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二百三十斩·母女暂别
中秋过后,胥姜择吉日启程。
她换上来时柳眉替她准备的那套衣裳,稍作粉饰,整个人便犹如刚被秋风染红的叶,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艳色,也更为朝气。
溪芷看着她,又是喜欢又是不舍,脸上是湿了一遍又一遍,却仍旧同万盛、万清淼一起,亲自将她送出了门。
车马、行李昨日便已收拾妥当,溪芷和万家父子为胥姜准备的东西,都随商队先行了,饶是如此,她随行的车马仍旧被塞得满满当当。
而胥姜带来的那些书、画,都留给了溪芷,换走了她这些年画的枫林,还有枫林中那人。
两双手紧紧相握,随后依依不舍地松开,胥姜替溪芷擦去眼泪,“您要记得和我的约定,养好身子,等我回来接您。”
溪芷点头,“记着的。”
在外,二人不便称母女,却从举止态度中泄露出非同寻常的亲厚。
万清淼也没了平日的爽朗,眼中莹光闪烁,“阿姐,一路顺风,回京后莫忘了给我们来信。”
“一定会的。”胥姜朝他笑了笑。
万盛道:“往后别忘了充州还有你的家人,有空常回来看看。”
“好。”从最开始的相互防备,到如今的相互接纳,不过月余,却又像是过了许久,眼下彼此能泰然而处,皆因那个他们最关心在意之人。
胥姜擦了擦脸,同柳眉朝众人行了一礼,随后朝溪芷露出一个笑容,“我这就走了。”
溪芷含泪点头。
胥姜走出几步,却听她唤道:“阿姜。”
回身,却见溪芷上前握着她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块冰凉的东西,“戴着它,保佑咱们阿姜平平安安。”
胥姜低头一看,是一块玉环。
‘环’同‘还’,母女相绝数十载,如今重逢,便是老天将双方归还彼此。母亲赠她玉环,也是她告诉她,从此别忘了还家之路。
母亲。胥姜无声唤道。
溪芷却收了眼泪,微笑朝她挥手,“去吧。”
胥姜握着玉环,搭着柳眉上了马车,坐定后掀开车帘,却见万盛正替溪芷拭泪,而万清淼正朝她挥手。
胥姜擡手回道:“贞吉,好好照顾家里。”
“放心吧,阿姐。”万清淼终于没忍住眨出了泪珠。
单伯对万清淼道:“万家小子,明年三月,京城见。”随后也上了马车。
万清淼又哭又笑地朝他点头挥手,“单伯,您也多保重。”
护卫扬鞭策马,马车缓缓移动,万家三口跟出百步远,直到马车拐进主街,这才停步,久望不回。
见万家宅子隐没在街巷中,胥姜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她放下车帘,搂着柳眉哭了一场。
柳眉被她哭红了眼,轻拍着她的背,劝道:“放心,咱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胥姜哭声渐歇,又在柳眉怀里伏了许久,才直起身来,擦干眼泪,将溪芷给她的那枚玉环,小心地系在了腰上。
“如今既已寻到她,与她相认,知其所在,便再不怕见不着了。”只是从此便多了一份牵挂,可她却甘心领受。
“看得开便好。”
“看得开,却也难舍。”马车驶出充州城,胥姜打帘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心头思念已起。
柳眉微微叹气,母女才相认,又要分离,确实难舍。
直到马车驶入官道,再看不见充州,胥姜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车帘。
柳眉拉着她的手,两人静默相依。
许久,柳眉说道:“咱们出来这么久,想必家中也时时盼着呢,也不知夫人如何,家中如何了。”
出来这么久,她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家里,记挂着楼夫人。
闻言,胥姜不禁愧疚,她只顾着自己伤心,却忘了柳眉。
柳眉是被楼夫人领入楼宅的,她不仅视楼夫人为主,更是视其为至亲,事事以楼夫人为先,且对其唯命是从。
所以楼夫人让她跟随自己离京寻亲,她便毫不犹豫地来了,哪怕因旅途颠簸,吐得死去活来,也从无一丝怨言。
他们出来这么久,她对楼夫人又该如何牵肠挂肚?
