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蛮很舍得花钱,开了一间相当奢华的房间,其金碧辉煌的程度赶得上燕玉鹤的那间寝屋。
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就陆续摆上桌,薛茗折腾很长时间,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由分说捧起碗筷开吃。
鹿蛮坐在边上,虽然没吃东西,但嘴也没闲着,陆续给薛茗讲了一些关于姜箬鸣的事。
两人似乎有某种合作关系的存在,先前姜箬鸣来到此地头一件事就是找鹿蛮,但见面之后两人却起了争执,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其原因就是姜箬鸣杀的人太多了,她为了造养尸聚阴之阵,杀死很多无辜的凡人。这种邪术阵法就是薛茗今夜所见的场景,她先将人的嘴巴缝上,再以钉子钉穿手掌和脚掌,最后将人置于阵法之上,让阵法耗干阳气而死,如此人的身体就会变成类似储存罐之类的东西,里面储存的都是阴气,还是那种带着怨恨的阴气。
此术法的阴毒让薛茗叹为观止,阳气衰竭的身体状态她深有体会,那简直堪比酷刑,要活着一点一点感受自己阳衰而死,不敢想象会有多么折磨。
而鹿蛮大概是那种走修行路线的鬼,对此罪孽深重之举极为反对,所以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薛茗一直埋头苦吃,沉默着听,其他信息暂且不说,只是她发现,鹿蛮其实并未将她和姜箬鸣区分开来。
照她的原话来讲,是姜箬鸣察觉到燕赤霞追到鬼蜮,在无法脱身的情况下,只得弃肉身而逃,将一半的魂魄留在体内给肉身续一口.活气,另一半则藏匿起来,所以薛茗现在才是这种什么都不记得,且本事全无的状态。
鹿蛮认为姜箬鸣分离了善恶两魂,离开的是恶魂,留下的是善魂,并趁机对薛茗表白,说:“我很喜欢你现在这样,先前那模样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但薛茗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是一个完整的灵魂,从21世纪而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姜箬鸣的一半魂魄。她并没有反驳,抓着鸭腿啃得满嘴油光,心含糊问道:“所以魂魄是不能离体太久的是不是?”
鹿蛮点头道:“若是离体太久,人的身体就会逐一坏死,最后哪怕是魂魄归位也会变得如同行尸走肉。”
“那你说有没有可能,姜箬鸣根本就不想要这个身体了?”薛茗试探地问道。
“绝无可能。”鹿蛮窥她神色,语气稍稍放缓了些,宽慰道:“你放心,你与姜箬鸣本就同为一魂,她不会为了争夺身体而做出伤害你的事,我也会尽力助你占据主魂。”
薛茗觉得好笑,姜箬鸣如果还想要这个身体,当初为什么完全舍弃了躯壳?而且这大恶人刚跑她就穿越过来给这身体续命,要死要活地熬了这么多天,然后再把身体还给姜箬鸣让她继续在阳间作恶,她自己去地下排队喝孟婆汤。
薛茗呵呵一笑,心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干脆让乐山大佛下来我上去坐得了呗。
她咬了一大口鸭腿,雪白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牙缝里都是烤鸭的香气,享受死了。她笑着道:“这世上的人谁爱死谁死,反正我是要活着的。”
薛茗闷头吃了个饱,把嘴和手仔仔细细擦干净,随后摇着铃铛将聂小倩唤了出来。
聂小倩魂体正虚,刚出来就一脸幽怨,转眼看见鹿蛮后又露出惊讶的表情,“阿蛮?”
薛茗一看她这反应,马上指着鹿蛮道:“你认识小金仙吗?她就是小金仙。”
聂小倩震惊地瞪大眼睛,绕着鹿蛮飘来飘去,语无伦次道:“小金仙?你、你就是那位把玉面鬼王耍得团团转的小金仙?”
鹿蛮扬了扬眉尾,嬉皮笑脸,“小倩姐姐。”
薛茗的心理一下子舒坦多了,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瞧着聂小倩这懵逼样,估计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低头往锦囊里掏了掏,掏出一堆纸钱和香烛摆在桌上。
这些都是她之前从天上人间拿的,问过那老头说是给死人用的,当时她是纯粹出一口气,这会儿倒真派上用场了。薛茗把聂小倩的尸骨掏出来摆在地上,朝鹿蛮借了火,说道:“聂小倩,这些东西可都是宝贝,我现在烧给你,日后你得好好保护我,要懂得感恩,知道吗?”
