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小爷的手给你踩,下来。”
萧矜在舍房坐了没一会儿,就又出门了,临走前叮嘱陆书瑾不允许离开海舟学府。
天色渐暮,萧矜去了季朔廷家。
季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大族,季朔廷的祖父更是年少及第,如今正任工部尚书一职,他爹则为也是两榜进士傍身,季朔廷天赋不低,自幼学东西就聪明,七岁那年捧着一本艳情话本去找萧矜玩,被萧云业抓住把两个小子都打了一顿,罚在院子里跪。
季朔廷却能在萧云业走了之后,把看到的内容背下来,惊得萧矜目瞪口呆。
正因为如此,季朔廷才能整日跟着萧矜厮混,动辄把萧矜喊到自己家来玩乐。
季府赶不上萧府气派,住的人也多。季朔廷行五,头上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底下还有三个弟妹,单是这已经够多,但因为季府的几个当家人都在京城任职,季家便没分家,什么大伯小叔几房都住在季府,每回萧矜去都能赶上热闹时候。
这回去,大房的三儿媳正在跟二房的正房夫人所出之女吵架,隔着一座假山石争得面红耳赤,隔得老远都能听到。
季朔廷习以为常,带着萧矜往自己的住处而去,说道:“不用管她们,吵累了就自己回后院了。”
萧矜想起自己家,若是萧云业不在,萧府从来都是寂静的,他爹的那两房妾室都是老实妇人,深居简出,萧矜的兄长在外为官,唯一的姐姐入了后宫,每次回去整个萧府好像就他自己似的。
进了季朔廷的书房,萧矜十分熟练地半瘫在软椅上,整个人深深叹一口气,揉着额角说:“好像还真有些喝多了。”
季朔廷正打算关门,听到这话又赶紧吩咐下人准备醒酒汤去,转身对萧矜道:“你要是喝多了,你现在就回去,可别在我这留着,免得又说我偷你玉佩。”
他x说的是萧矜上次喝多了后把玉佩随手赏了春风楼的姑娘,第二日醒来愣是赖季朔廷偷拿去了,屎盆子扣在季朔廷身上让他百口莫辩,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还自己清白。
萧矜喝醉之后一点不记事,醒来还血口喷人,非常麻烦。
“我也不会久留,主要跟你说两个事。”萧矜将头往后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瘫着,声音漫不经心,“刘家被抄是迟早的事,这段时间你少去春风楼,躲着叶洵走,别被他逮住了一顿试探。玉花馆只藏了四千多两官银,余下的城西荣记肉铺,东桦区的八号盐铺,城南玉容宝楼这三个地方你差人盯一下,不必盯太紧,免得被发现。”
季朔廷走到桌前,提笔便要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地方,萧矜瞥了一眼,说:“别写纸上。”
季朔廷本是想偷个懒不想亲自跑一趟,但被萧矜看穿了意图,也只好将刚写的几个字放烛台旁烧了,火光印在脸上跳跃,他说:“刘家被抄一事你有几成把握,官银你也没抓住是刘全亲自搬运,他们咬死了说没证据翻案怎么办?”
萧矜嗤笑:“那就让他们管我爹要证据吧,与我不相干。”
“那要避着叶洵多久?”
“半个月左右,待这事了却之后,我好好收拾他。”萧矜说。
萧矜要交代的事就这么两件,说完就安静了,约莫是头晕,想再歪会儿。
本来说完了季朔廷就可以赶他走的,但他还有别的想问的,一开腔语气不大正经,“咱们萧少爷最近洗心革面要做起男菩萨来了?怎么对陆书瑾如此关照,先前不还说不会多管闲事吗?”
萧矜微微睁开眼睛,说话的情绪也跟着一转,微微叹气,“你不知道,这小子可怜得很,我觉得他在家中指定受了不少苛待,保不准是偷偷离家来云城求学,浑身上下就几两银子,我甚至怀疑这几辆银子是先前她给我代笔策论从我这里赚去的。”
季朔廷听了就笑,“咱们学府也不止陆书瑾一个啊,梁春堰和吴成运同样是寒门出身,你怎么不一视同仁,都给可怜可怜呢?”
