陆书瑾终于又能捧着书本重返学府。
两个月没来舍房,被褥都泛着一股潮意,她先是将东西都拿出来晒了晒,又将其他必要的东西给一一整理,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了。
从那个小宅院走到海舟学府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住在舍房终究有诸多不便,在舍房更为自由清静。
让宅中的下人将东西全都搬回学府,她站在门外挂锁的时候,正碰上了来舍房的梁春堰。
“陆兄日后不住此处了?”梁春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问她。
“我在外租了宅院,不住岂非白白浪费银子?所以就暂时不住舍房。”陆书瑾道。
“看来日后就不能跟陆兄一同去学堂了。”梁春堰的语气像是有些遗憾。
去年仲冬,陆书瑾调回甲字堂之后,梁春堰的确与她一同去学堂过一段时间,只是那时候的陆书瑾情绪持续低落,且并无结交他人之心,一直与梁春堰保持着距离。
但梁春堰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陆书瑾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说道:“是啊,不过我们还能一起走出学堂。”
梁春堰跟着笑,随后与她一同去了甲字堂。
甲字堂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鲜少有吵闹的时候,与丁字堂为两个极端。陆书瑾并不想有偏颇,但是在甲字堂里念书习字,的确会让她更容易平静,也更舒坦一些。
如此一来萧矜就往甲字堂跑得十分勤快,一下学就去找她,喊着她一起用午膳,晚上也将她先送回宅子再回去。
在旁人眼里,两人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从前,自然而然也就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关于萧矜好男风的谣言便久久不息。
有人坚信,有人不信。
但这也并不影响萧矜分毫,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萧矜依旧会压着陆书瑾亲吻,虽然每次都以辛苦的克制结尾,但萧矜乐此不疲。
二月又是春闱的时候,天下考生皆赴京城赶考,一直持续到二月半才算结束。
接下来发生了四件事。
两件大事,两件小事。
头一个大事,是关于刘齐两家的降罪也终于落下来。
毫无例外,妇孺流放,男丁斩头,家产尽数充公。
前去抄家的是何湛和方晋带头,其中叶洵在里面督察,连着五日轰轰烈烈的抄家行动,引起不少百姓的围观,将刘齐家宅之中所有值钱的物件全部搬走,名下产业与存在银庄的财产也一笔笔全都清算个清楚,皆搬到西郊城外的驿站暂存,只待清点完成之后再一并运去京城,上缴国库。
第二件大事,是还没等衙门所有东西清点完成,驿站就被山匪给劫了。
山匪个个人高马大,脸上蒙着黑布,耍着大刀闯进驿站,把从刘齐两家抄出来的东西和银两洗劫一空,搬得什么都没剩下。
云城多年没闹过匪,谁也没想到如今会突然冒出来一帮野匪来。
城外往北约莫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处兵营,其中培养了三万精兵,一直交由萧云业带着,其作用是驻守云城。
云城是土地肥沃的富硕之地,养出了不少达官子弟,高门望族,这批精兵五年一换,若天下太平则一直驻扎于此,若边疆动荡则会跟随萧云业远征抗敌。
旦凭虎符行事,不认明主。
不过萧矜这些年总跟着萧云业去军营锻炼,与其中不少将士关系交好,如今萧云业也不在城中,他骑着一匹快马赶赴运营,调出来十几二十人,只要没人发现,便不算是私自调兵。
萧矜胆大包天,与军营中的兄弟一合谋,挑了个夜黑风高的时机动手,与季朔廷一起抢了个盆满钵满。
将士们的行动力极为迅速,连夜将东西送走,去追赶运送军饷的队伍,在叶家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完成了这一切。
衙门是最先得到消息的,随后赶去驿站检查,发现东西果真搬空,赶忙又通知尚在睡梦中的叶知府,然而等他们知晓却是为时过晚,再想追查也于事无补。
此案是一桩大案子,叶知府连着几日不眠不休,查不出任何头绪来,云城之中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不知这一批野匪从何而来。
这消息报上去必定会惹得皇帝震怒,叶家暂时将消息瞒下,不敢上报。
然后就是小事。
头一个小事,是蒋宿这几日非常闷闷不乐。
萧矜发现他总是唉声叹气,萎靡不振,脸色极差,于是便询问其原因。
蒋宿又重重叹一口气,说道:“我前段时间捡了一只狗回家养,那只狗真的很丑,我有时起夜看到它都会觉得害怕。”
萧矜很是奇怪:“你就为这事郁结?”