聂小倩飘过来,对着香烛研究一番,怀疑道:“这些算什么宝贝?”
薛茗哼笑一声,纯心卖弄,“您瞧好了吧。”
她随手拿了个盆往聂小倩的尸骨前一坐,点燃了香烛之后,在盆里烧起纸钱。很快就有袅袅青烟升起,烟雾飘向聂小倩,在她周身环绕,就见她那半透明的魂体开始一点一点地被填补。
聂小倩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惊喜地赞叹:“此等阴气充实之感,好舒畅!”
薛茗毫不吝啬,将纸钱一把一把地往火里扔,她现在心里很清楚,她自己是没什么能耐跟别人打擂台,但聂小倩可以。这些香烛纸钱与寻常的不同,可提升鬼的修为,薛茗拿了很多,全部供给聂小倩。
聂小倩的魂体得到大补,像鱼进了水中,快乐地在薛茗周围飘着,还道:“你这模样并不虔诚,应该跪在我的尸骨前才是。”
薛茗甩了个眼刀给她,骂道:“你别给我得寸进尺,连我妈我都没给她烧过纸钱,给你烧就不错了,还让我跪着给你烧?我怎么不倒立给你烧呢?”
聂小倩被骂后就老实了,又飘回鹿蛮边上,好奇地问她,“你先前为何一直在庙中,可是为了寻玉面鬼王?”
“玉面鬼王?”鹿蛮讶异道:“他早就死了啊,庙里何处有他?”
“死了?!”聂小倩也颇为惊奇。
“一个月前他运气不好,撞到了燕赤霞的面前,当场就灰飞烟灭了。”
聂小倩转眼看向薛茗,眸中满是不解,“可是……”
薛茗已经不再感到奇怪,她现在得到一个结论后,稍稍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关窍。她先前还纳闷怎么会有鬼如此慷慨,会自损修为给她补阳气,如今想来,燕赤霞根本就是活人,只是不知什么缘由他的身体状态极其似鬼,并且冒名顶替了玉面鬼王。
如今想来倒还挺好笑,她是假的燕赤霞,宁采臣是假的宁采臣,玉面鬼王也是假的玉面鬼王,庙里住了一窝的冒牌货。
薛茗没忍住笑出了声,喃喃道:“这燕玉鹤装得还挺像。”
鹿蛮似回想起可怕的场景,打了个激灵,转头对薛茗道:“你千万记着,若是遇见了燕赤霞,什么都别想,只管逃就是了,还没有一只鬼能从他手下安然脱身。”
“我可不是鬼。”薛茗道。
鹿蛮道:“的确你现在还不是,但燕赤霞此次下山来,就是为了追杀你。”
“不是我。”薛茗纠正她,“是姜箬鸣。”
鹿蛮耸耸肩,对此等辩解毫不在意。薛茗也没有争个高低,将手里的纸钱烧完后,把宁采臣的尸体掏了出来。
这是在方才的混乱中,薛茗唯一保住的尸体,其他挂在树上的约莫没什么好下场。她刚将尸体掏出来,宁采臣就跟着现身了,青烟凝成的身体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呆呆地站在房间的角落,像个文弱窝囊的书生。
薛茗指使聂小倩将他嘴上缝着的线解开。聂小倩原本还不情不愿的,过去用长指甲将线挑开,结果大量的阴气飘出来后她登时双眼放光,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宁采臣幽怨地看着聂小倩,一时敢怒不敢言,嘴上的缝合线跟着消失后,他这才开口道:“你既杀了我,又为何救我?”
薛茗道:“此事说来复杂,不过害你性命之事非我所为,我知道你死得冤枉,等出去之后我会找个地方将你好好埋了的。”
宁采臣听得此话,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变成了鬼的缘故,这哭声极其凄惨,让薛茗心里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乖巧地坐着,努力让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大善人”的光辉,温声细语道:“别哭了,我虽然不能给你报仇,但日后若是有门路,我跟那些阴官老爷打点一下,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话虽这么说,但薛茗也没什么门道帮宁采臣走后门,不过是口头上安慰安慰。
“可否让她别再吸我的身体了吗?”宁采臣含着泪哽咽道。
薛茗回头一看,见聂小倩正趴在宁采臣的嘴上吸得入迷,原本还饱满的身体此时已经瘪下去,渐渐显露出骨头的形状。薛茗喊了两声聂小倩叫她停下来,她佯装听不见,于是抄起烧得所剩无几的香烛砸她脑袋,她才松开宁采臣的尸骨,还颇为满足地舔着唇。
这一番大补不仅让她的伤势完全好了,修为还大增,气色好得近似活人。
薛茗起身把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将聂小倩和宁采臣收起来,随后伸了伸筋骨,说道:“暂时就到这儿吧,我要睡觉了,先把精神养足。”
鹿蛮不需要休息,她站起身道:“我出去打探消息,你从燕赤霞眼皮底下逃走,定然会引起他的大怒,说不定会假借玉面鬼王的势力发通缉令。此地也不可久留,等你睡醒我们就换地方。”
她离开之后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薛茗正打算起身脱衣裳,忽而面前凭空燃起火苗。她吓了一大跳,连连往后退了两步,继而稚嫩的哭声传来,“救我……救救我……”
薛茗心中大喊一声卧槽,脱口而出:“什么鬼?”
