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巫栀·番外·二
巫栀用药后,只觉腹内犹如火烧,身上恍若水煮,眼前蒸得一片火红。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阿娘在耳边低声碎道:“怎么就不是个男儿,怎么就不是个儿子……要是个儿子该多好。”
男儿,儿子。
巫栀想告诉阿娘,即便不是男儿,不是儿子,她照样能做得很好。
她能识字,通药理,对老怪物所行之方术,一学就会,一点即通,巫寨中没人比得上她。
为何非得是儿子?
“若你是个儿子,就能入巫庙,继承巫家衣钵,而我就能留在他身边了……”
忽而,阵阵绕人的铃声在她耳边响起,是阿娘在祈神。
“祈求巫神,保佑我的女儿,化解邪气,予她新生。”
突然,场景一转,又是那个焚尸坑,又是一场大火。
老怪物将她扔在坑边,癫狂咒骂:“死了,都死了,我的儿、我的孙子……为何偏活了这么个贱种!”
巫栀缩在一旁,看着焚尸坑里昔日的族人,想起自己的阿娘,心头既害怕,又觉痛快,“报应。”她恶狠狠对老怪物叫道:“这都是报应,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害死了我阿娘。”
若不是他拿她引疫、试药,巫寨又怎会爆发瘟疫。
老怪物怒视她,那神情凶狠得恨不得将她扒皮拆骨,他走到巫栀面前,抓住她的头发,一瘸一拐地将她拖往焚尸坑。
巫栀一边尖叫一边挣扎,却因年幼而力弱,根本挣不开他。
她裸露在外的皮肉被火烤得滚烫,心头的恐惧,也像是要将她煎干。
老怪物将她高高举起,欲扔进火中,她死死抱住老怪物的肩膀,手指死死卡进他的关节之中,让他无法甩掉。
“你如果烧死我,巫家就彻底没人了,那才是真正的绝种,你的医术就彻底失传了。”
老怪物手停在半空,然后转动眼珠,仰头斜视着她。
“我可以学你的本事,继承你的衣钵。”说完,她哆哆嗦嗦地背起他所著之医案。
巫栀背得口干舌燥,老怪物听得出神,手缓缓将她放下。
脚一落地,巫栀没有立即逃开,而是顺势一撞,试图将老怪物撞进火坑。可她力气太小,加之老怪物反应也快,他并未掉落下去,而是挂在了火坑边缘。
他被火点燃了。
巫栀迅速跑开,躲在一旁,看他哀嚎着在地上打滚。
很快,火就熄灭了,老怪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巫栀走来。
巫栀拔腿就跑,冲进化不开的浓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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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夙闻讯赶到药庐,扫视一圈后并没发现巫栀身影。
领路来的丫鬟指着一间门户半敞的屋子道:“那就是巫大夫的房间。”
韩夙赶紧上前,进去一看,却见巫栀正躺在一堆医书中,身子正不停地抽搐。
“阿栀!”他扑到巫栀身旁,擡起她的脸,却见其鼻下见血,再探其气息、脉象,皆已弱如游丝。
韩夙的手顿时抖了起来,他不停叫着巫栀的名字,可巫栀却根本没有反应。
丫鬟跟进来,见此情况也吓了一跳,忙对韩夙说道:“韩大夫,巫大夫怎么了?”
韩夙将巫枝抱到床榻上,见一旁有水和帕子,忙拧干来替她擦脸,随后再重新为其把脉、观窍。
脉象依旧细弱,不像染疫的脉象。
她定是服了方子。
“你守着她,再替她喂些水。”韩夙交代丫鬟后便来到屋外,他四处瞧了瞧,然后来到炉灶旁。
炉灶上架着药罐,药罐旁还有残留着汤药的碗,韩夙一一查看、品辨,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冲到屋内,抓着昏迷的巫栀,咬牙切齿地晃了晃,“你简直是不要命了!什么方都敢往身上用。”
丫鬟被吓了一跳,“韩大夫,你……”
巫栀所煎熬之药方,虽能散行疫症,药性却毒烈,与邪气相冲,极易损耗五脏。用量需得因人而异,且慎之又慎,一旦出差错,便有性命之危。
韩夙冷静下来,对丫鬟问道:“贵宅可藏有冰?”
