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小团子·番外·完
胥姜是被光晃醒的,也是被人晃醒的,当她睁开眼,视物却如隔云纱。
她伸手一摸,确实是云纱,正盖在她头上。
“阿姜,你醒了?”一道声音在耳旁响起,是楼云春。
“嗯。”她想揭开,却被头顶传来的一道声音阻止。
“别揭,当心受风。”楼云春拿下巴抵住她的额头。
胥姜摸了摸,摸到胡茬,有些扎手,随后攀住他的肩。
五感回笼,她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正被他抱在怀里,身旁还跟着两个丫鬟打伞挡风。
“这是去哪儿?”她一张口,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抽了几根骨头似的,声音都是软的。
楼云春微微收紧臂膀,步伐缓慢而沉稳,“咱们回屋。”
产房并非起居室,而是院子西面的一间厢房,与主屋隔着一条游廊。
“孩子呢?”胥姜把脑袋塞进他的脖子里取暖。
楼云春加快了脚步,“在暖阁喂奶,一会儿就回来了。”
胥姜还不知道女儿长什么样,便问:“她好看吗?”
楼云春沉默一瞬,夸道:“好看。”
胥姜不禁有些期待。
转眼,两人便至主屋,屋里烧着炭,燃着艾香,暖意融融。
楼云春将胥姜小心安放在床上,随后替她揭开云纱、除去披风、外裳,将她塞进被窝。
被窝也是暖的,胥姜伸腿一探,里头塞着好几个脚婆。
楼云春让一个丫鬟去暖阁看看小家伙吃完奶没有,吃完奶就抱过来,丫鬟应声而去。
丫鬟前脚刚走,茵茵便端着一碗粥和几碟小菜进来了,见胥姜醒了,忙碎步上前,“胥姐姐,你醒了。”不等胥姜接话,又问:“饿不饿,这是厨房刚做的乳粥,正好趁热吃,冷了就腥了。”
乳粥温润补虚,又容易克化,最适合补产后虚亏。
胥姜正觉得身子虚软,便点头道:“吃。”
茵茵笑眼弯弯,“我喂姐姐。”
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劫走她手里的碗,“我来吧,你去请巫大夫过来,就说阿姜醒了。”
茵茵不好和自家少爷争,只好起身让位,然后依依不舍地去药庐请巫栀。
乳粥正适宜入口,楼云春一勺一勺的喂。
胥姜边吃边打量他,见他眼下青黑、脸色青黄,神情也透着几分憔悴,“你一夜没睡?”
“不是一夜。”楼云春勺子微顿,随后继续喂她,“你睡了一天两夜。”
“这么久?”胥姜一惊,随后又道:“你一直都守着我?”
楼云春点头,“离不开,也睡不着。”
胥姜叹气,擡手摸了摸他的脸,“让你担心了。”
这一摸将楼云春眼眶摸红了。
“哎哟。”铁骨铮铮的汉子,何曾有过这般模样,胥姜凑过去捧住他的脸搓了搓,又在他额头亲了亲。
“你看,我这不没事么。”
楼云春搂了搂她,随后让她靠回去,闷声继续喂粥。
胥姜盯着他的兔子眼有些想笑,怕人恼羞成怒,忍住了。
外头传来一阵人声,楼夫人和柳眉抱着孩子进屋,脸上皆挂着盈盈笑意。
胥姜正好吃完最后一口粥,她拨开楼云春,朝楼夫人伸手,“快给我瞧瞧。”
楼夫人快步过来,将怀中襁褓小心挪到她臂弯之中,“刚吃了奶,睡着了。”
胥姜抱着小小的一团,不敢用力。
楼夫人揭开挡风布,露出一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瞧,多可爱。”
胥姜盯着女儿的脸,凝眉半晌,挤出一句话,“嗯,是挺可爱的,像个小猴子。”
柳眉不禁想起扫霞山庄的猴子,又想起万清淼,都说外甥像舅,觉得这么说也有理,随即笑出声。
可却得顾及着小团子的面子,嗔道:“哪有说女儿家像小猴子的。”
“婴孩刚出生,大抵都是这般模样,养些日子就白净了。”楼夫人慈爱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孙女,随后又看了眼一旁的儿子,说道:“要说像,眉宇间倒是颇像她爹爹。”
楼云春本盯着胥姜和小团子出神,被‘爹爹’这称呼一勾,被胥姜生产之劫扯得七零八落的心,又缓缓凑在了一起。
胥姜看了看小团子,又看了看楼云春,“像么?这闭着眼睛也看不出来。”说着便伸手戳了戳女儿的小脸,“懒妮儿,快醒醒,看看娘亲和爹爹。”
楼云春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伸出手指碰了碰女儿的鼻子,对胥姜道:“鼻子像你。”随后又点了点她的下巴,“嘴也像。”
“是么?”胥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嘴,又碰了碰女儿的。
一名婆子道:“方才老爷还说像夫人,又说像他,这小小一个人儿,竟有好几张面孔呢。”
这话逗得众人发笑。
胥姜揉了揉小团子的眉心,“都是一根藤上结的果,自是都像的。”随即突发奇想道:“哎,不如就将乳名叫做果儿,如何?”