她拉着柳眉安慰,“待咱们去了永绥,再往涪州去探望杜先生后,很快就能回家了。”随后又愧道:“这一路跟我来此,让你和单伯受累了。”
柳眉从未离开过京都,连楼宅都少出,眼下却为她翻山越岭,来到这僻地,让胥姜既感动感激,又觉过意不去。
柳眉抚着她的背笑道:“虽受累,却值得。”
旅途虽不易,却有山河美景,异域风俗,还有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奇事,令柳眉增长了许多见闻,这是安身于后宅的女子无法想象的经历,想来以后也未必再有了。眼下启程回京,她虽归心似箭,却也颇为不舍。
“况且,咱们做这些都是应当应分的。”她和单伯对胥姜尽心尽力,不仅是因为主子的吩咐,还因为他们早已同老爷、夫人、少爷一样,将胥姜视作了一家人。
胥姜靠着她,叹道:“我何德何能。”
柳眉‘噗嗤’一笑,“这话自打你与少爷定亲后,老爷也时常挂在嘴边。”
胥姜终于展颜,露出笑容,“伯父那是玩笑话。”
柳眉摇头,“不,你不懂。”不懂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惊喜。
胥姜疑惑。
想着楼家就要办喜事,柳眉脸上浮起喜色,不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可是楼宅这么多年来的头等大喜事,她定要助夫人老爷,将事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随后又不禁惆怅,“也不知少爷回京了没有。”
胥姜在心头数了数,“算日子,也该到了。”无论是楼云春,还是胥姜寄回去的信,应当都已抵京。
只是,不知京中情势如何。
临行前单伯曾去官驿打听了,京中与北庭皆风平浪静,并无异动,至少表面无异动。
可楼云春既已回京,局势又怎会无变化?当变未变,想是因为有人刻意封锁了消息,以免人心动荡。
而能有这般能力、权利的,唯有天子。
天子既占上风,那便是楼云春占上风,所以当胥姜得知单伯打探回来说,没有变化之时,心头才安定了。
柳眉叹道:“少爷回京见你不在,心里头不定怎么着急呢。”
被她这么一说,胥姜也不禁迫切起来,只是她还有事要做,不得不耽搁些时日,便只能按捺涌动的情思,继续前行。
她要回永绥,去祭拜她的师父,她的父亲。
过后正好顺路,前往涪州看望杜回。
永绥县位于黔州,与充州隔着两个州府,因路途蜿蜒崎岖,便是走官道,也得三四日路程。
好在秋雨已过,这几日都是晴天,若是碰上下雨,还不知要耽搁多久。
一入黔州,有胥姜指引,单伯再未停下问过路,通关后,行过半日,很快便至永绥。
永绥是散落在黔州边缘的一座小县城,人少地偏,论热闹繁华,甚至不及京城外的一个乡。
这就是胥姜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马车停在永绥县城外,胥姜坐在马车上眺望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县城,尘封的记忆被翻起,泛起陈旧的血腥之气。
单伯上前问道:“天色不早,今日咱们怕是要歇在城里了。”
“既已至此,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了。”胥姜擡头看了眼,日头已斜至西峰,便道:“咱们先进城吧,过会儿城门该关了,这永绥县城外多蛮民洞寨,晚上滞留城外很危险。”
一行人随即入城。
入城时,单伯出示路引,官差见其为官引,且又是京城人氏,原本不耐烦的神色瞬时转为殷勤。
“几位贵人是住官驿还是客栈?若是官驿,我可以领几位过去。若住客栈,我也与各位推荐,放心都是顶好的,保证几位贵人住得舒心。”
单伯笑道:“那便有劳差爷带路,咱们住官驿。”
官驿虽简陋,却稳妥周全,这客栈虽好,却人蛇混杂,且保不齐有那宰客的,若是招惹上是非便不好了。
听闻几人住官驿,那官差似有些失望,却也还是领着他们往官驿而去,只是不似先前热络了。
行至官驿,单伯给了官差一块碎银,说是酬谢他带路,请他一壶酒,那官差接了钱,乐呵呵地走了。
单伯摇了摇头,由此官差便可得知,此处风气不正。
胥姜与柳眉下车,留护卫在外头看守行李,随后同单伯一道去找驿丞登记,驿丞是个上了年纪的,行事倒是端正稳妥。
见有女眷,他为胥姜和柳眉安排了一个不易被打扰房间,并让单伯和护卫等人住在不远处,方便照应看顾。
单伯拿了壶好酒,点了桌好菜,以答谢为由请驿丞一同享用,借机打听城内情况。
胥姜与柳眉在房内用饭,过后歇了半个时辰,才等回单伯。
单伯告诉胥姜,本地知县姓龚,为两年前到任。而当年让胥渊作弊那名知县张世韬,因连续三个任期考核不合格,再加之被人告收受贿赂、买卖衙门公职,如今已被削职,并被判徒三年,贬为了庶民。
“姑娘猜是谁告的他?”
