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色有些浅,里头是淡淡的,隐忍不发的愠怒。
刘全仰着脖子红着脸呜呜叫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在骂什么难听的话,被侍卫给叉走了。
陆书瑾看着刘全远去的背影,知道他肯定会找机会将这些话添油加醋说给萧矜。
这正是她所愿,她需要借此来应证心中一个隐隐的猜想。
陆书瑾将郎中配的药膏收好,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杨沛儿,先是自己去楼上狼藉的废墟中找了一件女子的衣裳给她穿上,又对将她送回大院的侍卫详细描述了一下住址,为了杨沛儿的名声,她再三强调送人回去的时候旁人好奇问起,让侍卫不可作答。
叮嘱完这些她才稍稍放心,想着今晚是没有时间去照看她了,只能等明日再来,顺道还能在街上给她买些吃的补一补身体。
陆书瑾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刚出门就看到萧矜双手抱臂站在路边。
门口站了很多侍卫和衙门的人,楼馆附近的小摊贩被清理了个干净,不再是来时那般热闹的样子,街头群众隔了老远的距离聚成一团朝此处张望,皆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萧矜身后有一辆墨黑的马车,车身雕刻着镂空的花纹与精致的图案,车顶一圈坠着金华流苏,车轮都赶得赶上半人高,前头是一辆皮毛亮丽肌肉雄健的黑马。
见到陆书瑾出来,萧矜一下子皱起眉头,冲她招手,“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出来?”
她愣愣走过去,问道:“萧少爷是在等我?”
“我在等里头的桌椅成精。”萧矜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陆书瑾听出他故意阴阳怪气,但也没有计较,只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衙门。”
“去衙门和学府不顺路,我便就不与你同行,你自己先回去吧。”萧矜说。
陆书瑾点点头应了,还在心里纳闷,萧矜在外头等她,难道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
但正当她打算往前走的时候,却忽然看见面前的侍卫打开了马车的门,将纱帘打起来,对她道:“小公子请。”
她惊讶地微微瞪大眼,转头朝萧矜看去,就见一个侍卫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走来,马背上装了华贵的马鞍,黑长缨坠在皮毛漂亮的马腹上,看上去像是品种名贵的宝马。继而萧矜拉着缰绳踩着脚蹬轻松翻身上马,坐在上头之后整个人就高了一大截,陆书瑾仰头看去,还扯动了伤口,传来微微的疼痛。
“小公子。”侍卫又唤了她一声,似作提醒。
她猛然回神,已经明白这马车是萧矜留给她的,便接着侍卫的手扶了一把踩着阶梯进了马车。
马车里面无比宽敞,散着一股子浓郁的檀香,当间有一方四角桌,桌上摆着瓜子果干等零食,还有葡萄梨子等一些小分量的新鲜水果,中间放置着一套壶具,应有尽有。
车壁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座椅处还垫了软竹凉席,两边各开一扇往里打的小窗,坠着金丝纱帘。
富贵人家永远懂得如何享受,单是这小小一个马车,陆书瑾就觉得比她这些年住过的房间都好了不知多少。
她靠着窗边坐下,将金丝纱帘撩起,窗子微微打开些许,外头的喧闹声瞬间涌入,一下就看到萧矜的侧脸,他正坐于马背上与侍卫说话。
许是余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他话说一半停下,偏头望来逮住陆书瑾的视线,见她缩在小窗后面露出那双点漆般的杏眼,当即顿了顿,而后道:“你记住我的话,就待在舍房之中,哪里都别去。”
陆书瑾看着他被华灯晕染的俊脸,回道:“我知晓了。”
随后她闭上了窗,马车也缓慢启动,而萧矜则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马车行的不快,路上平稳,陆书瑾在马车中颇为无趣,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多次从中间的桌子上那些零食水果中扫过,研究那些她从未看过的,也叫不上来名字的食物。
摇摇晃晃小半时辰才到了海舟学府,门口看守认出这是萧家的马车,自然没人敢阻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舍房,侍卫就在外头问,“小公子,请问你住在哪一间?”
