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聪明,够资格。”萧矜道。
陆书瑾自己回了学府。
守在舍房门口的随从已经全部撤走。陆书瑾记得其中有一个身量没有其他人高,笑起来脸上挂个酒窝的随从,名叫陈岸。
每回陆书瑾出门前,他都说:“陆公子,不必挂锁,小的们会守在这里,不叫别人靠近。”
下学回来,他也会站在门口笑着冲陆书瑾说:“陆公子回来了?先进去坐着,膳食马上送到。”
陈岸会与其他人每日都会打扫一遍舍房,将地垫仔仔细细扫一遍,桌子也擦干净,再点上气味好闻又有安神作用的香,于是陆书瑾回来的时候,整个舍房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他说:“陆公子不必跟小的们客气,这都是少爷的吩咐。”
陆书瑾站在舍房门口,夜色浓重遮了皎月,门口黑漆漆一片,往常这门外总会挂着两盏灯,此时熄着。
她敛了敛眸,从怀中拿出小小的火折子,吹了几口燃起小火苗,然后垫着脚尖将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缓缓点亮。两盏光将陆书瑾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重影,影子勾着头,怎么看都有一股子恹恹的孤单在其中。
陆书瑾推门而出,像平常一样换了鞋,点亮挂在壁上的灯盏,房中有了微弱的亮光。
舍房还是与她早上走之前一样,一扇屏风将房间分为两半,陆书瑾和萧矜就在这屏风的左右共同生活了大半个月。
萧矜走了,只带走了那些随从,房内的东西却是一个都没动。
陆书瑾轻步走到萧矜的地方,目光一一扫过奢贵的桌椅软塌和比她的要大一些的拔步床,还有他那一件件织锦衣袍整整齐齐挂在床侧,摆在桌上的水果,搁在床头的熟悉的《俏寡妇的二三事》,还有他平日里穿的木屐鞋,充满他生活过的气息。
大户人家的少爷就是阔绰,这些个价值不菲的东西他说扔这就扔这,压根不在乎。
陆书瑾看了一圈,又转身回了自己的那头,点起桌上的灯,摸出了笔和纸张,开始在上面计算。
若是萧矜一怒之下将舍房里的东西全部收回,那她也不指望能从萧矜手里要回先前舍房的那些用具,只得自己再出去买,床榻桌椅这些都是必需品,笔墨纸砚也得置换新的,虽然买的不可能比得上现在的这些,但是陆书瑾手里有些银钱,买些耐用的倒是绰绰有余。
她手里的这些银钱已经不算是萧矜的了,那是她一笔一划抄写书籍得来的,是她自己的钱,萧矜没有收回的道理。
陆书瑾将这些算好之后,便起身往浴房走,进去之后点了灯,发现浴房地上是空的才想起来那些打水的随从已经走了。
她又转身回去,从桌下拉出桶子来,自个出门去打水。
洗漱完本是她背书的时间,但今日陆书瑾的心总静不下来,看了大半天也没记住几行字,索性放弃了看书,拿出《戒女色》继续抄写起来,笔尖落在纸上,多少能让她心绪平静些。
萧矜睡觉不喜有杂音吵他,是以舍房的门窗经过三次的加工,门窗一关基本上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整个舍房寂静无比,陆书瑾熄了灯躺在床上的时候,才陡然觉得舍房静得让有些微妙的不适应。
没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也没有空中弥漫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陆书瑾躺了老半天没睡着,又爬起来将桌上的灯点亮,微弱的光芒在舍房里亮起。
这一盏烛台浪费就浪费了吧,陆书瑾心想,舍房太黑了,她睡不着。
次日是休沐,陆书瑾在房中待到了晌午,才出门前往食肆。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食肆了,之前因为手里头确实没有多少银钱,每回来别的地方她都不去也不看,直奔那个卖饼的窗口。后来萧矜不允许她再来食肆,一日三餐都有人亲自送到面前。
现在重新踏足,陆书瑾倒是能仔细将其他菜肴看一遍,认真从中挑选了一罐煨汤和一小碗素菜,打了一碗米饭选个地方坐下吃。
食肆的饭菜其实做得并不差,本就是伺候海舟学府里各地少爷们的口味,尤其这一顿简单的饭食花了她六十文,光闻着味儿是很香的,但入口后相比于先前吃的那些膳食要差许多。
但陆书瑾并不是挑食的人,她一口汤一口菜一口米饭,将饭吃得干干净净。
余下的时间里,她仍是开了窗坐在房中看书,只是到了晚上才想起来,她本是在休沐日打算出门置办两件厚衣裳的。