“谁?”
“溪家。”
胥姜惊讶,“溪家?可是我母亲母族?”
单伯点头,继续说道:“说是当时衙门有个缺,溪家给了钱,想让张世韬留给溪家大郎,可另有人给了高价钱,将那差事给截了。溪家一时不忿,便将其上告给了知州,那知州本与知县同气连枝,却因为正逢考核之期,有上官下巡,不敢包庇,便将其削了职,判了三年徒刑,如今还被关在县衙大牢里,差一年刑满。”
“真是活该!”胥姜心头痛快,若非那张世韬当年强逼胥渊为其子作弊,又怎会致使他被打断双腿,重伤不治而亡?如今得落得如此结局,当真是报应。
“只是那溪家也没落得好,他告张世韬不仅带累自己,使其因受贿,被没收全部家产,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且因张世韬之事连累了知州,使知州被贬迁至白州,那知州在本地人脉颇广,不出半个月,溪家人便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就剩那个溪家大郎和一个寡母相依为生。
溪家在永绥也算是有头有脸,出这么大的事,万盛不可能不知。可胥姜在万家,却从未听人谈论过关于溪家的任何消息,也未曾听溪芷和万清淼提及。
依照胥姜对万盛的粗浅了解,此事必定是万盛有心隐瞒。
胥姜在万家月余,未闻一丝风声,瞒得如此滴水不漏,不禁让胥姜心里产生了一丝怀疑。
以民告官不是小事,何况还告倒了,溪家与万家结亲,万盛即便是想瞒,也不可能瞒得这么死,除非是先得到消息,做了充足准备。
胥姜不禁深思,溪家当年既要靠卖女儿来获利,想必财力已竭,何来钱财来贿赂张世韬,替溪家大郎买衙门公职?又为何明知是两败俱伤之事,还有胆子告张世韬?且恰好选在上官下巡之时?
这真是巧合吗?还是人为?若是人为,万盛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阿姜?”
胥姜被柳眉唤回神,随后又听单伯道:“既如今恶人已得恶果,咱们便无需再去深究了。”
两人对了一眼,胥姜便知单伯已察觉此事另有隐情。
胥姜道:“我们只是回来祭拜,其余无关之事,无关之人,一概不过问。”
单伯放心了,随后又道:“你们原先的住处,我也打听了,那处自从烧过之后空置许久,后来有人说那处风水好,捐钱在那处建了座文昌庙,听说香火还十分旺盛。”
文昌庙?胥姜一愣。谁会在那儿修文昌庙?
单伯继续道:“我看此地上下风气都不大纯正,咱们明日早些动身过去祭拜,办完事后,便早些离开。”
胥姜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修了庙也好。”单伯叹道:“我们前祭拜也便利。”然后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安歇吧,明日咱们早些动身。”
“好。”胥姜和柳眉将单伯送至门外,“您也早些歇息吧,赶了几天的路,还得劳您去替我打探消息,辛苦您了。”
单伯摆手笑了笑,随后回了自己房里。
柳眉关门,二人洗漱、吹灯,一起入榻,不多时,胥姜耳边就传来了细细的鼾声。
她不禁失笑,随后替柳眉扯了扯被子,靠着她也闭上了眼睛。
在睡意来临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文昌庙……谁会在那里建一座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