萧矜满不在乎道:“我不是可怜贫寒之人,我只是可怜陆书瑾。”
他的语气如此理所应当,季朔廷仿佛也找不到可以取笑的地方,见他一动不动,想着这些日子确实也累到了他,便让他安静休息会儿。
但萧矜刚躺没多久,就自己站起来。
“醒酒汤还没端来。”季朔廷言外之意让他再坐会儿。
“不了,回去吃晚膳。”萧矜摆了摆手,说道:“我不回,他指定又去买那个破饼子吃。”
这边海舟学府,萧矜刚一走,陆书瑾就悄悄把窗子给打开了,盼着蚊虫多爬些进来,最好是把萧矜咬得夜不能寐,连夜带着东西回萧府。
萧矜这一走久久不归,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觉得有些晚了,便起身想去食肆买些吃的对付一下,谁知刚打算出门萧矜就回来了。
“去哪?”他堵在门口。
“买吃的。”陆书瑾回答。
萧矜嘴角牵了牵,面上浮现个笑,暗想自己果真神机妙算。
他身上的酒气散得所剩无几,眼神也清明得很,没用力道地推了陆书瑾一把,说:“我让人备了晚膳。”
萧矜这种看起来就吊儿郎当,十句话里八句不可信的人,竟然有着莫名其妙的守信用品质。他让随从上了晚膳,照例将陆书瑾的桌子摆满,那些做工精美昂贵的瓷器一揭开,香气瞬间涌出来,勾得陆书瑾肚子不停地叫。
萧矜是打定主意要给陆书瑾这可怜孩子好好补补的,晚膳准备的尤其丰盛,陆书瑾细嚼慢咽地吃了好些时候,撑得肚子都疼了也没能吃完,在旁边看着随从将碗碟一一收拾。
用过膳食后,萧矜又出去晃了一圈,陆书瑾则开始抄写《戒女色》。
半个时辰后萧矜回来命人烧水,折腾了好些时候才消停,沐浴净身完就往床上一躺,整个房中寂静下来。
门一闭上,窗隙边的风声就变得尤其明显,和煦的风从外面吹进来,从陆书瑾的面颊上轻柔抚过,微微掀起书本的一角,陆书瑾伸手轻轻抻平。她的目光落在纸上,那刻意模仿萧矜字体的纸张上跳跃着烛台的光,但她的耳朵却是自由的。
她听见了窗外的虫鸣,风掠过树梢掀起叶的波澜,更远一些,从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吆喝,还有云城的报时之钟悠扬绵远。近处则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不知从哪个舍房传来的关门声,更近一些,还有萧矜平缓而富有规律的呼吸声。
开了窗之后声音尚有些杂,但关上窗后就只剩下萧矜的声音。陆书瑾多年来都是久居,习惯一个人在夜晚念书写字,熄灯入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坐在桌前抄书,身后隔了一个屏风,还躺着另一个人。
一个桀骜张扬的少年。
陆书瑾想,若不是因为她身上有个不能被识破的秘密,她倒是乐意让萧矜留下来住,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还能与萧矜隔着屏风聊天。萧矜不喜读书,那她就不聊书中内容,说一些杨镇上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让萧矜用他那张骂人厉害的嘴解一解她心头之气。
或者她从萧矜的口中听到云城之中的奇闻趣事,萧矜平日里就喜欢跟身边的人谈天说笑,他一定会将事情讲得特别有趣,让她开怀大笑。
但是不行,她必须想办法让萧矜离开舍房,否则的话她就得搬出去另寻住处。
如此想着,陆书瑾伸手,将窗子又悄悄开得大了些,蚊虫飞进来现在她的脖子手腕叮了几口。这蚊虫极是厉害,叮咬之时就传来了相当强烈的痒意,陆书瑾低头一看,就见自己左手的虎口旁落了一只,正在大口地吸着她的血。
她不知为何心情不虞,并不想驱逐这只蚊虫。
没多久,萧矜就被叮醒了。他夜间嫌弃热并没有放下纱帘,胳膊和敞开的胸膛上被叮咬了好几口,萧矜一边要命地挠着一边坐起身,一擡眼就看见屏风另一头的灯光竟然还亮着,他原本要冲出来的怒意被截停,疑惑地喊道:“陆书瑾?”