次日一早,陆书瑾又像从前那样,早早出舍房出门,前往食肆买了早饭,吃完之后前往丁字堂去看书。在甲字堂时,这个时间虽然早,但去了学堂还是偶尔会有三五人的,但在丁字堂的这个时间,只有陆书瑾自己。
她取了灯放在桌上,晨露深重,十月还未天亮的早晨是有些冷的,陆书瑾合拢了手掌搓了搓,翻开书页。
她自小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比寻常人要厉害,有些东西或是人,她看一遍就能给记住,尤其是在早晨是她记忆力最佳之时,所以陆书瑾早就习惯了早起看书。
沉入书本之后时间就变得飞快,等陆书瑾再擡起头,天色已然大亮,丁字堂也来了不少人,像往日一样吵吵闹闹。
蒋宿也是平日里踩着早课钟进来的那一类人,他来之后早课钟敲响,整个学堂只剩下经常旷早课的季朔廷和这段时间不缺席早课的萧矜没在。
蒋宿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事,坐下之后就悄声问陆书瑾:“陆书瑾啊,昨儿到底怎么回事?你与那齐铭是相识?”
经他一提,陆书瑾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日的事,她头也没擡地摇摇头,没有说话,像是不大想谈起此事。
蒋宿没察觉,接着追问:“那你为何要拦着我们揍他呢?那齐铭惹了萧哥就该打啊。”
陆书瑾或许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仍是摇头。
蒋宿深深叹一口气,又说:“没事儿,萧哥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疼你的,我跟萧哥相识一年,还未见过他把自己食盒里的菜分给谁吃呢!过两日你认个错说两句好话,这事儿就过去了。”
蒋宿说的是先前萧矜喊陆书瑾一起用午膳的事。那日食盒里有一道里脊菜是酸甜口的,萧矜约莫不喜欢吃,就一块没动。他见陆书瑾一块一块吃了个干净,就把自己的那份全部夹给了陆书瑾。
陆书瑾听了蒋宿这话,就觉得不对劲,那不是萧矜自个不爱吃才给她的吗?怎么给说的好像是萧矜忍痛给她分菜似的。
但她没说出来,不想与蒋宿争论。
蒋宿见她没反应,就用手肘撞了撞她:“你见到了不?”
陆书瑾左耳进右耳出,点头敷衍。
蒋宿这下看出了她没什么闲聊的欲望,以为她心情不虞,便也没再多说。
早课结束后,季朔廷进了学堂,但萧矜没来。
他旷学了,一整日都没来。
萧矜其实很少旷学,至少在陆书瑾在丁字堂念书这大半个月,他一次都没有,还因着跟她一同出舍房连早课都不缺席。但他旷学也算不上大事,夫子只问了一句之后便没再多说。
他两日没来学堂,再次出现的时候,整个云城就已经传出是萧矜纵火烧的齐家猪场,一时间猪肉疯涨的所有怪怨都归在了萧矜的头上,言他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现在烧猪,日后就敢烧人,总是见不得云城百姓好过。
到处都是咒骂萧矜的声音,甚至还传进了海舟学府之中,不管走到何处陆书瑾都能听到关于齐家猪场的事。
萧矜当初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其实也该想到会面临如此结果吧?
他来学府时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似乎根本不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干扰,围在他桌边的人依旧很多,他也像平常一样与人说说笑笑。只不过他没有在进学堂的时候问陆书瑾早膳吃了没,也没有在午膳时喊她一起用餐。
他没再往陆书瑾这里瞧过一眼,仿佛两人回到了完全不认识的状态。
午膳过后,蒋宿自萧矜那回来,兴冲冲地陆书瑾说道:“快,萧哥心情很好,趁现在你去低个头认个好,萧哥指定不生气了。”
他说着,还拉了一下陆书瑾的肩膀,但没拉动。
陆书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转头用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蒋宿,极其平静地说:“蒋宿,你觉得我那日拦住你们打齐铭一事,是错的吗?”
蒋宿愣住了,想了想之后说:“你这话是何x意?齐铭惹了萧哥,就是该打呀!你护着齐铭不就是与萧哥作对吗?”
陆书瑾问:“齐铭如何惹了萧少爷?”