药性相冲下,体热炽盛,高烧不退,需得立即散热,否则烧也能将人烧死。
“有,我这就去找单管家拿钥匙凿冰。”
“另让人打一壶开水过来。”
“是。”丫鬟急急忙忙去了。
温邪上受,首先犯肺。
巫栀所行防疫之法,便是以防范熏杀邪气为主的洒扫火疗法,而她所用之方,亦是以避瘟败毒之火方。
邪气与火气相冲,凝结在肺腑,若不将其逼出,不烧死也能憋死。
韩夙坐上床沿,随后将巫栀扶起来,屈腿让她半趴在自己身上,拍其风门、肺俞二穴。拍过四五回,巫栀便咳嗽起来,又拍了四五回,巫栀便咳出了血痰。
送水的丫鬟正好过来,韩夙忙吩咐她倒来一碗,吹得温凉后,喂给巫栀。
一碗喝完后,又喂了一碗,两碗下去,巫栀蹙眉,随后翻身趴在床边上呕吐起来。
吐完后韩夙继续喂,来回吐了三四次,直到巫栀将腹里的东西吐干净,他才终于停手,让她躺回榻上。
韩夙看着满地狼藉,对丫鬟道:“别直接触碰,去化了草木灰来清扫。”
丫鬟连忙应了,走出几步才惊觉,韩夙不仅没带面巾,还与巫栀这般贴近。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新的面巾递给韩夙,“韩大夫,您也避着些吧,当心过了病气。”
韩夙摇头,“不必了。”
凿冰的丫鬟回来了,一同来到还有单管家。
单管家关切道:“巫大夫如何了?”
韩夙接过冰,随后找来纱布包裹,再将其绑缚在巫栀额头上,“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幸好韩大夫来了。”单伯拍马屁道:“有您在,我们就安心了。”
韩夙掀开巫栀身上的被子,让一名丫鬟以温水替她擦拭四肢,另一名丫鬟收拾屋内狼藉,随后请单伯移步院里说话。
两人来到院中。
韩夙问道:“宅里清查了么?”
单伯点头,“清查了,共查出有五人不适,分别安置在了外园庑房内。”
“过会儿将人叫来药庐,我亲自诊治。”
“那就麻烦您了。”
“医者本分,不必客气。”韩夙又道:“我再开一方正邪贴,您算准人数按方抓药,让宅里所有人煎服,日服一次,连服三日,便可防止受染。”
“好。”单管家忙吩咐一名小厮,去将庑房之人叫来,随后亲自去备笔墨纸砚,让韩夙写方子。
写好后,单管家便拿着方子,急急忙忙抓药去了。
此时,丫鬟们也将屋里收拾好了。
韩夙配了驱邪药香,抓来焚烧熏屋。
药香翻腾,驱散满屋病气。
韩夙熏到药架旁,见药架上摆着两副正邪贴,拆开一服来看,发现正是自己所出之配方。
他看向床上沉睡之人,哼道:“人你不要,方子倒是用得顺手。”
随后拿着拆开这副药,交给外头丫鬟煎煮,自己一个人喝了。
巫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之上,头上有些发沉。
她伸手摸了摸,将绑在自己额头上的东西解下来,才发现原来是冰。
“阿姜?”
“醒了?”一人端着药碗从门外进来。
巫栀看清后不由得一惊,“是你?你怎么来了?”
“你的阿姜叫我来的。”韩夙酸眉醋眼地道:“我便只好勉为其难来看看。”
巫栀没力气同他对嘴,忙问道:“医署可着手防疫了?”
韩夙将药端给她,“已将起疫之事上奏了朝廷,并联合两县衙门,在各坊设立疠所,由各方医馆、药堂监诊、防治。”
“那就好。”巫栀接过药尝了尝,尝出是清血温补之药,便一口气喝了,随后起身下床。
韩夙慢吞吞接过空碗,等着。
巫栀落地穿鞋,刚起身,人就不受控制地朝前方栽去。
韩夙张开手,任她扑进怀里。
两人默默对视,巫栀脸上浮起一丝尴尬,随后撑着韩夙的胸膛想坐回床上,可韩夙却将她揽住了。
两人僵持半晌,巫栀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问道:“你就不怕受染?”
“巫大夫不是已经以身试出药方了么?巫大夫这般大义,韩某若受染,难道巫大夫会见死不救?”
说话阴阳怪气的。
巫栀想挣开他,却被他缠得死紧。
韩夙沉色道:“跟你说过多少次,别随便拿自己试药,为何不听?”
巫栀冷道:“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韩夙将她压向自己,使两具身躯贴合得毫无缝隙,“与我何干?咱们都这样了,难道你还想撇清关系?”
“什么样?不过是几场男女之欢罢了。”
只是几场男女之欢?
