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二百二十七斩·花好月圆
大理寺上下,不眠不休地对郭元振、王尚书、洛尚书等一干人犯,进行审讯、校对、梳理。终于在七日后,将所有口供整理为卷宗,附一折案情,呈递中书。
谢天谢地,让他可以活着回家了!
大理寺卿前脚刚爬上马车,见楼云春后脚便跟着出来,忙让马夫赶紧驱车离开。
“快快快,走走走!”
实则他多虑了,楼云春此刻看路都重影,根本没注意谁在前头。
楼云春的小厮每日驱车到大理寺来等,这天终于等到自家少爷出来了。
他连忙上前询问:“少爷,回家么?”
楼云春点了点头,随后朝马车走去,他来到马车前,爬了两回都没爬上去。
小厮赶紧相扶,才将他送上马车。
上车后,楼云春一头栽到座位上,睡得不省人事。
小厮吓得不轻,赶紧上车,扯马扬鞭赶车朝昭行坊冲去。
卷宗上传中书省的消息,很快传到寇侍中耳里,他只觉得乌云罩顶,预感大祸将至。
他几次去颍王雀园拜见,却都被拒之门外。再联络其他士族,也皆是六神无主,慌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平日里交好的几位闲玩,此时也他娘地装起了缩头乌龟,纷纷闭门谢客。
朝堂上对头们闻讯而动,他和御史台上下官员,被翻起旧事,又或是因无德之举,遭到以林噙年为首的清流官员等人弹劾。
无奈之下,他也只得与御史台联手反击。
御史台虽以言为刃,怎奈林噙年等人平日作风端正,并无攸关性命前程之大误,使其无从下口。便只能揪一些莫须有之事加以放大、抨击,企图扰乱局势,混淆视听,拖延时间,寻找时机。
他们无事不奏,无事不责,就连官员们下朝,当街买了个饼吃,这样的小事,也被弹劾有损官家体面。
以至于沿街商贩见身着官服之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再叫卖,生怕被安上个什么罪名。
一时间,朝堂内外,被搅得鸡飞狗跳。金殿之上,争吵叱骂之声简直要掀翻屋顶。
圣人对此已颇有心得,往耳朵里塞上棉花,任由座下吵得面红耳赤,他自安然。
正当众臣吵得如火如荼之际,一个噩耗忽然传来。
颍王因沉迷丹术,服用金丹过量而暴毙,其府上一名术士逃逸未遂,畏罪自杀于青雀园中。
御史台众臣顿时犹如被卡了脖子的鸭,再也不敢叫唤。
而那几位闲王,更像是撞了鬼似的,吓得魂不附体,连夜上奏请旨前往自己封地。
圣人挽留无果,只好颁旨,封了赏赐与名号,派人将其分别护送出京,并嘱咐务必将他这些至亲叔伯兄弟,安然送抵封地。
闲王并非真闲,个个都是人精,领旨谢恩后半天都没多待,麻利地走了。
寇侍中见大势已定,想便以年事高身体抱恙为由,上奏请辞告老。
保不住官,至少保住满门富贵。
可因多年习惯,他的奏折未经门下省,直接递到了圣人御案上,待他惊觉今时不同往日,此举不大妥当之时,已为时已晚。
隔日,他等来了圣人的禁足令。
寇侍中因僭越之罪被禁足,此事一经传开,迅速引起议论与猜测。
他在门下省这么多年,审查奏折、批驳诏令,于公于私僭越之事不胜枚举,哪一件不比直递呈奏这等‘小事’严重?
可除审查旧案时抹去圣人批注一事,被移除审驳之权外,从未受过别的处罚。
而今却被禁足,这又是何种征兆?