陆书瑾从昏昏欲睡中回神,撩开窗子一看竟是到了,不敢再麻烦别人,就从马车上下来说道:“不劳烦,我自己走去就好。”
“少爷吩咐了一定要叫你送到门口。”侍卫也从驾车位跳下来,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请吧。”
陆书瑾现在十分疲惫,想马上回房休息,并不打算在这种事上推脱,便自顾自往前走,来到自己房前,一边拿出钥匙一边回头道:“多谢。”
看见她开了锁打开门,侍卫这才确保自己的任务完成,颔首回应,而后转身离去。
陆书瑾回到房中,只觉得好像经历了一场让她筋疲力竭的奔跑,简直恨不得马上躺在床上睡觉。她坐在椅子上休息了片刻,便强打起精神出门打水,在浴房烧热了水,开始慢慢地清理自己的身体。
由于屋内没有镜子,陆书瑾无法看见自己的伤口,清理起来的时候更是格外小心翼翼,用温水洗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又扯裂了,血液又涌出来,很快就将水盆染得腥红一片。
她一边疼得龇牙抽气,一边擦拭着冒出来的新鲜血液。
擦洗干净后,她照例拿起白布一层层缠裹胸脯,换上干爽的衣裳,用麻布覆在伤口上捂了一会儿,待伤口糊住止了血,才拿出药膏来,摸索着往伤痛的地方涂上药膏。
看不见难免要涂错很多地方,陆书瑾担心浪费药膏,每一次下手都要摸索很久,用了很长时间才涂好药,找了先前裹胸用的白布裁成长条,在伤口的位置缠了几卷,于另一侧的脖颈打个小结。
接下来她又去将换下来的衣裳洗干净,晾在门口的竹竿上,又特地换了干净水洗了萧矜给她的那方锦帕,这才发现上头的血迹已经干在上面,无论怎么揉搓都洗不干净了,最后只得作罢。
忙活完这一切已是很晚,陆书瑾反锁了门吹熄了灯,这才上床睡觉。
方才干活的时候还哈欠一个接一个的困得不行,没想到一躺上床反而精神不少。陆书瑾闭上眼睛,睡意还没袭来,就先在脑中看到了今日在玉花馆的那一幕。
她伤了脖子摔在地上,只感觉浑身上下哪都是痛的,这样的经历不是没有过。
以前在姨母家的时候,她就是个比奴仆地位高一点点的外人,表姐妹皆看不起她,从不会主动跟她搭话。宅中即便是有什么宴请聚会,也从来都是与她无关的。
但是后头她慢慢长大了,出落得有模有样,姨母生了要将她赶快嫁出去的念头,便在二表兄娶妻宴上让她着新衣露面,还特地指派了婢女为她梳妆发。陆书瑾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她穿的鹅黄长裙,头上还钗了一支姨母赏的杏花簪子,那一身装扮她喜欢极了。
娶亲宴上人很多,陆书瑾与表姐妹站在一起,即便没人与她说话,她也安安静静地高兴着,想看一眼满身红妆的新娘。
却不曾想站在对面的一群男子当中,忽而有个男子开口夸赞了她,随后三表姐便气红了脸含泪离去。
陆书瑾当时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下人喊去了后院,那站着脸色冰冷的姨母和满眼泪水,狠狠瞪着她的三表姐。
再然后她也没能看到新娘子,就跪在后院的山石旁,忙碌的下人来来往往,偶尔朝她撇来目光,却无一人停留。前院吹锣打鼓闹到日暮,陆书瑾便在后院跪到日暮,起来的时候双腿剧痛无比,方走两步就重重地摔在青石路上,在地上趴了许久都没能起来。
她低着头,看着那些人的脚一个一个从她面前经过,却没有一双鞋能够停下来。
陆书瑾回去之后砸碎了那支杏花簪,她没有感觉难过,已经对别人的善意和关怀不抱任何期待。
今日在玉花馆摔倒的那会儿恍若当初锣鼓喧天的那个晌午,她还苦中作乐地想,这次比上次好点,不至于在地上趴很久都爬不起来。
却没想到视线中猝不及防出现一双黑锦靴停在她面前,紧接着就是一股结实的力道将她从地上提起来,再然后她就看到了萧矜的眼睛。
尽管他喝花酒,旷学,殴打同窗,测验作弊又整日捧读艳情话本,字写得比狗扒的还难看,看起来似乎劣迹斑斑,但陆书瑾就是觉得那双眼睛不像是一个坏人的眼睛。他眸色有些浅,里头是淡淡的,隐忍不发的愠怒。
陆书瑾已经忘记那愠怒之中有没有关怀,但每次回想起那个瞬间,她的心里就涌起一股不易察觉的,捉摸不透的情绪。
她躺在安静的舍房之中,听着外头风吹过树梢的x叶声,慢慢琢磨着,不知怎么入了睡。
睡到后半夜,陆书瑾突然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
她睡眠本就不大好,是以外头的人在敲到第三下的时候,她就从床上坐起,仔细一听外面似乎有人低声询问,“陆公子,可否开门?”
陆书瑾下床点灯,将外袍披在身上,站到门边警惕询问:“是谁啊?”
“我家少爷经乔老安排,今晚要入住这间舍房,还请陆公子开门,我等将东西擡进去。”外头的人回答。
陆书瑾满头雾水,却还是开了门。
毕竟当初吴成运也跟她说过了,这舍房本就是两人一间,只不过有些当地的少爷不乐意住在这里,所以才有的舍房空下来。
现在人少爷来住了,她断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门开之后,打头的人朝她拘了个礼,随后就低声招呼着身后的人将东西一一擡进来。因着是深更半夜了,为了不打扰别的学生休息,这些人皆是轻手轻脚却又极为利索地将软榻,席垫,茶盏长灯等各种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用具擡进来,摆放好。
陆书瑾不敢再睡,坐在床边看着这群人进进出出,折腾了两刻钟才停歇。
“少爷,都安置妥当了。”
“嗯”外头传来一个声音,紧接着就见萧矜打着哈欠进了门,眉眼尽是睡意,含糊道:“水可备好了?”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小剧场】:
(在衙门)
刘全:最后提点你一事,那陆书瑾不是什么好东西,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你balabala……
萧矜:用得着你这个蠢猪提点我,显着你这碎嘴子了?我看你就是存心找打!
刘全(鼻青脸肿):妈的老子好心提醒还要挨一顿骂一顿打,这陆书瑾又算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