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瑾,你果然有几分脑子。”
外面的雨好像越下越大了,砸在窗子上发出密集的声音,是能惊扰到人睡眠的程度。
但萧矜却能清晰地听到陆书瑾那微弱又平稳的呼吸声,轻轻的,几不可闻,像她本人一样。
他盯着陆书瑾,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书瑾虽然看起来小小的,白嫩而柔软,但她好像并不需要怜悯。若是站得远远的看她,只会以为她是个安静内敛,性子柔和的穷酸书生,但若是走近了,来到她的跟前,才知她安静的外衣里包满了苦楚。
但她自己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泰然和坚韧。
正因如此,才让人心疼的很。
萧矜也是自幼丧母,记忆中那个端庄淑静的女人对他百般溺爱,从不会冷脸斥责,只是后来一场大病夺取了她的生命,从那以后萧矜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但他还有父亲,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姐姐。
萧家规矩严格,嫡庶分明,在萧家里无人敢对萧矜使脸色,父亲的两个妾室也都是打小捧着他惯着他,以至于兄弟关系也极为和睦,萧矜从不缺少那些宠爱。
他无法想象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在苛待之下是如何长大的,陆书瑾这样聪明又讨喜的小孩,若是爹娘都在,定然也是被家里宠爱的小宝贝吧。
萧矜想,若是陆书瑾投胎到萧家就好了,有这么个可爱的弟弟,他一定竭尽所能地宠着,要什么给什么。
陆书瑾见萧矜久久不说话,眨了眨眼睛,又道:“我自小在姨母家长大,至少吃饱穿暖,比之那些无人收养流浪街头的孤儿不知好了多少。”
“你姨母一家,是不是待你不好?”萧矜问她。
陆书瑾没明说,只道:“对于他们来说,我终究是外人。”
好与不好,其实很难定义。虽说她这些年住的院子偏僻破旧,伙食也与下人无异,表姐妹的那些新衣裳漂亮首饰,结伴出去游玩的特权,吃各种好吃的零食糕点,委屈了有人安慰,吃亏了有人撑腰,这些东西都是她所没有的。
但她的的确确是吃姨母家的饭一点一点长大的。
虽然姨母想利用她的亲事为自家谋求利益,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嫁给一个年过三十流连青楼,又外室成堆的瘸子,但陆书瑾也背起行囊逃了,不仅让姨母家毁约蒙羞,还要面临着被那瘸子家刁难的危险。
也算是扳平。
萧矜从她的眉眼间看出一丝落寞,知道再说下去可能触动她的伤心事,就说:“无妨,日后在云城,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
萧小少爷在云城还是很有话语权,陆书瑾也看得出来,这人虽然平日里行事跋扈而张扬,一副不喜欢跟人讲道理动辄就要动手打人的样子,但其实心是非常软的。
就像方才,她说出那句我没有爹娘的时候,萧矜听了后虽极力掩饰,但眼中的心疼怜悯还是露了出来。
陆书瑾的手脚暖和了,整个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再加上棉被很厚,她很快就暖热了被窝,于是将手往外抽:“我已经不冷了。”
萧矜这回没再拽着,松手的同时也收回了自己的脚,仰面躺着说:“我八岁的时候,想要弟弟妹妹,跟我爹说了之后被训斥一顿,后来听说云城有座庙宇求愿很灵,我便跟朔廷一起去给我爹求子,回去就被揍了一顿。”
陆书瑾顿时笑弯了眼睛,还是头一回听说儿子去寺庙里给老子求子,萧矜打小就开始做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是宁欢寺吗?”她问。
“对。”萧矜看她一眼,“你知道?”
“当然听说过,是云城最出名的寺庙。”陆书瑾忽而动身,把手伸进衣襟里摸了摸,用手指勾出红绳来,上头挂着半截拇指长的小木牌,“你看这个。”
萧矜偏头凑过去看了看,就见木牌上用红字写着“大吉”二字,整个小木牌像是被涂过什么油,虽有陈旧的痕迹,但保存完好。
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陆书瑾说:“是宁欢寺的签。”
是她七岁的时候,曾去宁欢寺摇出的上上签。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宁欢寺的签字早就换过好几回,这根十年前的签字好像已经被遗忘。
陆书瑾将它串了个绳子戴在身上,藏进衣襟里。
“运气不错,是上上签呢。”萧矜笑着说了一句。
陆书瑾也跟着点头,她觉得摇出上上签那次,是她运气最好的一日,她生命里本就不多的幸运,一直被她珍视地带在身边。
拿出来给萧矜看了一眼之后,她有很宝贝似的塞回衣襟里,如此小心对待一根签子的模样落在萧矜眼中,相当可爱。
“下个月初,是云城一年一度的祈神日,届时会有热闹的庙会,学府也会放三日假,我带你去宁欢寺玩。”萧矜说。
陆书瑾当然是想再去一次的,听了之后心情立马雀跃起来,眼睛亮盈盈的,“当真?”