“不是鬼,是我……”却见面前火苗熄灭,突然飘出个小小的影子,凝结成小孩子的模样。薛茗凝眸一瞧,竟然是先前那个给她装了神仙水,又送她一根草苗指路她来罗刹鬼市买聚阳符的游音。
那日他进了庙后就几日不曾再见,薛茗都要将他抛之脑后了,没想到他在这时候找上门来。薛茗疑问道:“你怎么了?哭什么?”
游音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烂,不如先前见到时那般金贵体面,他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号啕大哭,“我身陷囹圄,你快来救我。”
薛茗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又哭得这么可怜,当即有些心软,蹲下去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别哭,跟我说说,我帮你想想办法。”
游音抽泣着说:“我被恶鬼抓了,他们要分食我,现在我只能来求你啦。”
薛茗一顿,当下有种不大好的预感,想着这小神仙本事不是很大吗?竟然也会被鬼抓走?她问:“被哪个恶鬼抓走了?”
游音道:“就是那只死乌鸦,他言而无信哄我上当,趁机将我抓起来!”
薛茗一琢磨,这死乌鸦说的该不会是百鸦鬼王吧?她心道刚才话说早了,赶紧又站起来,露出为难的表情:“你来找我那算是找错人了,我现在自身难保,没法救你。”
这样一说,游音又有些恼怒,气道:“我先前可帮过你好几回,你去罗刹鬼市时还特地赠你遮阴物件,你不能对你的恩人见死不救!”
薛茗疑惑地想了想,忽而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在脖子处比划比划,“你是说当时我戴在脖子上的那个锦囊?所以那天我毫无记忆地出去了一趟又回来,是你所为?”
游音擦着泪,“我是见你身上阴气太重,若贸然进入鬼市怕是要被盯上,所以才好心送了你遮阴之物,否则你以为你能安然站在鬼市中吗?”
“那你也提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以为自己中了邪。”薛茗见他哭得可怜,思及之前确实得他帮助,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孩,心里也过意不去,柔声说:“能不能救你我也没把握,但是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你先告诉我,你现在身在哪里?”
他擡手,递上来一根草苗,可怜巴巴地看着薛茗,“你可一定要来救我。”
最后落下两声哭泣,游音便在空中消失了,薛茗握着手里的草苗心中五味杂陈,她算是发现了,这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过想到游音那小孩号啕的模样,也于心不忍,打算等鹿蛮回来了再与她商议一下。
她等了片刻,确认不会再有人出现之后,便脱了衣裳跑去隔间的池子里泡着。池子水是热的,冒着腾腾热气,薛茗的身体被水泡满之后,神经也终于得到放松,长长地喟叹一声。
周围安静,只有偶尔拨动水面会传来声响,薛茗将脑袋靠在岸边,身体完全放松,在水里漂浮着,忽而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她想起燕玉鹤,从相遇之后一次次在他的手里活下来,其实也不过短短几日,却又感觉相识了很多天似的。薛茗从忌惮到信任他是经过了认真的思考和斟酌的,然而就在她已经认为燕玉鹤是个好鬼,可以安心相信的时候,突然间真相揭露,有人告诉她,这是一个局,他在骗人,目的就是为了剥了你的魂魄,但是他没有错,因为他是正派人物,而你的身份则代表反派。
这感觉其实跟失恋有点相像,薛茗倒不是愤怒,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闷闷的,像团着一股郁气,莫名委屈。
她把半张脸埋进水里,开始吐着充满怨气的泡泡,心说那姜箬鸣曾是燕玉鹤的师妹,难道这几日的相处中,燕玉鹤还分辨不出来这身体已经换了主人了吗?
