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茗头一次见这样壮观的景象。
她看见门中涌出了成千上万的人,地下那密密麻麻的尸体也在齐声哭嚎,猛烈的狂风将她的头发卷得纷飞,衣袍猎猎作响,唯有紧紧抱住绛星的脖子才能勉强站稳。双耳充斥着凄惨的哭声,那些怨恨的,不屈的,哀伤的叫喊织就抑扬顿挫的音调,令人听之戚戚。
这些占据了所有视线,在周围飘荡的鬼,每一个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造就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盛景。
此时薛茗忽然有些理解姜箬鸣为何总是胸有成竹地说率领百鬼,占天下为王那些话,因为面前这些鬼数量多到堪比庞大的军队,又与常人不同,倘若她真的能靠百鬼旗将这些鬼收为己用,对天下来说绝对是一场浩劫。
薛茗觉得手中的百鬼旗似乎已经隐隐听到号召,不停地震颤,旗子上萦绕的黑气也越来越多,几乎将上面的图案给遮住。
她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想把这个恐怖的东西丢掉,但又知道姜箬鸣一定在旁边伺机而动,如果这时候丢了,不就等同又送回她的手上?可薛茗并不会使用百鬼旗,不知道能用它来做什么。
薛茗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燕玉鹤的身影,却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声凄叫,“贱人,将我的身体还来!”
薛茗大惊,猛地回头,就见姜箬鸣鬼相毕露,狰狞的脸已经近在咫尺,尖利的鬼爪刺向她。只是一个刹那,薛茗甚至来不及往旁边躲闪,姜箬鸣就整个扑到了她的身上,继而薛茗眼前一黑,正面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撞飞,像断线的风筝自绛星的背上跌落下去。
她的魂体被强悍的力道撞出了身体,飘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身体往下坠落,下意识要冲过去,却被姜箬鸣给扯住了胳膊。
姜箬鸣十分凶悍,一只鬼爪抓住她的脖子,一只鬼爪扣住她的手腕,竟在半空中与她纠缠厮打起来。
薛茗没有与人打架的经验,她这性格说好听了是脾气好,大度,说难听了就是窝囊,长那么大还没跟人动过手,但眼下事态紧急,她也被姜箬鸣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给惹得一头火,当下转身扬起手,两个大耳刮甩了上去,挣扎道:“放开我!”
姜箬鸣也是倔得很,两只手用来锁住不停挣扎的薛茗,一时间竟腾不出手抵挡攻击,硬生生挨了两下也不放手,疼得龇牙咧嘴念动着咒法。
薛茗一听她嘴里念念有词,就知道这人又开始作妖,干脆扭头与她撕打起来。薛茗打人不行,打狗有一套,在对抗自家邻居那条恶狗的时候,一手“宇将军飞踢”神技练得出神入化,两三脚就把姜箬鸣给蹬了出去,同时自己也得到了自由,转而飞向自己的身体。
她看见绛星已经将她的身体给接住,盘旋在薛茗的周围,短促的鹤鸣一声接一声,像是在给薛茗加油助威。
姜箬鸣被这一脚蹬得撞上断壁,还没等她缓过神,身边传来“砰”的巨响,断壁彻底粉碎,飞尘落下后,她看见是浑身负伤,模样凄惨的百鸦。他衣衫褴褛,身上尽数是剑伤,左臂被齐根削断,黑气缭绕,正缓慢地修复伤势。
百鸦大喘几口气,竟懒得再爬起来,与姜箬鸣并肩坐着,随手将锁住脖颈的铁链拽下来,叹道:“累死爷了。”
姜箬鸣大怒,“你就这点能耐吗?快将他们解决了来帮我!眼下百鬼入人间,我们的大计不过是临门一脚,你还在跟这些无谓的人缠斗浪费时间!”
百鸦看了一眼飘在半空中,一脸呆相的薛茗,又看了看另一边持剑的燕玉鹤,掌扇的谷井阑,以及分列两侧的黑白无常,他对姜箬鸣道:“咱俩换换?”