“当然,我可不骗人。”萧矜用正经的语气说:“至少不骗你。”
陆书瑾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
“快睡吧。”萧矜打了个哈欠,“明日还要起早去学府。”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陆书瑾侧头看了会儿,也扭过身去,闭眼睡觉。
原本还因为忐忑不安,情绪紧绷着而睡不着的陆书瑾,跟萧矜说了一会儿话之后,竟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没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之中。
第二日起来时,雨已经停了。
陆书瑾仍然是先起的那个,她穿好上衣爬下床,动作利索地穿戴整齐,转头一看萧矜还在睡。
他许是嫌弃热,将身上厚重的棉被踢了一半露出半个身子来,侧着脸微微埋入被中,神色安宁,纯良无害。
陆书瑾出门打水,老旧的门发出的声音才将萧矜吵醒,擡眼往外面一看,天色正灰蒙蒙地亮着,因着是阴天,看不出时辰。
他起身穿衣,走出去的时候就看到陆书瑾正在与杨沛儿说话,像是余光瞥见了他,话说到一般就把头扭过来冲他露出个好看的笑:“萧哥,是我们说话将你吵醒了吗?”
萧矜原本刚睡醒就迷迷糊糊的,情绪不高,但这会儿萧哥两个字传到耳朵里,他眉眼肉眼可见地舒展开了,用还有些喑哑的声音说:“没有,我也该醒了。”
陆书瑾已经洗漱完,顺道把烧的水再兑出一盆温水,让萧矜洗漱用。
二人动作都不拖沓,很快就整理好,萧矜在房中看了一圈就转身出去了,陆书瑾没留意他做什么去,自己在房中整理昨日买的东西。
不一会儿,萧矜带了两个随从进来,指挥着把陆书瑾买的东西提着,抱出大院。
陆书瑾满头雾水,“你昨晚说你是自己来的。”
“是啊。”萧矜道:“昨晚的确是自己来的,这两个是我让掐着时辰一早在门口等着的。”
他昨晚来之后就没打算离开,所以才让马车早上再来,以防二人赶不及去学府。
早课是去不了,但上午的课陆书瑾是绝对不想旷的,好在起得早时间还算充裕。
两人的早膳在路边买着吃,到学府的时候差不多快敲课钟,丁字堂里也坐满了人,陆书瑾与萧矜就在众人的目光下一前一后进了学堂。
在陆书瑾回座位之前,萧矜喊住了她,顺手将手中的包子塞到她手中,说:“你若是爱吃,明日我还叫人去买。”
陆书瑾点点头,如今还敢提要求了,“虾仁鲜肉馅儿的也好吃。”
“都买。”萧矜说。
陆书瑾回到座位上,蒋宿就贼头贼脑地凑过来,小声问:“陆书瑾,你跟萧哥和好了?”
她见蒋宿这模样,没忍住笑了。这几天里,蒋宿当真诠释了“皇上不急急死太监”这句话,整日抓耳挠腮,好几次欲言又止,皆是希望陆书瑾赶紧去跟萧矜认错和好,在他的意识里,萧矜如此高傲的人,是不可能先低头的。
但陆书瑾先前明确向他说过自己没错便不会认错,蒋宿就急得嘴上燎泡,不敢再多话。
现在看着陆书瑾和萧矜重归于好,蒋宿是最高兴的那个,说话的时候都眉飞x色舞,还频频瞥向萧矜递给陆书瑾的包子,企图分一个吃。
陆书瑾哪是没眼色的人呢,当即大方地给蒋宿分了一个,蒋宿立即哥俩好地揽着她肩膀直咧嘴。
两人分食了包子,陆书瑾忽而问道:“蒋宿,你平日里跟方义关系不错?”
“那当然,都是好兄弟啊。”蒋宿舔着嘴唇回答。
“那你们二人会不会同榻而眠?”陆书瑾想了想,补充道:“在没有第二间房的情况下。”
谁知蒋宿说:“我经常与他一起睡啊。”
“什么?”陆书瑾讶然。
“我爹总骂我不成器,每次挨了骂我就去找方义,睡他的房中不回家,你若是想睡也可以来啊,咱仨一起。”
陆书瑾赶忙摇头:“不必了。”
“也是,”蒋宿啧了一声,说道:“别跟方义一起睡,他这个人睡觉不老实,上回他睡死后不知梦到了什么,抱着我嘴里喊着鱼儿蝶儿的就开始亲。”
陆书瑾微微瞪大眼睛,惊讶道:“你让他亲了?”