柳眉拍胸口,“幸得你没说要取个猴儿名。”
众人又哈哈笑出声。
那婆子也笑道:“果儿这名儿虽朴拙,却正好平一平这富贵命,往后好教养。”
楼夫人点头,冲着小团子轻哄:“那咱们就叫果儿,好不好,小果儿?”
柳眉也凑过来喊了两声。
小果儿咂了咂嘴。
胥姜转头问楼云春,“孩子她爹,你说好不好?”
被这么一喊,孩子她爹便只有点头的份儿,“你取的,都好。”
于是小团子乳名便这般定下来,胥姜不停轻唤,“果儿,小果儿。”
小果儿被吵烦了,一张小脸越发皱巴。
“哎哟,要哭了。”婆子忙道:“少夫人,您快拍一拍,哄一哄。”
胥姜忙拍一拍,哄一哄,那小脸果真展开了,她转头看向楼云春,轻声问道:“要抱吗?”
楼云春点头,随后小心将小果儿接过来,轻擡在臂弯里。
看他一脸严肃,楼夫人微微一笑,“放松些,不会伤到她的。”
楼云春这才放松下来,让小果儿靠在怀里。
这么一比对,胥姜倒真觉得父女二人有些相像了,那皱起的眉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巫大夫来了。”茵茵领着巫栀进来。
巫栀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把,方才逗了小妮子两句,记起仇来,姐姐也不叫了。
茵茵躲到胥姜身旁,去看小小姐。
巫栀见屋里热闹,笑道:“都在啊。”随后往胥姜脸上瞧了瞧,“脸色好多了。”
她这两日给胥姜开的保身汤具有安神聚气之效,可消梦助眠,令胥姜不受打扰,好生歇息休养。
楼夫人见她来,知她要给胥姜诊治,将丫鬟婆子们都给遣退了,只留下方才说话那婆子。
胥姜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楼夫人又让楼云春抱着小果儿去暖阁找她阿翁,避开接下来妇人的私房话,胥姜替女儿搭上挡风布,又拍了拍他的手,他便抱着小团子往暖阁去了。
屋里只有女眷便更好说话。
巫栀上前替胥姜把了把脉,“脉相较前两日沉稳不少,只要按照我的方子继续调养,出月后保证你红光满面。”
胥姜正色,“谨遵医嘱。”
她便是这些时候乖觉、拎得清,巫栀满意点头。
楼夫人叫来方才那婆子,拉着胥姜的手,对她介绍道:“这是郝婆,最擅妇人生产后的推拿、疗养,过后这一年,都由她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郝婆上前朝胥姜一拜,“往后婆子若有做得不好的,还望少夫人海涵。”
胥姜回道:“往后就劳您费心了。”
郝婆道:“少夫人放心,有婆子调理,一年后保证您身子恢复如初,犹如少女。”
妇人生产后,不止胞宫、腹腔需要推拿复位,内腑、骨骼、经络、气血,皆需谨慎调养,方得长寿久安。
巫栀道:“我已为你考验过了,郝婆不错,手上是有些功夫的,也通医理,有她在我也能省好些事。”她如今入医署,偶尔还要为千金堂出诊,便不能像从前帮宋樆调理那般,亲力亲为了。”
郝婆嗔道:“能入巫大夫法眼可真是不容易,婆子我可是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
“真金不怕火炼,您有真本事事,自不怕这烈火。”胥姜一语双关,将老婆子和楼夫人都逗笑了。
巫栀瞪眼,也一语双关的回敬道:“瞧着是才好点,又想尝尝苦头了。”
“我错了,给巫神医赔不是。”
巫栀挑眉哼笑,还治不了你了?
楼夫人见胥姜眼神明亮,神采奕奕,心头也大安了。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郝婆趁巫栀也在,开始诊问胥姜的状况,问完后便放下帷帐,替她推拿。
胥姜被按得嗷嗷痛叫,楼夫人和柳眉在帐外听了,心颤得慌,便劝郝婆轻些。
“痛则不通,需得将淤塞之经络疏通,才能通乳、缩宫、排恶,所以轻不得。”巫栀掏了掏耳朵,“过几日就好了。”
如她所言,郝婆替胥姜按了几日后,果真便不那么痛了,且也可喂养小团子了。
小团子能吃,跟她阿娘一样,胥姜喂得不够,还得吃乳娘,出月后便从小猴子,变成了奶团子,简直人见人爱。
满月礼那日,一人抱一歇逗玩,少有落到胥姜手里。
小团子也不爱哭闹,只睁个眼睛把人看着,乖巧可人,让人更丢不开手。
尤其是楼敬,自得了这个宝贝,一下值就往家里跑,什么清谈、雅集都不去了,只想回家陪他家小果儿。
林夫子也成了楼宅常客,时不时来看看小家伙,还总爱带些耍货,都说是林红锄准备的。
可胥姜却看出好些是他的手笔,却并不戳破。
待百日宴后,胥姜和楼云春带着小果儿搬回了鹿鸣小院,搬回了书肆。
楼云春对此很殷勤,早半个月便将所有东西都打点、安置妥当了,随后选了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跟上官告假,带着胥姜、女儿,还有茵茵、郝婆、阿寿,回到了永和坊。
等楼敬下值回家,乐滋滋地去看孙女儿,却只喝了两帘清风。
他那么可人的乖孙女小果儿呢!