蒋宿道:“那日他强占了萧哥在春风楼的雅间,还放话挑衅萧哥啊。”
“还有旁的吗?”
蒋宿愤愤道:“此前萧哥压根不认识此号人,齐铭就是冲着萧哥的来找茬的!”
陆书瑾沉默片刻,而后道:“我认为齐铭虽挑衅在先,但萧少爷纵火烧毁齐家产业,逼得齐铭上门求饶,你们也动手打了他,种种惩罚已是足够清算他强占春风楼雅间的事,若是那日你们再不收手将人打出个好歹,又与横行霸道的地痞无赖有何分别?”
“我没有错,便不会认错。”陆书瑾说。
她语气平缓,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没什么情绪在其中,却异常坚定,让蒋宿怔住。
蒋宿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没再劝她去跟萧矜低头认错。他虽然平日跟着萧矜厮混,嘻嘻哈哈不干正事,但他也看得清楚,陆书瑾身上有文人那种不折的脊骨,不谄媚不市侩,浑身充满书卷气息。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劝陆书瑾认错一事就此作罢,蒋宿也并未因此跟她生分,甚至还在晌午的时候主动喊她去食肆吃午饭。
没出两日,丁字堂的人就察觉到萧矜完全无视了她,虽不知其中缘由但都猜测是陆书瑾惹怒了萧矜,被踢出了圈子。于是陆书瑾的座位变得极为冷清了,不再有人会闲着没事找她唠闲,也没人拿着书装模作样询问她难题。
陆书瑾恢复了以前那样的生活,她总是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而萧矜那里依旧热闹,两人的桌子隔了六排,仿佛将整个丁字堂斜斜分割,对比明显。
这日陆书瑾下学后打算走时,被人告知乔百廉喊她过去谈话。
陆书瑾就又去了悔室。悔室之中只有乔百廉一人,他正坐在桌前低头写字,听到敲门的动静头也没擡,直接道:“进来坐。”
她走进去,先是规矩行礼,坐在了乔百廉的对面,问道:“不知先生唤所为何事?”
乔百廉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擡头看她,眼里仍是慈和的笑意,“书瑾啊,你在丁字堂念书如何,夫子的授课可有听不懂的地方吗?”
“一切尚好,先生们授课仔细认真,大多都听得懂,少数不懂的稍稍琢磨一下,或是请教夫子,也都能明白。”陆书瑾如实回答。
乔百廉说:“你去那里已半月有余,先前说过若是表现良好可以将你调回甲字堂,你可有这个意愿?”
陆书瑾明白了乔百廉的意图,但并未立即答应,而是道:“丁字堂的夫子一样教书认真,学生在哪里念书并无什么不同。”
“海舟学府的先生们都是经过严格考核和挑选的,自然对授课认真负责,”乔百廉说:“不过古时孟母三迁,证明环境对人的影响极大,丁字堂的学生大多纨绔,对念书没那么上心,我是怕你在其中受影响。”
陆书瑾道:“这桩典故学生知晓,只不过孟母三迁是因为当时孟子尚年幼,心性不定容易耳濡目染,而学生已非幼子,且求学之心坚定,自当不会受旁的影响。”
乔百廉听了此话,已经明白陆书瑾的决定,忽而叹一口气道:“你与萧小四的事我已有耳闻,丁字堂风气不正不少学生暗地里拜高踩低,你怕是要受委屈。”
“学生没有受委屈。”陆书瑾道。
乔百廉疑惑道:“那混小子又是逼你测验作弊,又是带你火烧猪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前头乔百廉让她回到甲字堂,陆书瑾的答案是不。
乔百廉又让她离萧矜远点,陆书瑾的答案仍然是不,所以他才有了这么一句话。
陆书瑾想了想,说道:“学生想向先生请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句话的意思。”
乔百廉听后便笑了,没有给陆书瑾讲解,因为他明了陆书瑾哪里是在请教什么问题,而是这句诗便是她给出的答案,他摆了摆手,说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行了,没什么事就回学堂去吧。”
陆书瑾起身拜礼,转身离去。
乔百廉将她唤来悔室,是听说了她与萧矜之间出现了问题所以才劝她回甲字堂,借此彻底远离萧矜,但陆书瑾却不想做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那日她在酒楼里阻止他们殴打齐铭的原因,她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根本就不是什么伸张正义,她害怕的并不是那血腥而暴虐的场面,而是看见了充满戾气的萧矜与那个噩梦之中的他重叠时,在害怕萧矜真的是个是非不分仗势欺人的恶霸,是刘全那样的人。
萧矜与她在同一间房里住大半个月,什么好吃的尽往她桌子上送,时常给她些新鲜水果和蜜饯奶糕当做零嘴,早晨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入睡,还有那白花花的银子,给她时一点都不手软。尽管陆书瑾一直提醒自己萧矜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应逾距失了分寸,但陆书瑾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这还能捂不热?