姜箬鸣冷哼一声,扭头飘去半空中,掐住一个手诀,飞快地念动咒语。下一刻,四条长长的链子飞向薛茗的身体,将她的手脚缠住,猛地从绛星的背上拽下来。
那链子是由咒文组成,血红的颜色紧紧扣在白皙的皮肤上,薛茗扑上去与之争夺,却无法撼动上面的链子。紧接着姜箬鸣飞来一掌将薛茗给掀翻,撤下链子自己往身体里钻,企图夺走身体。
谁知她刚要进去,就感到一阵猛烈的灼热,瞬间将她的魂体融了一半。姜箬鸣猛地被弹开,发出凄厉的痛嚎,低头一看自己的半条手臂已经被融化,冒着浓郁的白烟。
“啊啊啊啊!”姜箬鸣怒得双眼赤红,大声叫喊宣泄愤怒,怨毒地瞪着薛茗,“你毁了我的极阴之体!”
姜箬鸣只用了一刹那就想明白,是身体里充斥着太多阳气,对她发生剧烈排斥,即便现在薛茗将身体拱手相让,她也无法夺舍。
薛茗见她又要发疯,趁着机会钻回了自己的身体。靠近沉睡的身体时就有一股强烈的吸力传来,将薛茗的魂体整个吸了进去,其后她一睁眼,就回到了肉身之中,爬起来抱住绛星的脖子,喊道:“快跑,远离这个妖女。”
绛星听了立即向上飞,速度极快,瞬间就拔高了十几丈。薛茗不小心往下看了一眼,仍觉得这高度心惊胆战,紧紧抱着绛星不敢撒手。
姜箬鸣岂能这般轻易放弃,眼看着那身体阳气太盛,她开始催动阵法,地面出现血红的咒文,从上往下看,整个地面被复上一层红雾。其后那些尸体储存的阴气被风卷起来,眨眼间形成一个高达十数丈的龙卷风,风涡的中心正是薛茗。
大量的阴气开始往她身体里汇聚,涌入,原本半透明的阴气也因为数量过多变成朦胧的黑雾,将她整个人死死地缠绕其中。薛茗见状不妙,这时候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两员大将,赶忙摇着铃铛将聂小倩与宁采臣给放了出来。
“吸这些阴气,快吸!”薛茗大声下令。
聂小倩这两日未得召唤,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铃铛中,甫一放出来就见满天的阴气,顿时两眼放光,兴奋得面容都扭曲,大张着嘴疯狂吸入阴气。而宁采臣刚死不久,各方面还保留着活人的习惯,并不以阴气为食,装模作样地吸了两口就逃到边上吐。
饶是聂小倩拼了命地吸,这些阴气也实在太多,薛茗浑身上下都被阴气包裹,仿佛无孔不入,发了疯地往她身体里钻。她感到背后又灼烧起来,热意一股一股地涌现,四肢却还是泛着冷意,如同泡在雪里一样。
聂小倩吸入的阴气越多,身体变化就越大,魂体比方才大了两倍不止,见薛茗逐渐呈现出痛苦的模样,也顾不得再吸,摆着雪白的双袖将她的周围形成一层又一层的屏障,想以此隔绝阴气的涌入。可阴气本就无形,聂小倩又是鬼,根本没有阻隔阴气的术法。
绛星在空中来回盘旋,发出求救的鹤鸣,正与百鸦缠斗的燕玉鹤分神一刹,甩出长剑笔直向下,剑身泛着金芒,正正刺入地上的阵法中心。随后地动山摇,阵法破碎,裂开无数条深不见底的地缝,上面摆着的尸体扑簌簌掉进去,如同被吞噬一般,眨眼不见踪迹。
百鸦见他分神又丢了武器,趁机一个鬼爪挠过来,直直地冲着他脖颈而去。将要命中之时,带着镰刀的锁链甩过来,在他腕上缠了几圈用力一拽,鬼爪偏了轨迹,在燕玉鹤的侧颈留下一道爪痕,鲜血顿时溢出染红了白皙的颈子。
百鸦大怒,擡手竟直接拽断了铁链,黑无常猛地一失力,看着手中的半截链子,啧了一声。
白无常一见地府公物被毁坏,立马撇清关系,“这可是你用坏的,回去别赖在我头上。”
黑无常知道回去指定要挨批,烦躁地劝道:“山鬼大爷,你败局已定,何必再挣扎呢。”
百鸦轻蔑地睨他一眼,“你们且先抓得住我再说!”