楼夫人等他急匆匆找来,才想起,忘了把日子告诉他了。
楼敬为此,气得晚饭都没吃。
后来还是楼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当年二人在流云观吃的素食,才将人给哄好了。
胥姜抱着小团子回到槐柳巷,街坊邻居们纷纷登门道喜,都送了不少礼。
一看小团子,个个都夸,汪掌柜和秦氏更是喜爱得不行,吃的、穿的、耍的,都往这头送。
“够了够了,兄长,她就这么小个人儿,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用得了,用得了,你可不知道,这家里多了个小的,得用多少、穿多少。”汪掌柜将东西放了,过来抱小团子,嗓子都捏细不少,“哎哟,看看咱们果儿多可爱,来大舅舅抱。”
秦氏也带着麦麦过来看妹妹。
汪掌柜将小果儿抱到她面前,“麦麦,从今以后,你也是姐姐喽。”
麦麦盯着小果儿看了半晌,小脸布满疑惑和好奇。
胥姜牵过她,然后抓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肚子上,“麦麦忘了?妹妹原来是在姨姨这里的。”
麦麦想起的却是楼云春偷偷教她的话,“是妹妹。”
三个大人顿时笑了。
“对,麦麦真聪明,是妹妹。”
麦麦凑到小果儿身旁,伸出小手,摸了摸小果儿的脸,又叫道:“妹妹。”
待邻居们都新鲜过了,胥姜才抱着小果儿认家里的家将们。
“这是月奴,猫猫。”
月奴凑过鼻子闻了半晌,又绕着母女俩转了两圈,回窝打盹儿去了。
小果儿一双葡萄跟着它打转。
“这是豺舅,威武的狗狗。”
威武的狗狗伏趴在地,‘嘤嘤’直摇尾巴。
“这是驴,蠢驴,犟驴。”
犟驴警惕地盯胥姜怀里的小东西,看起来不大有好感。
小果儿好奇地看着犟驴,忽听得它‘阿嗯’叫了两声,嘴一瘪便哭了起来。
哭得还挺大声。
胥姜吓了一跳,随后忙将她抱开去哄。
茵茵和梁墨正在清整邻居们送来的贺礼,听到哭声忙跑到后院看。
茵茵着急道:“小姐怎么哭了?”小果儿平常都很少哭,这会儿不仅哭了,还哭得停不下来。
胥姜一边哄一边说道:“兴许是被犟驴的叫声给吓到了,没事。”
犟驴也被小果儿的哭声给吓了一跳,然后像是要跟她比赛似的,又叫了起来。
胥姜耳朵和脑子顿时嗡嗡作响。
茵茵捂着小果儿的耳朵,对梁墨道:“梁墨,快让它别叫了。”
梁墨赶紧上前拍了拍犟驴,训了两句,这一训,犟驴反而来劲儿了,扯着喉咙叫唤个不停。
梁墨眉头一皱,往它屁股上重重抽了一巴掌。
犟驴不叫了,小果儿也不哭了。
胥姜和茵茵直愣愣将梁墨和犟驴盯着,见驴脸上露出好似震惊一般的神色,二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果儿眼里还包着泪,听到她笑,也咯咯笑了两声。
胥姜惊喜道:“哎哟!咱们小果儿会笑了!茵茵你听见没?”
茵茵拍手,“听见了,听见了!真好听!”
犟驴回过神,这回是冲着梁墨叫,梁墨又给了它一巴掌,它才闭嘴拿屁股对着几人。
小果儿又‘咯咯’笑了两声。
胥姜哈哈一笑,一边逗她一边夸道:“真是个鬼精的丫头,像我。”
楼云春回来,听见后院传来的欢声笑语,不由得弯起嘴角。
汪掌柜过来送米粉,见状便悄摸凑到他身后,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随后问道:“这滋味如何?”
楼云春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随后回道:“人间至味,不过如此而已。”
汪掌柜‘嘿嘿’一笑,同他一起进屋。
一年后小果儿抓周礼,由任满回京的杜回主持,并为其赐名为元心。
望其,见素抱朴,心坚如一。
而楼元心也未辜负其期待,承其母之赤诚聪慧,其父之坚定沉稳,长成了一个勇敢、坦荡、聪明,且心性坚韧的姑娘。
更在往后,作为长姐,管束着自家、胡家、林家、万家一众弟弟妹妹,除胡家大公子外,无人敢犯其威。
也只有胡家大公子,胡临知敢私下唤其乳名——小果儿。
楼元心不是那么像胥姜,也不那么像楼云春,她就是她,她只是小果儿。
楼云春曾为此遗憾,却又很快释怀。
小阿姜只有一个,她在胥姜心底。
他见过,就已足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