投在屏风上的影子动了动,那头传来陆书瑾的声音,“是我吵醒萧少爷了吗?”
“你为何还没睡?都几时了?”萧矜起身,赤着脚绕过屏风,就见她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前抄书,听到他的声音便转身看来。
“我平日这个点都在看书。”陆书瑾回道。
萧矜看了一眼紧闭的窗子,走到她的桌边,一眼就看出她在抄写《戒女色》,皱了皱眉粗声粗气道:“别抄了,现在上床睡觉去。”
“时间尚早……”
“早什么早?现在就是睡觉时间,把笔搁下。”萧矜的语气不容抗拒,指着床道:“你是自己走过去,还是被我扛过去?”
陆书瑾无法,搁下笔起身,对萧矜的话表示顺从。萧矜挠了一下脖子上的痒处,又去开了门将随从唤进来点上驱蚊虫的香,而后靠坐在床边闭着眼睛假寐,听着陆书瑾沐浴完上了床,他才重新躺下。
燃起的清香在房中漫延,不仅能够驱蚊虫,显然还有安神的作用,陆书瑾平日里睡眠并不好,但闻着这香却睡得无比香甜。
第二日天还没亮她就精神抖擞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换上海舟学府的院服,洗漱完之后悄然离去,走的时候萧矜还在睡。
她惯常的早起,今日换了伙食,买了两个肉包子吃,赶去甲字堂时还没多少人,不过吴成运已经在其中。
他往门口张望许久,没看到萧矜从门进来,就知道陆书瑾是一个人来的,他赶忙凑过去,起先是坐在萧矜的位置上。
这时候陆书瑾咬着包子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惊讶,吴成运解读过度猛地站起来,跑到她前面的位置坐下,小声道:“我听说萧矜现在与你同一个舍房?”
陆书瑾嚼着包子点头。
吴成运缩着脑袋,不住地往后看,一副做贼的样子,“他好好的萧府不住,为何突然搬到学府来呀?”
陆书瑾道:“好像是被乔院长罚的。”
吴成运紧追着说:“我听说了,萧矜前日晚上去了城北的青楼寻欢,却不想从里面挖出了刘家私藏的官银,他怎么这么大的能耐啊,如何知道官银藏在哪里?你当时也在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她的眼睛是澄澈平静的,而吴成运的眼睛确实充满好奇,四目相对,陆书瑾看着他的眼睛,从中窥出一丝急切。
陆书瑾用平缓的声音说:“萧少爷究竟多大的能耐我不知,不过那日晚上他并非是寻乐而去,而是寻找丢在玉花馆的玉佩,却不曾想撞上了刘全。”
话说到这,她稍稍停顿,降低了声音凑近吴成运,小声说:“此前刘全断了手臂从海舟学府退学一事x并非偶然,他那条手臂是被萧矜动手砸断的,所以前日他们在玉花馆撞见之后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刘全出言不逊激怒萧少爷,这才惹得萧少爷下令砸楼,砸出了刘全转运官银一事。”
吴成运与陆书瑾少说也坐了十来天的同桌,这还是头一次听她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且表情有几分未见过的生动,吴成运迷惑了,“当真?”
“自然。”陆书瑾又坐回去,咬着包子不再说话。
“这么说……”吴成运喃喃道:“他是误打误撞发现官银一事?”