那萧矜在她心中,已然就是她的朋友。
虽然她现在看到的东西虽然极为有限且片面,但若说萧矜是一个因为小冲突便烧了齐家产业又将齐铭打个半死的人,陆书瑾不愿相信。
这几日与萧矜互为视而不见的状态,陆书瑾的心中一直在做挣扎,她眼中看到的东西与她的理性相互撕扯,分不清胜负,直到乔百廉今日唤她来,问她是否愿意回甲字堂的时候,陆书瑾在那一刻才做出决定。
若是现在就抱着满腔疑问退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敢做,那未免太过懦弱,且她也会心有不甘。
哪怕她没有那样的能力将整个庐山的真面目给看清楚,但她想着,至少要将萧矜火烧齐家猪场这件事给看清楚。
陆书瑾其实已经察觉出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日火烧猪场的事,萧矜指定一早就在策划,他若是单纯想带陆书瑾去凑个热闹,应当早就会提起此事。
但那日夜晚,萧矜一开始在南墙找到她的时候,是把灯给了她让她回去的。
几句话的功夫,萧矜才改变了主意从墙头跳下来,临时决定将她带去。陆书瑾不知道那夜坐在墙头上的萧矜在几句话的时间里想了什么而改了主意,但他绝对别有用意。
一定有一个原因,让一开始没打算把她掺和进这件事的萧矜改变了想法,带上了她。
陆书瑾满腹心事地回了舍房,刚走近就瞧见舍房门上趴着两人,正透着缝隙往里看,她走过去咳了两声,把那两人吓一大跳。
两人皆是围在萧矜身边的众多人之一,坐在陆书瑾的后头两排,先前几次与陆书瑾主动搭过话,但她是不冷不热的性子,没怎么搭理过,只记得一个叫严浩,一个叫罗实。
“麻烦让让,我要进去。”陆书瑾说。
严浩跟罗实对视了一眼,立即横眉瞪眼表情凶蛮,“你现如今被萧少爷厌弃,还敢与我们摆脸色?拎不清自个身份了?”
陆书瑾道:“陆某一介书生,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
“今时不同往日,你也不必在我们面前装清高,”罗浩轻蔑地笑着,“识相点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瞧,免得我们对你这瘦胳膊细腿动起手来,你哭爹喊娘。”
这话先前刘全找她事儿的时候都说过,再听一遍时陆书瑾完全淡无波澜,“舍房都是一样的,不知二位要进去瞧什么?”
“你少装!萧矜之前搬东西进舍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现在他不在此处住了东西也没搬走,我们当然得进去开开眼,瞧瞧这将军府的嫡子用的都是什么宝贝。”
陆书瑾哪能听不出这两人的意图,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二位可得想清楚,这舍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你们二位进去弄乱了萧少爷的东西,届时他问罪起来就算有我在前面顶着,你们二位也必是难逃,收拾一个人是收拾,收拾三个人也一样,萧少爷难不成还会嫌这个麻烦?”
严浩与罗实一看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听了陆书瑾的话顿时愣住,显然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也不愿走,一时僵持着。
陆书瑾见状,做出十分诚恳的样子道:“不过萧少爷平日里捏在手里把玩的玉佩玉珠之类的小玩意有很多,经常会乱放,即便是丢了也不甚在意,我可以进去取两个悄悄给二位,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少一两个萧少爷定察觉不出来,二位拿了东西便饶过我,日后平安共处,你们看如何?”