“并非。”蒋宿说:“三日前我才发现那只狗不是吃得太胖,而是带了崽,它连下了六个小狗崽,个个都奇丑无比。”
说来这事,蒋宿就气得不行,只觉得梁春堰这人完全就是故意的。
本来蒋宿养狗都是在偷偷地养,不敢叫家里人发现,每回将自己的饭剩下半碗给它吃。好在这黑心眼也挺乖,从不乱叫,起早和夜间带它出去溜溜就行,在房中偷偷养了半个月也没被发现。
但三日前这狗突然下崽,一连下了六个,蒋宿差点给它磕头求它别下了。
若是他心狠上一狠,把狗崽悄悄找个地方扔了,倒也能解决问题,但是看到那小小的一团在地上爬来爬去,蒋宿又很是不忍心。
刚出生的小狗崽很能叫唤,尖细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又有六只,叫起来吵得他耳朵嗡嗡响,为了不被发现,蒋宿将狗崽全藏在寝房最靠里的柜子中,平日里门窗一关,那声音倒也传不出来。
最要命的是黑心眼喂养不了六只崽,蒋宿怕这小小一只饿死,就喊着随从起来大半夜给它们喂上两次面糊糊,白日他在学堂,就全交给随从去喂。
连着三日,蒋宿就扛不住了,在乔百廉的课上也呼呼大睡,然后被吼出去站着。
提起此事,蒋宿简直要掬一把辛酸泪。
萧矜见他这可怜兮兮的模样,说道:“那回头我帮你找找那些狗崽的去处。”
蒋宿一听,立即热泪盈眶,只觉得萧矜是菩萨再世了,抱着他的胳膊不住地吹捧。
没过两日,所有狗崽就找好了去处,是城郊的养狗场,专门培训猎狗和护院狗的地方,那里正巧有刚下崽的母狗,足够养活六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
蒋宿亲自去了一趟,见那地方可靠,便也放了心地把小狗送过去。
后来在学堂里碰到梁春堰他都是缩着脖子躲着走的x,生怕他走到自己面前一脸温柔地问他狗命照顾得如何了。
还有第二件小事,就是乔百廉喊了陆书瑾去夫子阁中,提起万卷书大赏会一事。
说是隔壁嵩县有位德高望重的大人举办的文人聚会,会邀请很多上京赶考的人去参加,以文会友,同时也会让前辈传授后辈们科考经验。
乔百廉想让陆书瑾与梁春堰二人去参加,长长见识。
来回的路程要六七日,大赏会也要举办八日,总得要半个月的时间,陆书瑾没有直接答应。
她在用午膳的时候与萧矜提起此事,萧矜说道:“我知道,是袁老先生组织的,他曾是内阁的大学士,相当有名望,告老还乡之后总是喜欢办这些以文会友之宴,每年春闱结束都会有这么一次,你去看看也好。”
陆书瑾也想去看看,她见萧矜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也十分支持她去,于是便回了乔百廉的话,答应前去嵩县。
只是梁春堰却拒绝了,称还有其他要事脱不开身,只得遗憾放弃。
陆书瑾回去之后就开始收拾行李,万卷书大赏会在三月初开始,赶在二月二十出门,路上行个六七日,早到一些也不打紧,若是路上耽搁了,时间也足够。
她这边忙活着收拾东西,那边萧矜就缠着乔百廉不放,就等着乔老松口让他也陪着陆书瑾一同前往嵩县。
眼下萧云业赶赴边疆,乔百廉并不放心他去外面乱跑,起先没有答应。
但是萧矜软磨硬泡,往夫子阁跑了好机会,回回都给乔百廉保证绝不会在外惹是生非,且说陆书瑾性子柔弱,去了外面指定受欺负,有他在也能保护陆书瑾。
如此不知疲倦地劝说,成功让乔百廉感到厌烦,松了口让他也一同前往。
萧矜兴颠颠地收拾东西,与陆书瑾一同坐上了海舟学府的马车,将赶车人换成了陈岸和另一个萧家随从,而后出了云城前往嵩县。
二月下旬,天气已经不算寒冷,太阳一出来照在身上也暖洋洋的。
陆书瑾头一回这样出远门,她趴在车窗上,探出半个头往外看,风抚过她的发,在白嫩的脸旁肆意飞舞,将沿途的风景尽收眼底。
萧矜坐在她旁边,盯着那碎发许久,最后伸手将碎发拢到她的耳后,问道:“你有想过要回姨母家吗?”