韩夙双目冒起火苗,“巫大夫是可随意与人行男女之欢的人么?”
是与不是,巫栀都答不出口。
见她答不上来,韩夙由怒转笑,随后单手将巫栀扶回床上,凑过去在她脸上轻轻一贴,轻道:“我是特别的。”
巫栀怔怔盯着他。
韩夙的嘴唇又贴上她的额头,感受片刻后挪开,“热退了。”
外头有丫鬟喊道:“韩大夫,饭菜送来了。”
“来了。”韩夙摸了摸巫栀的脸,起身外出。
待他走后,巫栀抚了抚脸,又摸了摸额头,眼底浮起一丝茫然。
特别?韩夙特别吗?
想起与韩夙的种种过往,再将他的脸换成别人,比如……附子?
巫栀顿时打了个寒颤。
这么一比,确实有一丁点儿的特别,不多,就一丁点儿。
韩夙端着饭菜进来,清开堆满药典医案的矮几,将饭菜摆上后,才过来扶巫栀。
两人对坐而食,不言不语,巫栀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韩夙身上,韩夙只当看不见。
吃完饭后,巫栀才清了清嗓,低声道:“多谢你,也……对不起。”
韩夙收碗的动作一顿,笑道:“后半句我领了。”
前半句则不必。
巫栀身上热意又起。
吃完饭,身上渐觉有了力气,巫栀磨墨提笔,开始写方。
写的正是她此次试用的方子,经过两次试验,巫栀切实把握了此方之利弊,对药方做了调整。
她将药方一改为三,针对轻、重症状,与老幼之人,根据药性对每种药材在剂量上作出调整,于药效上找出更为温和的替代,从而减少遗弊。
韩夙看过方子后,不得不感叹,巫栀确实有天赋,这三副方子用药大胆却又不失稳妥,且还能互补不足。
“不试药,便不能彻底摸透药效,也就无从改进。”这算是给了韩夙一个解释。
“可你行事也太过莽撞,身旁一个人都没有,也竟敢试这般凶险之药?”
“我有把握,死不了。”
韩夙胸口那点柔情,立马被她堵得烟消云散,他扬声训道:“死不了,难道也不会伤?药毒摧身,日积月累,你焉得长安?”
巫栀手一颤,误了一个字,却没像往常那般顶嘴。
韩夙哼道:“你不是立志要进医署?照你这般糟践身子,只怕等不到署令允准,便已然归西了。”
这人任医署教学博士之后,一张嘴是越发不饶人了。
巫栀埋头抄方,可手上绵软,没抄几份便没力了,她将笔递给韩夙,“你来吧,我抄不动了,多抄几份送到医署和各坊疠所。”
韩夙瞪她片刻,随后取下她手中的笔,替她推拿一番后,才抄写起来。
巫栀搓了搓手指,捧起韩夙替她煮的清瘟茶喝了几口。
抄方使人心静,半晌后,韩夙问道:“原方是何处得来的?”他早已摸透巫栀的用药章法,这方子一看便知,并非出自巫栀之手。
巫栀沉默片刻后答道:“原方是老怪物配的。”
韩夙手一顿,“老怪物?”
“巫家族长,也是我的阿爷。”
“听起来他与你并不慈睦。”
“慈睦?”巫栀忽而一笑,语气却带着凉意,“你可知为何我敢试这药方?”
韩夙顿笔,直直盯着她,“为何?”
巫栀眼底浮起起奇异的光,“因为我很早便试过了,知道不会死。”
韩夙自背脊窜起一股恶寒,一个猜想涌上心头,“他……拿你试药?”
“我是他的药人。”巫栀手心贴着碗,以茶水热意,驱散寒凉。
“可你是他的孙女。”
“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他儿子与巫侍一时欢纵,生下的孽种。若是个儿子也罢,偏又是个女儿,连巫庙都进不了。”巫栀看向床帏上挂的一串银铃,它已经哑了。“我阿娘是巫侍,也是药人,药人生的女儿,自然也是小药人。”
所以她才敢肆无忌惮地以身试药。
韩夙笔尖微颤,既要试药,便得先种病引疾,别的他不知,可这疫疠……
“这方子是如何试出来的?”
“试这方子那年,鱼复县大疫,整个县城及周边村落,死得十室九空。附近各州县衙门张榜贴告示,重金悬赏治疫之方,老怪物想分一杯羹,便派人去疫区,抓了疫鼠……”
“啪!”韩夙将手中笔狠狠拍在几案上,眼中戾气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