二人面色一喜,心想陆书瑾自己进去拿,若是萧矜真的追究起来,他们二人也能推脱是陆书瑾自己拿来贿赂他们的,且又不是人人都是萧矜,他们这些人家底虽说富裕,但每个月能拿到的x银两并不多,根本没多少可用。
若是拿了萧矜的宝贝去卖了,自是有大把的银子去逍遥。
想到此,二人哪还有不应的道理,赶忙装模作样说陆书瑾懂事。
陆书瑾开了门锁,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手里多了两块一白一绿的玉佩,雕刻细致而无一丝杂质,品相极好。
二人拿了玉佩欢欢喜喜离去,陆书瑾看着他们的背影,蓦地嗤笑一声。
两个蠢货,萧矜才不管是谁动了他的玉佩呢,玉佩在谁的手里,他就逮着谁揍。
陆书瑾回房关上门,摸出了书坐下来看,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突然被敲响。
陆书瑾转头看去,心念一动,随后又想起萧矜进舍房从来不会敲门,都是直接推门而入的。她敛了敛心神,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的人是齐铭。
齐铭当时被揍得惨,经过几日的休养,脸上的青紫还未完全消退,手里提着两个红布包裹的盒子,站在门下对陆书瑾扬起一个笑容,“陆公子,齐某登门拜谢来迟,还望见谅,当日多亏是你,否则我少说也要断两根肋骨。”
他说完,将盒子往前一递。
陆书瑾却不接,只道:“齐公子说笑,当日我什么都没做呢。”
齐铭见她不收,便解开了其中一个红布,露出盒子来,将盖一掀开,里头齐齐摆着银锭子,他道:“齐某这次登门,不仅仅是为了致谢,还有一事相请陆书瑾帮忙。”
陆书瑾现在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已经毫无波动了,毕竟她床底下的箱子里还藏着一百多两呢。
她说:“在下一介书生,百无一用,恐怕并无可以帮到齐公子的地方。”
齐铭好脾气地笑了笑,“你莫着急拒绝,还请你先跟我走一趟,届时再决定帮不帮我这个忙,若是再拒齐某也定不勉强。”
陆书瑾擡头看了眼天色。齐铭就说:“保证会在入夜之前回来,不过多耽搁陆公子时间。”
事情算是谈妥了,陆书瑾点头,“好。”
她跟着齐铭出了学府,上了马车,前往的地方是城南郊的养猪场。
路途中齐铭几次与她搭话,像是试探她对萧矜的态度,陆书瑾拿捏着分寸,装出心情不好的样子没怎么深聊。
到养猪场时,天色还亮。那日在夜间没看清楚,如今在夕阳底下,陆书瑾看到整个猪场俨然变成了巨大的灰烬之地,如一盆天神泼下的墨水将整片地方染成了黑色,还能看见其中被烧死的猪的残体,远远看去形成无比壮丽之景,却也触目惊心。
猪场的外围站着一排高大的侍卫,皆腰间佩刀,面色冷峻。
旁处那些房舍有些被火波及,烧黑了一片墙体,屋外的地上坐满了人,皆衣着破旧垂头丧气,似苦不堪言。
齐铭指了指那些侍卫,说道:“你看,那些就是萧家侍卫。原本因我一时冲动得罪了萧矜惹得我齐家损失惨重,但齐家多年经商攒下不少家底,若是能将此处尽快修整一番,重建猪场,还是能及时止损的,但当日烈火被扑灭之后,萧家便派来了大批侍卫强行守在此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些原本猪场聘请的工人也因此断了差事,齐家现如今发不了工钱,他们便整日露天席地睡在这里。”
陆书瑾的目光缓缓扫去,将烈火灼烧后的猪场,并排而立的萧家侍卫和堆聚坐在地上的男人们收入眼底,并未说话。
齐铭又道:“这些人来此做脏活累活皆是为养家糊口,工钱不结亦不知道有多少家挨饿受冻,齐家为了先将工钱结清,找了四家银庄借银,如今只有王氏银庄肯借,但要求是看到齐家猪场修整重建,能够引进新的猪苗之后才肯借我们。”
陆书瑾说:“那齐公子要我帮什么忙?我可没银钱能够借你。”
齐铭笑了笑,说:“那倒不是为了借钱,而是希望陆公子能够帮我调走这批萧家侍卫。”
陆书瑾也笑了,“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齐铭道:“非也。陆公子有所不知,这萧将军与萧矜头上两个兄长常年不在云城,萧府亦无主母,是以萧府上下全是萧矜在当家做主,这些侍卫皆听他的调遣,而我听说陆公子先前为萧矜代笔策论,曾模仿他的字迹足有十成十的相像,若是你能仿着他的字体写一份手谕,定能调走萧家侍卫。”