京中士族皆以寇侍中马首是瞻,如今他一被开发,在朝士族大臣们,纷纷上奏为其求情,却并未见成效,反倒惹来清流寒士们对其好一番抨击。
直至中秋,按例休沐,朝堂才终于清静下来。
因颍王暴毙,圣人宣布今年中秋取消祭月礼,不设宫宴,不行赏赐,以表哀思。
宫中不过中秋,朝臣家中也不好大办,就连民间也冷清不少,原本定下的中秋灯会、庙会也都纷纷取消,各坊照常宵禁。
再迟钝之人,也自其中嗅出一丝不寻常。
朝臣们战战兢兢,各自安分待在自个家中,不敢如往年那般四处乱窜。
果然,在月圆之夜,三更时分,街上传来动静,军队的脚步声、马蹄声踩得地面颤动,也震得人心惴惴。
有人的家门被敲开,领了圣人量身定做的模子,然后被带入监牢,与老友团聚。
当楼云春醒来时,窗外月正圆。
小厮见他醒了,忙扶他起来,捧上茶水,伺候他喝下。
“什么时候了?”
“五更天了。”
楼云春躺下准备接着睡,小厮却移过灯,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少爷,胥娘子来信了!”
他倏地坐起身,抢过信,凑到了灯下,拆开了信封。
睡什么睡!不睡了!
————敲月亮分界线————
“啪!”胥姜敲击模子,抖落一个月亮。
“哇,是喜鹊登枝。”丫头们一阵欢叫,随后期待地看她敲下一个。
胥姜再敲一下,是一朵山茶,她笑道:“花好月圆。”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是葫芦。”
“我来,我来。”一个丫头挤到胥姜身边,拿起还未塑形的饼团填入模子中,挨个挨个的敲,惹来阵阵欢笑。
胥姜由着她们玩儿,拍了拍手走到烤炉面前,揭开灶孔拨了拨火,随后开炉,将先前烤的宝相花纹月饼给捡出来。
这是要祭月用的。
万家在孝期,虽无大热闹,却有小团圆。
“阿姜。”溪芷应付完上门探望的亲戚,得知女儿在小厨房,就寻了过来,一进门便闻到一股饼香。
“母亲。”胥姜将月饼放入烤炉,笑道:“月饼刚出炉,要不要尝一尝?”
溪芷走过来,“我瞧瞧。”
跟她一起来的两个丫鬟也凑到丫头堆里,一起做月饼。
胥姜拿了只饼递给溪芷,溪芷闻了闻,赞道:“好香。”随即掰开,母女俩一人一半。
她尝了一口,是栗子馅儿的,油香甜糯,“好吃。”
“等明日回软返油后更好吃。”胥姜鼓着腮帮子,笑眯眯道:“一会儿还有枣子馅儿和核桃馅儿的,母亲可以都尝尝。”
“嗯。”溪芷点头,女儿说什么、做什么都好。
吃完饼,嘴里难免发干,胥姜叮嘱丫头们看火,随后端着一碟饼,陪溪芷回房吃茶去了。
别的吃食自有万盛安排,用不着胥姜操心,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两人回到屋里,柳眉正在冲茶。
冲的是蓬江珠兰,取明前绿茶与珠兰混窖而成,入水后幽香扑鼻,出色后茶汤明净,饮之有解乏悦心,消食清胃之功效。
配月饼正好。
柳眉见二人进屋,对胥姜道:“正说去给你送茶,你却回来了,倒省我一趟腿脚。”见胥姜端着饼,笑道:“忙活一早上,终于出炉了。”
胥姜捡了一只递给她,“快尝尝,好不好。”
柳眉接过来咬了一口,香而不腻,夸道:“你的手艺向来都好。”
“炉子还有别的口味,烤好了给单伯他们也送些过去。”
柳眉一边啃月饼一边点头。
“母亲,您先坐。”胥姜引溪芷入座,柳眉给她奉茶,除月饼外,又摆上一些糕点、蜜饯,最后又冲了两盏茶,三人一起坐着吃。
胥姜品了品茶,只觉入口微涩,返味回甘,吐纳间一股兰香,不禁大赞:“好茶。”
“喜欢便带些回去。”溪芷道:“还有上次的秋露与巴条茶,味道也好,届时一并都带着。”
柳眉笑叹:“今早我才清点了箱笼,比昨日多出来四五个,眼下又要塞这茶,夫人您这架势,赶是要将整个充州都搬去京城了。”
自打从扫霞庄回来后,溪芷便开始替胥姜筹备东西,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像是要将她后半辈子要用的,都给备齐似的。