陆书瑾耸肩,表示不知道。
这吴成运也不知道整日在瞎琢磨什么,上回他趁着天色没亮甲字堂没人来翻萧矜的书时,陆书瑾已经隐隐觉得这人不对劲了。
仔细一想,自打与吴成运认识以来,他口中的话,十句里有八句是围绕着萧矜的,此人目的不明但绝不单纯,坏与不坏倒是另说,但她在心中必须暗暗提防。
吴成运像掩饰什么似的又问了些其他的,陆书瑾回答得都很含糊,其后甲字堂人逐渐变多,吴成运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上课钟还没敲,乔百廉突然而至,站在门口将陆书瑾唤了出去。
陆书瑾一见到他,就想起前日测验作弊被抓一事,心里还是紧张的。她无意识地抠着指头走了出去,低声道:“乔院长日安。”
“你随我来。”乔百廉神色一如既往地温和。
陆书瑾心中忐忑,知道乔百廉要给她惩罚了,虽说他态度温柔,话里话外都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但当众被抓,萧矜被罚她也不能免罚,就是不知会罚什么。
乔百廉将陆书瑾带进了悔室,方一进门,就看见一伸茶色衣衫的萧矜正坐在悔室中唯一一张椅子上,将头歪在椅靠上,长腿伸直搭在桌边,要多放松就有多放松。
“像什么话!给我站起来!”乔百廉凶道。
萧矜睁眼瞥来,目光在陆书瑾的脸上短暂停留后便站起身,拖着慵懒的腔调,“乔伯,我早膳都没吃,刚出来就被你抓到悔室,我是我们家嫡系独苗,我饿死了我爹指定伤心。”
此前萧矜在外头或是陆书瑾面前挨乔百廉的训时,还会站得板正低着头,做出认错的老实模样,现在却不肯装了。
他像是刚睡醒没多久,眉眼间还挂着惺忪睡意,头发稍微有些随意地用乌木发簪束成马尾,一些碎发散落下来,有股江湖儿郎的肆意。
乔百廉没好气道:“一顿不吃饿不死你,你给我站好!”
萧矜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来到陆书瑾边上站好,两人这么一立,一高一低的差距骤然明显。
乔百廉缓了缓神色,对陆书瑾道:“先前我与其他几个夫子仔细商与过,对于你们二人前日测验作弊一事的处罚已经定下,就罚你们二人从甲字堂搬出,暂去丁字堂学习,还要在学府南墙处清扫落叶五日。”
他看陆书瑾低着头,模样有几分可怜,又道:“书瑾,你若表现得好,还是有机会回到甲字堂的,莫要气馁,就是少与这个混小子往来。”
萧矜不乐意了,“这怎么还能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呢乔伯,我也会伤心的。”
乔百廉瞪他一眼,“赶紧滚蛋。”
萧矜早就想跑了,冲乔百廉做了个揖礼,便转身出门。
乔百廉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陆书瑾,又说了些去了丁字堂也不可放松学习之类的鼓励话,让她不要太过在意在哪个学堂念书。
其实陆书瑾并不在意,只要不将她赶出海舟学府,其他什么惩罚都是可以接受的,在哪个学堂念书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但乔百廉这番苦口婆心的安慰和鼓励,到底还是让她心里高兴的。
乔百廉关怀的眼神,总让她翻出藏在记忆身处,那声音都快要模糊的祖母的脸。
站着听了许久,乔百廉说累了,这才让陆书瑾离去。
陆书瑾揖礼出门,刚走到檐廊拐角处,就突然看见拐角另一边有个人,正倚着墙站,她猝不及防被惊了一下,停住脚步。
定睛一看,发现是早就离开的萧矜。
萧矜约莫是等得有些不耐烦,眉间笼着一股子隐隐的燥意,看见她后站直身体,眼睛先从她脸上扫了一圈,而后问:“你今早,为何不喊我?”
陆书瑾迷茫,“我走时,看你还在睡觉。”
“你早膳吃的什么?”萧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仿佛就是随便问问。
陆书瑾道:“买了两个肉包子。”
萧矜眸色一沉,一把捏住了她的脸颊,将她的头微微擡起,高大的身量压着她,“今日的早膳是蟹肉饼,炸肉丸,桂花奶糕和乌鸡粥,昨晚上就定好了,你今日跑去吃馅儿比芝麻还小的肉包子。”
陆书瑾这才察觉,萧矜好像是生气了,但并不明显。她为自己辩解,“萧少爷也不想在睡觉的时候被人打扰吧?我见你这两夜似乎睡得并不好,晨起便没敢惊动你。”
萧矜道:“天不亮你就出门了,干什么去了?”
陆书瑾老实回答:“我习惯早起,去甲字堂看书。”
萧矜皱眉,“不能在舍房看书?”
早晨起来去食肆买了吃的再去甲字堂是她的习惯,若是买了东西再回舍房就有点浪费时间了。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听萧矜道:“以后早起都在舍房看书,不准再吃食肆的饭。”
萧矜晃了晃她的脸,说:“陆书瑾,好好吃饭,知道吗?”