她那么善良正直,心胸豁达,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胆小,自当与姜箬鸣那个大恶人截然不同才是。
薛茗正在心中埋怨,忽而感觉后颈贴上一只冰凉的手,将她的脑袋一下从水里提了起来。薛茗吓得大喊一声,猛地转头看去,就见燕玉鹤不知何时出现,泡在她的身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薛茗一看见这张脸,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爬起来想逃,结果刚起身一半就发觉自己没穿衣裳,又泡进水里往后退了些许与他拉开距离,气道:“你是人又不是鬼,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出场方式,想活活吓死我?”
燕玉鹤听了她这一声斥责,面上也没什么反应,只将沉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问道:“你去了何处?”
“你不是都找过来了,还问什么废话?”薛茗嘀咕了一句,忽而意识到什么,转头一看,就见身边已经凝聚了浓郁的雾气,完全看不清楚周遭环境,当下明白,哦了一声道:“又是梦境,怎么我这梦里谁都能进,改天挂个牌,进来的都要给我付费。”
燕玉鹤往前些许,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盯着她问道:“为何要走?”
“走?我那不是走,是逃。”薛茗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开始控诉,“燕玉鹤,你可真能骗人,打从见我第一面开始就在骗,当初我跟你说我叫燕赤霞的时候,你在心里偷笑我呢吧?我原本还当你是个可靠的好人,没想到你跟人盘算着怎么收拾我,我再不逃,难道被你剥魂吗?”
燕玉鹤没有应声,薛茗等了片刻,没听见动静,便悄悄回头去张望他的脸,想看看他是不是在笑话她。
却见他倾身贴了过来,双手抱住她水下的腰身,将她捞回怀里。冰冷的胸膛贴上她灼热雪白的脊背,燕玉鹤的身体与她完全贴合住,严丝合缝。
他俯下头,气息落在薛茗的耳边,柔软的手指在锁骨上轻轻摩挲,低低道:“你扔了聚阳符,身上的阳气很快就会被消耗干净。”
薛茗扑腾了两下,发现他双臂如铁,桎梏得很死,只得放弃,说:“阳气而已,多的是门路获取,又不是只有你身上才有。”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下巴一紧,被燕玉鹤捏住而后迫使她擡起了头颅,露出纤细脆弱的脖子。他此时语气终于有了些变化,隐隐有些不悦,“你想找谁?”
薛茗被这么光溜溜的抱得那么紧,心里还真有点羞耻,而且他力道不断收缩,导致她呼吸有点困难,于是擡手掐住燕玉鹤的手腕,转头对上他漆黑漂亮的眼睛。
难得在他眸中看到其他情绪,薛茗莞尔一笑,“燕玉鹤,不管你是斩妖除魔也好,清理门户也罢,都与我无关。我从前不曾作恶,以后也不会,你要找,就去找你那个已经逃了的师妹,别来找我。阳气一事你也不用操心,我随便找个男人都能补,又不是非你不可。”
薛茗往他手腕处咬了一口,又道:“马上离开我的梦境。”
下一刻,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半躺在池水边睡着了,身边仍旧空无一人。她哈哈两声,“果然是我的梦境,我能掌控。”
在梦里对燕玉鹤硬气一回,倒也挺爽的。
薛茗爬上岸将自己擦干净,随手披了件宽松的衣袍当睡衣,卷着被褥睡去,这回倒是一夜无梦,睡得安宁。
*
燕玉鹤站在满地狼藉的大殿中,硕大的柱子上都满是裂痕,想来经历了不小的摧残,各种琉璃玉石碎落纷飞,被破坏得很严重。
百鸦走进来,左右瞧瞧,笑道:“玉面兄弟,谁招惹你了,何以动大的气?”
燕玉鹤冷声道:“滚出去。”
“欸——”百鸦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拍着他胸膛宽慰,“不就是跑了个宠姬嘛?都下了命令去找了,没跑出鬼蜮应当很快就能找到。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稍微自省一下,先有小金仙在前,后有这个也跑了,可能是你床上功夫大不如前才会如此。”
燕玉鹤没动,忽而空中响起凌厉的风声,短短一下,百鸦的手臂就整个削断,甩飞出去。
百鸦哈哈大笑,走过去把断臂捡起来又重新装上,调侃道:“别为个消遣的小玩意儿动怒了,我昨日刚抓了个稀罕物,正逢琉璃和白堕也到了,咱们一同喝几杯,顺道让你们长长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