胥姜一说不用,她便叹气,叹得人心慌意乱,惹得万盛和万清淼都拿谴责的眼神看她,最后只好由得她去。
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硬生生将胥姜轻装简行的探亲队伍,变成了载满负荷地商队。
“几包茶罢了,占不了什么地儿。”溪芷早就打算好了,“别的东西也不用跟你们走,万家有去京城的商队,随货物押走便是。”
“母亲这是要将我那书肆改成商行了。”胥姜笑着打趣,随后又劝道:“茶带着没关系,别的东西已无需再添置,都够了。”
溪芷盯着茶水叹气,“想你长到这般年纪,我却没有尽过几日做母亲的职责,如今只是想多给你备些身外之物,以弥补这些年的亏欠,却不想反给你添麻烦了……”
“母亲,母亲!”胥姜连忙截住话头,“您想带什么就带什么,女儿没有异议。”
溪芷神色一转,笑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
胥姜立即掰了半块糕点喂到她嘴里,“来,母亲吃糕点。”
柳眉在一旁忍笑。
三人正和乐,外头人来传话,说戴神医上门送节礼,顺便过来给夫人请脉。
溪芷道:“请他去堂屋稍候,我马上就来。”
胥姜与柳眉忙将局面收拾了,随后陪着溪芷往堂屋去。
一到堂屋,万清淼也在,正和戴神医说话。
见几人进来,戴神医起身见礼。
溪芷回礼道:“有劳您节气下还来为我诊脉,真是过意不去。”
“夫人客气了。”见她说话有条有理,举止明白稳妥,眼神也清明,戴神医便知其恢复得不错。随后拿出一只脉枕,示意她将手放上去。
溪芷照做,柳眉见状忙掏出丝帕为其垫隔。
诊完右手又换左手,万清淼忍不住问道:“戴神医,我母亲如何?”
自去扫霞山庄前戴神医来诊脉后,便有七八日没来过,众人皆有些紧张。
溪芷却很平静,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些日子她四体有力,远比之前强健不少。
“脉象平壮,脾胃之气也顺,比较先前好转不少。”戴神医收手,随后继续道:“只是仍旧放松不得,得继续调养。另外近来天气交变,注意不要受风,夫人底子虚薄,经不起寒热之症。”
万清淼连连点头,“好,我都记下了。”
戴神医看了眼溪芷,补道:“夫人近来想是睡得不大安稳,气血略亏,睡前可服用一剂安神汤,以助睡眠。”
“睡得不大安稳?”胥姜微怔。
溪芷解释道:“只是偶尔会惊醒,并无大碍。”
戴神医却道:“万不可掉以轻心,若心神不安,气血亏损,容易引风邪入体。再加之夫人之病,本从心起,更得多加警醒,以免病势走返。”
万清淼看向胥姜,胥姜神色微沉。
戴神医诊治后,又开了安神汤的方子,随后向众人告辞。
万清淼亲自将人送出去,柳眉将丫鬟们都叫走,只留下母女二人。
胥姜坐到溪芷身旁,问道:“母亲睡不好,可是因为我?”
溪芷知道瞒不过她,也就没有否认,“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近来总是梦见当年被带走时的情景,一想到你要走,就担心往后再见不到了。”
胥姜拖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已回来了,就在您面前,您摸摸。”
溪芷摸着她温热的脸颊,微微一笑,眼底却浮起泪意。
“我不会再被人从您身边带走,我长大了,认得路,便是走得再远,也能找着路回来见您。”胥姜擦了擦她的脸,又道:“母亲舍不得我,我何尝舍得母亲?不如我多留些日子,晚些回京。”
溪芷摇头,“你在此处已耽搁得够久了,况且越留我越舍不得。”
她的女儿这么乖,这么好,她恨不得一辈子绑在身旁,可她不能因一己私心而束缚她。
胥姜心头有些难受,便擡手抱住她,安慰道:“那您要听戴神医的话,养好身子,等您病好些,我接您去京城小住。”
“嗯。”
“您还要喝我和照月的茶呢。”
“茶?”溪芷抚着她背的手一顿,“你想让我去参加你的婚仪?”