陆书瑾点了好几下的头,萧矜才放手。
他转身走时,撂下一句,“那些早膳你没吃,我让人全给倒了。”
萧矜知道改如何让陆书瑾长记性,这句话比指着她鼻子威胁有用多了,陆书瑾想着萧矜报的那几道菜名,一整个上午心窝子都是疼的。
陆书瑾和萧矜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甲字堂,各自开始收拾桌上的动静,引得整个学堂的人注目围观。
随后二人又收拾了东西从甲字堂离开,前脚刚走,学堂就开始议论纷纷。
这个时间甲字堂已经坐满了人,而丁字堂却还是大片空缺,萧矜方一进门就立即有人站起来冲他喊萧哥,高兴地问他是不是要回来了。
萧矜用鼻腔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他身后的陆书瑾就露了出来,怀里抱着小书箱,出现在丁字堂众人面前。
几个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萧哥,先前甲字堂的测验你是故意作弊被抓的是不是?就是为了会丁字堂,萧哥真是料事如神!”
“乔院长没有罚萧哥其他的吧?听说这次是被唐夫子抓住的,定然不会怎么轻易放过萧哥。”
“是啊,唐夫子看不惯萧哥不是一日两日了。”
“怎么这陆书瑾也来了?他日后也在丁字堂吗?”
萧矜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将其他问话都无视,只回答了最后一条,“他与我一起罚到丁字堂的,这段时日就在此念书了,去给搬张新桌子来。”
陆书瑾倒还算泰然,毕竟丁字堂她也不是头一回来了,且围在旁边的几人之中,也都是眼熟的人,其中就有先前帮了她忙的蒋宿和方义,她抿着唇冲几人露出个微笑。
萧矜将东西都搁在桌子上,坐下来伸展双臂,问道:“朔廷还没来?”
他一落座,其他几人也围在周边坐下,蒋宿接话:“季哥有好几日没来上早课了。”
“胆子这么大?”萧矜说:“我都还没明目张胆的连旷早课。”
“季哥跟萧哥不一样,”蒋宿不怕死地说:“季哥的才学比萧哥好上……”
好上不知道有多少。后半句还没说出来,萧矜就瞪眼看着他,方义赶紧打了他脑袋一下,笑着说:“总之夫子没有严厉苛责季哥。”
陆书瑾见萧矜身边围了一圈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她十分自觉地往后站了站,听着几人闲聊。
无一人提及萧矜在玉花馆逮住刘全转运官银一事。当日在玉花馆的人,除了一众青楼女子之外,就只剩下衙门的人和萧矜带来的侍卫,而其余的人现在都押在衙门。这么大的事,消息不可能从萧矜的侍卫或是衙门的人口中泄露,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
但吴成运却知道,且知道得如此清楚。
陆书瑾正思考着,新桌子就搬来了,问萧矜,“萧哥,这桌子放哪?”
萧矜是跟季朔廷两人同桌,当然不会把季朔廷撵走,他随手往后一指,“放后面去啊。”
那人擡着桌子就往后头走,这时候蒋宿在旁拦了一手,说:“哎等会儿,陆书瑾,要不你跟我坐一桌儿吧,我那同桌跟着他爹去外城学习了,十天半月回不来。”
陆书瑾瞧见萧矜后面没人,不想孤零零地自己坐在这里,且蒋宿这个人性子豪爽直率,也好相处,她当即点头答应,“好。”
萧矜没应声,却在这时候偏头看了一眼蒋宿的位置。
蒋宿坐在里头靠墙那排,位置还比较x靠前,与萧矜的位置隔了老远。
但是他想着,有蒋宿在,应当没人会暗暗欺负陆书瑾,便默许了。
桌子搁在萧矜后面,但陆书瑾直接抱着书箱去了前面蒋宿的位置,这个颇为豪爽的傻大个还挺贴心,让陆书瑾靠墙坐。
学堂里的布局都是一样的,陆书瑾收拾好东西坐下来后,并未觉着有不适应之处,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甲字堂从未如此躁乱,大多人就算是说话也都低低议论,更多的人是埋头看书,而整个丁字堂则充满了欢声笑语,十分吵杂。