谷井阑跟百鸦打了百年的交道,心里门儿清,百鸦这人,只能哄,不能骂,于是十指转着手中的扇子,对百鸦笑道:“山鬼不愧是天生地养,半仙之灵,我们几人联手都奈何你不得,这鬼皇之位非你莫属,绝无争端。”
果然百鸦对此话很受用,叉着腰得意笑道:“那是自然,还不赶紧跪下参拜本王。”
话音未落,忽而后脑生风,他凭借本能躲闪,饶是速度极快却也未能全部躲过,半个膀子被持剑的燕玉鹤削去。
此时阴气形成的龙卷风开始衰弱,万鬼哭嚎声此起彼伏,狂风卷着砂砾在空中飞舞。聂小倩忽而感受到一股力量冲出来,下一刻她雪白的双袖尽数撕裂粉碎,不得已往后退了数丈。
旦见皓月当空,漫天狂风之中,薛茗立在白鹤的背上,手中高举百鬼旗,浓郁的黑气如奔流不息的墨色河流,朝四方散开。她长发随风卷起,衣衫飘动,皮肤白若毫无瑕疵的瓷,双手生了浓黑的指甲,一双尖利的鬼牙卡在唇边,隐隐露出一个角。
薛茗双眸如浸了血,染得通透,像是变成了一对润亮晶莹的红宝石。
百鬼旗释放的黑气好似遮天蔽日的乌云,将天幕隐隐遮挡,原本还纷乱的万鬼此时全部受到百鬼旗的控制,纷纷面朝着薛茗跪了下来。而她手上原本只有巴掌大小的小旗也在片刻间不断变大,直到变成一杆比她都要高的旗子,迫使她双手扶着,上面挂着的一面银纹黑旗正迎风招展。
薛茗的身体摄入太多阴气,此时几乎脱离了人相,原本漂亮的脸也变得妖冶,黑色的雾气缠绕在她周身,于肢体各处游弋。她看着底下一圈又一圈对着她跪拜的万鬼,心中难免有些惊慌。
同一时刻,百鸦与燕玉鹤等人停下战斗,朝薛茗投去视线。
“糟了。”谷井阑脸色微变,“怎么是她催动了百鬼旗?”
头顶开始聚集乌云,一声声宛如野兽低吼的闷雷从天际传来,似千万辆马车滚滚而过,声音直击灵魂深处,震得人难以抑制地战栗,正于四面八方往薛茗所在的位置聚集。
“燕赤霞!”谷井阑惊叫一声,还不等说话,燕玉鹤的身影一晃,只看见袍摆轻飘,整个人朝薛茗赶去。
薛茗捏着百鬼旗,看见万鬼臣服在她脚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欲.望自心底翻涌,四肢百骸仿佛充满了无穷力量,每一根血管都燃烧起来,对权力的强烈念想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她只需轻轻挥动手里的旗,便可将一切掌控在手中,届时再无人能踩在她的头上,欺负羞辱她,也再也不会害怕生命受到威胁,只要勾勾手指便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以性命保护她。
从前那个因为命格而生活得艰辛刻苦,不断受人白眼,为生活发愁的薛茗将不复存在。
她会成为万鬼之皇,成为权力的主宰,人人敬畏的存在。
薛茗盯着手里的百鬼旗,看着脚下那乌泱泱朝她恭敬跪拜的鬼群,脸上浮现茫然的神色,完全没察觉她的头顶已经聚集了遮天蔽月的雷云。漆黑的云层形成巨大的漩涡,环绕着薛茗所在的位置缓缓转动,银白若蛟的雷电在云层中游动,偶尔飘过几缕略强的闪电,隐隐照亮夜间的天地。
风声不停咆哮,鬼泣的声音在空中环绕,隐隐有燕玉鹤叫喊她的声音传来,但薛茗好像失去了听觉,愣愣地看着百鬼旗。
“成为鬼皇,一切将唾手可得。”
她似乎听见许多声音,男女老少,在她耳边不停碎碎念。
又似乎天地都静下来,万籁无声,只剩下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