“当然想,只是担心您的身子,所以才想等戴神医诊治后再与您商议。若您身子经得住长途跋涉,我便让人来接您,您若去不了,我便带他来见您。”
呆女婿也总要见丈母娘的。
“我经得住。”溪芷立即道:“你方才也听戴神医说了,我身子已康健许多。眼下离你的婚期还有半年,只要我好好调理,定然能经得住去京城的路,赶上你的婚仪。”
“那您还胡思乱想么?”
“不乱想了。”溪芷保证道。
胥姜满意地点了点头,与她勾手指,“那咱们便约定好了,明年开春我来接您,在此前,您得养好身子,不然可就去不了了。”
“好。”
心结解开,母女俩神色都开朗起来,抱在一起腻了半晌,直到万清淼回来才分开。
万清淼神色是难得的严肃,他埋怨道:“母亲,您睡不好为何早点告诉我?若是戴神医今日不来,您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
这些日子溪芷都住在停云馆,万家父子不便时时过来,加之溪芷平日又做没事人的模样,父子俩都没察觉。
莫说父子俩,连胥姜日日同她相处,也没发现不对。
她瞒得太好了。
溪芷见儿子又气又忧,愧疚道:“是我不好,本想不是什么大事,不好让你们操心,可如今看来却是适得其反了。”
“您知道我多怕您再病吗?”万清淼红了眼,“您却一点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这些年溪芷生病,万盛也没好哪儿去。
万清淼不是真傻,不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不想再给父亲负担,不想当两人撑不住之时,连个依靠之人都没有。
他日夜期望母亲好起来,这样父亲才会好起来,他们这个家才会好起来。所以当胥姜找上门,而母亲对她又有反应,他才会那么尽心尽力地挽留,在得知她的身份之时,甚至不敢生出一丝嫉妒之心。
只因她让他看到了希望。
好在胥姜没让他失望,母亲和这个家因她的到来,而逐渐好了起来。
而今,母亲好不容易清醒、好转,却又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他怎能不害怕,着急?
溪芷见儿子真伤心了,忙起身拉着他的手保证道:“往后再不会了。”
胥姜也上前道:“都怪我疏忽,今晚由我陪着母亲,定让她睡得安安稳稳的。”见他神色好转,又道:“快别气了,大过节的,让人看了笑话。”
“我不是生气,我是着急。”万清淼软了脸,有些委屈道:“母亲只关心姐姐,也不为我和父亲想想,若您有个三长两短,我和父亲要怎么办。”
这下溪芷是真心疼了,忙保证道:“是我的错,再不这样了。”
胥姜却笑了,往他手上拍了一记,“赌什么闲气,母亲若是只关心我,早跟我走了。你再说这些让母亲伤心的话,仔细我揍你。”
万清淼见母亲真有些伤心,忙转了脸色,“母亲,我一时急了,才说这混账话,您别吃心。”
“你对你母亲说了什么混账话?”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却见是万盛来了。
“我……没、没什么。”万清淼心虚地往胥姜和溪芷身后躲。
溪芷忙道,“不过是孩子撒娇的话罢了。”随后转开话头问道:“客人都走了?”
“嗯,走了。”对上夫人,万盛神情柔和下来,问道:“戴神医也走了?”
“走了。”溪芷感觉儿子直拽自己的袖子,说道:“他说我身子好转不少,只是这几日睡得不安稳,要喝安神汤调理。”
听见她睡得不安稳,万盛立马皱起眉头,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溪芷朝儿子和女儿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一起出去了。
胥姜回头朝屋内看了一眼,里头二人正对坐低语,她转头再看万清淼,见他耷拉脑袋,问道:“要不要吃月饼?”
说到月饼,便有小丫头在廊檐下喊:“姑娘,月饼出炉了!”
随即,一股浓郁的香气便飘了过来。
万清淼咽了咽口水,重重点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