陆书瑾对那些吵闹充耳不闻,低着头开始看书,周身仿佛被一股安静的力量笼罩。
也无人打扰她。
蒋宿等人虽然课下很闹腾,嘴巴一直不停歇,但还是很敬怕师长的,一旦上课钟敲响就会变得很安静。
大多时间蒋宿都不会打扰陆书瑾看书的沉浸状态,偶尔会与她搭话两句,又说:“老大不让我打扰你,你继续看书吧。”
前后桌的人也会主动与陆书瑾说话,他们比甲字堂的学生更热情,不过短短几日,陆书瑾就已与前后桌的人都相识。
原本在甲字堂的时候,陆书瑾与萧矜为同桌时两人交流就不多,来了丁字堂之后就更少了,除却午膳时萧矜会把她喊过去在一张桌上共同用饭,其他时间他仍是与季朔廷蒋宿等人在学堂后方的角落,而陆书瑾则坐在前头看书,偶尔有人来请教她书上的问题,她才会擡头。
两人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萧矜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舍房。两人早起各在屏风两头洗漱用饭,再一起出门,而下学之后也只有晚膳那会儿偶尔能他一面的,有时他不在舍房用晚膳,其他时间他皆在外头,然后夜深归来睡觉。
有一点陆书瑾是比较佩服他的。她日日偷开窗户放蚊虫进来,萧矜每晚都被咬,每天早上起来都骂骂咧咧,但愣是不搬出去,陆书瑾没了办法,只好打算开始去外头打听租房。
陆书瑾的伤好得很快,刀锋利伤口细,且萧矜给她的药似乎还有祛疤的疗效,完全愈合之后只留下极浅的一道痕迹,看不出来。
如此生活着,日子眼看着就要进了十月,天气也凉爽起来,陆书瑾虽说在学府整日都穿着院服,但还是开始考虑置办冬装,以免天气骤然转冷给她冻出病来。
海舟学府各地的清洁都是由学堂里的学生轮着做的,正巧十月轮到丁字堂,陆书瑾坐在前头,自然是头一波分去做清洁。
分到的区域是南墙的枫树林,这个地方之前乔百廉罚萧矜和陆书瑾去扫过,但当时萧矜偷懒让身边的几个小弟给做了。
这次轮到陆书瑾,她暗自觉得好笑,心道清扫枫树林的事到底还是跑不脱。
下学之后几人结伴前往枫树林,去到之后才发现这枫树林还不小,地上落满了火红的叶子,踩上去发出哗啦脆响,放眼望去一片火红,景色迤逦。
蒋宿去帮陆书瑾的扫帚一同拿来,然后划分了区域,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去,几个人皆开始埋头苦干。
但是这落叶实在是太多,几人一直不停地忙活还是忙到了天完全黑下,在学府巡逻的夫子来南墙处点上了灯,视察了清扫情况,说道:“落叶较多,清扫不尽也就罢了,早些回去吧。”
几人赶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接二连三清扫完自己的区域离去。
蒋宿做完自己的活之后要来帮陆书瑾,陆书瑾出言婉拒让他先走,蒋宿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自己先走了。
陆书瑾干活不如男子迅速利索,但她也不急,觉得这里风景甚美,风也怡人,不紧不慢地清扫叶子。
这一磨蹭,就磨蹭到了临近宵禁,她正打算扫完最后一点叶子回去时,忽而一人提着灯而来。
“陆书瑾?”疑惑的声音传来。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转身看去,就见萧矜提灯立在几步之外,正看着她,“你怎么在这?”
“我在清扫落叶。”陆书瑾站起身如实回答,她这几日很少见萧矜。他有时候甚至比她起得都早,走得悄无声息,夜晚又迟迟不归,陆书瑾课堂上几次回头望,都看到他支着脑袋打瞌睡,不知道忙活什么去了。
萧矜走上前把她的扫走拿走,说道:“你跟守在舍房门口的随从说一声就是,为何自己在这扫到天黑?”
“我闲着也是闲着……”陆书瑾将话一转,问他,“萧少爷为何在这里?”