“我一巴掌给他扇醒了。”蒋宿想着就乐起来,“他迷糊醒了之后问怎么回事,我说拍蚊虫哈哈。”
接着又说起方义在睡觉的时候摸他腿,最后摸到不该摸的地方自己吓醒的事,笑得前俯后仰,最后被走进来授课的夫子看到,还点他起来背书。
陆书瑾一面惊讶方义看起来正正经经,竟然是贪色之人,一面又明白男子之间有亲昵行为也极为正常,昨夜萧矜给她暖脚一事也算不得越距,最多是格外用心的关照罢了。
她长这么大,接触男子的机会并不多,连表兄弟见面的次数都少,是以女扮男装时要尤其注意去学习正常男子的行为和如何相处的方式,以免反应过度惹人怀疑。
午膳被萧矜喊去一同吃,现在陆书瑾已经完成了她要做的事,自然不必在与萧矜装冷脸。
季朔廷看着两人自然而亲近的交谈,眼睛里写满了好奇,恨不得马上逮着萧矜一顿问。
先前他与萧矜做赌,齐铭不会那么快对陆书瑾出手,赌输了,交出去一块上好的砚台。后来又立了个赌,赌陆书瑾会被齐铭的伪善蒙骗从而帮他做事,现在从萧矜和陆书瑾的关系看来,他显然又赌输了,但他想知道陆书瑾究竟在齐铭那里做了什么。
但学堂人多眼杂,不适合问。
等到下午一下学,季朔廷就拽着萧矜离开学堂。
陆书瑾收拾了书本,自己回舍房,在舍房院前却被突然出现的吴成运给拦住。
自从她调到丁字堂之后,就基本没与吴成运碰过面了,不过这家伙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但身上并无丝毫恶意,每次见了陆书瑾都走上来笑着与她说两句。
这会儿吴成运站在面前,神色很是正经道:“我有一要事寻你,可否进屋去说?”
陆书瑾难得见他这般严肃,应了一声去开锁,门打开之后她在木柜旁换了鞋,边往前走边将身上的书箱取下来,刚要放下,猛然看见错角的墙边正坐着两个人,皆垂着头背靠着墙,一副晕死过去的模样。
是萧家侍卫。
她心中一惊,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关门声,还不等她回头,后颈就陡然传来一阵剧痛,继而整个人眼前一黑,极快地失去了意识。
陆书瑾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最先感觉到后脖子的疼痛,她轻动了下身体,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住动弹不得,正坐在地上,眼睛也被一条布给蒙住,什么都看不见。
她先前知道吴成运身上是有些不对劲的,但她是没想到吴成运竟然胆子那么大,敢在学府的舍房动手,不知道萧矜有没有察觉她被抓了。
陆书瑾何时经历过这种阵仗,心里当即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恐惧来,但她沉着嘴角没有动弹,将所有情绪极力掩着,面上不显。
她明白这会儿害怕是没有用的,她须得尽快冷静下来才能应对这情况。
忽而面前不远处传来低低的声响,像是瓷器轻撞的脆声,而后响起有人喝水的动静。
她虽然看不见,但也意识到周边有人,且就坐在她的面前,正端着杯子喝茶。
等了好一会儿,那人知道她醒了却没有说话,显然比她更有耐心,或者是在等她先开口。
“让我想想……”陆书瑾在一片寂静中启声,缓缓开口,“齐铭安排我去那家肉铺,账本又放在那么容易被找到的位置,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藏,而那家肉铺那么大没有别的伙计,只有一个爱喝酒的孙大洪,其他人想必一定是被齐铭事前遣散了,所以这本账簿他是希望我找到的,我就算拿走,他也不会强行把我绑来这里。”
“与我有过节的刘全如今还在牢狱之中蹲着,等抄家的旨意下来,没有能耐授意别人绑我。我在云城人生地不熟,树敌并不多,所以想来想去就只剩下一人,”陆书瑾偏头,循着方才的声音找到面前人的准确位置,说道:“是你吧?叶大人。”
话音落下,片刻之后眼睛上的黑布就被人摘下,幽幽烛光刺进眼里,她一时很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就见叶洵坐在面前的椅子上,正对着她笑:“陆书瑾,你果然有几分脑子。”
作者有话说:
【萧矜的小小日记】
承祥二十五年,十月十五。
我说怎么头回见面我不舍得打他,原来我当时就看出他是个可怜的小子,我当真慧眼如炬。
另,季朔廷这家伙每次与我打赌就等于白送我东西,他自己怎么想不明白这点呢?整得我都不大好意思继续与他做赌。
好吧并不是,明日再与他赌点别的,他那柄白玉墨笔正适合陆书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