陆书瑾没想到他突然提起此事,便扭了个头说:“当然没有。”
“我如若回去,定然会被他们抓起来,再扭送上花轿去。”陆书瑾道:“他们对我只有养恩没有育恩,日后我若是赚了银钱,再将这些年所用的银钱还回去,与他们两清。”
她虽然看起来娇小柔弱,但那双眼睛总是满含力量,有着她自己的主意和主张,把自己的什么事都一一考虑好,不需旁人操心。
萧矜对她这模样颇为喜爱,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摸了两下就往下滑,揉着她的脸。
随后他就弯腰凑过去,落一个吻在陆书瑾的脸颊上。
这段时日萧矜黏得很紧,有时候会影响到陆书瑾看书习字,于是她制止了萧矜这种无时无刻的索吻行为,严格缩减,要求一日只准一次。
萧矜强迫不得,偶尔哄骗倒是能骗到,但也不是次次都能得逞,是以每次亲吻他都要抱着陆书瑾很长时间,直到她出手推拒,扭头躲闪才肯停下。
只是萧矜结束一吻就匆忙离去的次数也渐渐增多,让陆书瑾很是摸不着头脑,问了两次萧矜支支吾吾并不回答,她只得作罢。
白日赶路,晚上找客栈住店,两人一人一间房,边走边玩,如此行了四日。
第四日夜晚进了客栈,陆书瑾坐在桌边抄录书籍,萧矜则像前几夜一样先去检查门窗,确认都可以锁上且从外面打不开之后,才回到桌前。
他又点了一盏灯,说道:“光线太暗下看书对眼睛有伤,不用给客栈省灯。”
陆书瑾应了一声,从书本中擡起头,“咱们还有多久到?”
“再行个三日吧。”萧矜说:“路上没有耽搁的话,应当会在二十七之前到,还有时间去县里玩一玩。”
陆书瑾问,“你先前去过?”
萧矜轻笑,“自然,学了骑马之后坐不住,与季朔廷一起在云城附近的城县都去玩过。”
两人正说着,忽而有人叩门,是店小二送进来的茶水。
陆书瑾正好渴了,提壶便倒水,喝了两杯后方解渴。
萧矜却面露古怪,拿起其中一个杯子到面前仔细瞧了瞧,再用指头一抹,也不知道在探查什么。
陆书瑾凑过去,没从白杯子上看出什么端倪来,问道:“怎么了?”
“无事。”萧矜搁下杯子,转身就出门唤了陈岸,交代了他一些事情。
不多时,陈岸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两个瓷瓶,还有一个包着帕子的东西,陆书瑾偏头看了一下,没瞧出是什么。
但是见状也知道这情况定然不是萧矜口中说的无事,她看着萧矜走过来,又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陈岸关上了门,房中安静下来。萧矜从瓷瓶里各倒出一颗小药丸,“张嘴。”
陆书瑾张开嘴,那药丸就被他送到了嘴里,顺道往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而后只听他低低道:“没什么事,就是咱们可能入住了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