“你别管。”萧矜将手中的提灯塞到她手中,又说:“快回去。”
他将扫帚随意往墙边一扔,忽而两个步子往前一跨,整个人就弹跳起来,轻松扒在墙头上,继而双臂一撑就坐了上去。
陆书瑾看在眼里,忽而说道:“现在是宵禁时间。”
“我知道。”萧矜坐在墙头上往下看,“不然我也不会翻墙出去。”
“萧少爷是来找我的吗?”陆书瑾又问。
萧矜没说是或不是。他一条腿盘上去,一条腿垂下来,吊儿郎当地轻晃着,对她说:“快回去用饭,都要凉了。”
陆书瑾仍仰头看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听话地转头离开。
她看着坐在墙头的萧矜,他几乎整个人都融进了夜色之中,面容背光瞧不见,身后的皎月悬挂在空中,把他的白玉簪子照出润泽。
这几日她只与萧矜见了六次,说话不超过十句。
“那我要告诉夫子,你宵禁时间夜出。”这是第十句。
萧矜低着头看她,居高临下。这大半个月日日好东西喂养着,陆书瑾明显可见地胖了些,脸显得没那么消瘦了,不再是风一吹就倒的瘦弱模样。她手中提着的灯散发出的暖色黄光染上她半个面庞,将一半的浓眉和杏眼细细描绘,乖乖地站着时,模样看起来跟个小姑娘似的。
萧矜心念一动,忽而改了主意,从墙头上跳下来,走到陆书瑾面前。
陆书瑾吓一跳,还以为萧矜因为方才那句话要揍她,她正想说那是说笑的,手腕忽然一紧,就被他拉到了墙边。
萧矜将她手中的灯拿走搁在地上,在她尚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忽而掐住陆书瑾的腰两侧,双臂猛地用力,竟将她直接给举了起来。
“啊”陆书瑾小声惊呼,下意识伸手扒上墙头,就听见萧矜在下面说:“挂住了啊。”
然后他手一松,腰间的力道卸去,陆书瑾下意识双臂使力,紧紧扒在墙头,紧张地喊道:“萧少爷,你要干嘛?”
话音刚落下,她的两只脚踝就被抓住,力量从下而上,将她往上举。这是一股非常霸道的力道,陆书瑾只得顺着往上爬,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墙头。
忽而她往外瞟了一眼,直接愣住。
只间墙外头的空地上停着几匹马,马背上皆坐着年轻男子,包括季朔廷,还有大半个月之前在春风楼雅间里遇到的叶洵也在内。不过当中有一匹马上是个容貌美丽的姑娘,马旁边站着一众侍卫皆提着灯。
此时所有人都在看陆书瑾。
她吓得僵住了身体,没敢动。
紧接着萧矜几步又爬上墙头,动作非常流利地翻过,跳到了墙外落地。
“萧哥。”“萧哥。”几人同时喊。
萧矜落地后没动弹,站在原地点头应了几人的叫喊,那个漂亮姑娘就问:“小四哥,那墙头上的是谁啊?”
萧矜弯着眼睛笑,说:“是学府的学生,他说要向夫子告状我宵禁夜出,我把他挂在墙头惩治一下。”
几人顿时也跟着笑,萧矜的性子他们摸得清,这种表情和语气一看就是在开玩笑,所有人都没当真,嘴里劝着赶紧把人放下来。
但陆书瑾却当了真,她害怕起来,见萧矜擡步往前走,似是真的要将她扔在这墙头,便一时着急,脱口而出唤道:“萧矜!”
萧矜脚步一停,转身擡头去看她。
这还是陆书瑾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平日里不管给她喂多少好吃的,她张口闭口都是萧少爷,这回急了,知道喊萧矜了。
月色皎皎,悬挂在乌黑的夜空之中,被繁星环绕,辉光落在陆书瑾的脸上,将她隐在眸中的惊慌和着急照出来,让萧矜看得一清二楚。
本来他是打算去把马牵来,让陆书瑾踩着马背下来的,但这会儿对上陆书瑾的视线,他也不知怎么的,转身折回去两步,将双手一伸,仰头冲她扬着眉毛:“来,小爷的手给你踩,下来。”
作者有话说:
【萧矜的小小日记】:
承祥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一。
他娘的,这舍房的蚊虫是成精了么,怎么熏都杀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