陆书瑾沉默不语。
齐铭表情真挚,甚至有几分央求,“陆公子,昔日犯下的错我已吃了大教训,那日我放下尊严去求萧矜一是希望我能将功补过助猪场重建,减少损失,二则是不忍心见这些辛苦劳累的工人日日夜夜守在此处,只需你写几个字将这些侍卫调离即可,日后我亲自登门将军府求得萧矜原谅,必不会让此事追究到你的头上。”
“若陆公子肯出手相助,大恩大德齐铭定当没齿难忘,若是你有何难处,我也定会全力以赴。”
陆书瑾没再说拒绝的话,但却也没有答应。
齐铭将她带到一处房中,里头摆着桌椅,桌上搁着一沓纸和笔墨,说:“陆公子可细细考虑,天黑之前我再来询问你的决定。”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顺道带上了门。
墨已经研磨好,笔就摆在纸边,陆书瑾坐着不动。
她的脑中开始浮现萧矜的身影,先是云城中关于他当街打人,旷学数日,喝花酒为歌姬一掷千金的各种传闻,又是他在玉花馆收拾青乌刘全,看到被擡出的官银时的讶异表情,再然后则是萧矜往死里打齐铭的画面,最后是烧为灰烬的猪场和坐在地上的那堆垂头丧气的工人。
这大半个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萧矜,与站在月光下朝着冲天火焰遥遥举杯的萧矜,画面交织错落,不断翻过。
陆书瑾长舒一口气,拿起了笔,在纸上落墨。
火焰烧到了云层上,整个西方天际被渲染得瑰丽无比,横跨半个苍穹。
季府,季朔廷书房。
外头不知道谁有吵起来了,女人的声音相互争着,下人们齐齐相劝,相当热闹。
季朔廷将窗子合上,走到躺椅便,把萧矜脸上盖的书拿下来扔到桌上,很不能理解:“那池子里养王八还是养鱼,这都能吵起来?一起养得了呗。”
萧矜手里捏了个金子打造的圆铜板,用拇指一顶就抛起来,然后又接到手里,再抛,给出真诚的建议:“我觉得养鱼比较好,王八太丑了。”
季朔廷绕到桌后坐下来,拿出了一块砚台放到桌上,叹息道:“拿去吧,你又猜对了,你与陆书瑾闹了冷脸,齐铭果然就去找陆书瑾了,还将他带出学府去了猪场。”
萧矜仍闭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着金币:“猪脑子,好猜。”
“你说你把他牵扯进来到底是干嘛,平白让他惹上危险。”
萧矜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缓声道:“陆书瑾的记忆比寻常人好太多,我发现他记东西极快,有些内容他只看一遍就能背下来。”
季朔廷问:“所以呢?”
萧矜嗤笑:“这还用问?他有这般能力,参加科举不说状元,少说也得是个进士,入朝为官是铁板钉钉的事。”
季朔廷问:“又如何?”
萧矜瞥他一眼,“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危险重重你我打小就清楚,陆书瑾无人传授前人经验,假以时日他踏入官场,任何错误的信任和错误的决定都极有可能害死万千无辜百姓,或是把他自己的命搭进去,他必须学会如何分辨是非对错,有看清楚谁人真心谁人虚假的能力。”
“这么说你已经打定主意让他日后做你的同僚了?”
“他聪明,够资格。”萧矜道。
“若是他错信齐铭,做了错的选择呢?”季朔廷觉得好笑。
“错了也无妨,有我给他兜底,总要去做才能学会如何做。”萧矜站起身,将金币在修长的手指间晃了一圈,扔到季朔廷桌上,“这砚台我拿走了,金币就当补贴你的。”
“滚,这砚台你拿一百个这玩意儿都买不到!”季朔廷心疼得很。
正说着,有人叩门,季朔廷喊了声进。
随从推门而入,颔首道:“少爷,事已办妥。”
萧矜偏头看去,“拿了什么东西?”
随从擡手奉上,“反复拷打审问那二人,只有这两块玉佩。”
萧矜定眼一看,当即气笑了,拿过一个捏在手中用指尖摩挲上头光泽的玉面,嗤道:“这个陆书瑾,坏心眼不少啊,专挑我最宝贝的两块。”
“少爷,那二人如何处置?”
“打一顿。”萧少爷一开口就是这个,但想到宝贝玉佩被这二人摸了便觉得仍不解气,又道:“扒光了上衣扔到街上去。”
“扔到青楼门口。”他又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