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二百一十八斩·后会无期
河谷之中,一队人马谨慎行至赵秀与阿艳连山脚下。
两人却没有立即下谷。
阿艳连山踢了块石头下去,阻拦住那队人的脚步。
为首那人擡头,看清河谷上站的两人后,喝道:“何方宵小?”
阿艳连山眉头一凸,答道:“北方狼神。”
虽知不合时宜,赵秀却忍不住发笑,阿艳连山给了他一记眼刀,随后对底下问道:“来者何人?”
底下答道:“猎狼人。”
阿艳连山冷笑,“口气不小。”
底下人问道:“狼崽子,下来说话。”
狼崽子道:“客气点,如今可是你们有求于我。”
底下人沉默片刻,又问:“谁是赵秀?”
赵秀左右看了看,说道:“这儿除了我和他还有别人么?”
不知天高地厚。
底下人搭箭拉弓,问道:“你们自己下来,还是我射你们下来?”
呵,吓唬谁呢?
赵秀叉腰探头,眯眼朝底下看,问道:“我要见郭元振郭将军,你可是?”
底下人嗤笑一声,一箭朝赵秀射了过来。
阿艳连山一把将赵秀推开,那箭矢擦过赵秀的脸,钉在赵秀身后的石壁上,钻出几点火星。
赵秀灰头土脸的爬起来,转头看向钉在石壁上的那枚箭矢,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灾贼!还真射!
阿艳连山上前拔下箭矢,仔细检查上面的箭头,正是庭州卫的形制。瞧这人有如此臂力和准头,即便不是郭元振,也必是其精锐亲卫。
底下人笑问:“还不信?要不要再来一箭?”
赵秀与阿艳连山对视一眼,随即从一旁的小道溜了下去,那人带队上前,停在赵秀和阿艳连山一丈之外。
随后掏出一张通缉令,对赵秀比了比,确认是本人无误后,问道:“信物呢?”
“信物在身上。”赵秀也将其打量一番,说道:“但你并非郭将军,我不能交给你。”
早在京都,他便已看过郭元振的画像,此人外貌与之相去甚远,况且年纪也对不上。
“我乃庭州卫麒麟营副将,狄昭,大将军派特地派我来取信物。你若再啰嗦,那便杀了你搜身,本将回去照样交差。”说完,他一招手,身后的人便纷纷抽出长刀,虎视眈眈地盯着二人。
赵秀哪见过这阵仗,随即一哆嗦,一副脓包样儿,“你……非要代劳,也不是不可……哎哟!”
阿艳连山踹了他一脚,随后揪着他的领子,扔到了背后。
死狗!将自己诓来此地,自己便想脱身?门儿都没有。
“信物可以代取。”他轻蔑地将狄昭从头扫到脚,不屑道:“可突厥与北庭合作之事,你个二把手都算不上的角色,能替郭元振做主?”
狄昭眼底擦出火气,“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本将指手画脚?”
阿艳连山知道这人不过是郭元振派来打头试探的,便冷笑道:“不曾想名声赫赫的郭大将军,竟是个缩头龟,这么怕死,还造什么反?”
狄昭神色一厉,拔刀指道:“敢对将军出言不逊,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阿艳连山不屑道:“将军?今日是将,明日便是贼,还在我面前摆什么臭架子?我本有心助你北庭,你既不知好歹,以兵刃相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他将手放在嘴边,送出三声哨子,随即河谷两岸便冒出两排强弩手,纷纷瞄准了狄昭和他的队伍。
“这一趟总不好白跑,既然你们不想合作,那便将你们拿了,回去朝咱们大汗邀上一功。”
他们果然也带了人。
狄昭擡头将河谷两岸弩手略作估计,随即暗惊,竟不下两百人。他们料想到对方会带人,却不想带了这么多人,还都是弩手。
情势比人强,再说他们是来计事的,也不好真动手。
狄昭让人收了刀,缓和神色说道:“本将不过是同二位开个玩笑,打个招呼,何必动真火?”
他话音未落,两只弩箭钉在他马前,马受惊扬蹄后退,差点将狄昭颠下马。
阿艳连山皮笑肉不笑,“有人说你们中原讲究志同道合,狄将军既然喜欢这种打招呼的方式,那咱们又怎好扫兴?”
狄昭夹马勒缰,眼底浮起杀意,假笑道:“竟不知你们突厥何时也讲起咱们中原礼节来了?”
“少说废话。”阿艳连山神色骤然一冷,强硬道:“如今情势,你区区一个副将,还够不上和我谈条件,叫郭元振出来说话。”
狄昭握紧了刀柄,忍不住想先砍死这突厥蛮子。
“鹰主息怒,息怒。”赵秀冒出来替阿艳连山抖了抖背,拍得他啪啪响,随后低声道:“人还没来,别激得太过火。”
阿艳连山冷哼一声,且让他去唱红脸。
赵秀走上前,朝狄昭张开双手,又原地转了一圈,说道:“狄副将,本人赵秀,如假包换。”
随后将方才自阿艳连山腰上顺来的铜令扔给他,说道:“此人为突厥鹰师鹰主,阿艳连山。”
狄昭将铜令仔细辨认一番后,确认是突厥鹰师令牌无误,又将令牌抛了回来。
阿艳连山往自己腰上摸了摸,暗自磨牙,这死狗又将他令牌顺走了。
赵秀接住令牌,顺手揣进自己怀里,好言劝道:“我知道经流澥寺一事,将军行事难免会谨慎些,可既然大家已到此处,又何必再做无谓试探、猜忌?”
随后,他又解下背上的小包袱,拿出双鲤信亮与他道:“这是王爷给郭将军的信,另还有一件王爷亲赐之重要信物,需得亲自交给将军,还请狄副将通融。”
狄昭盯着他手中信物,“将军有令,所有信物,一律交给本将便是。”
赵秀瞅了阿艳连山一眼,挪开半步,无可奈何道:“既然将军有令,那便有劳狄副将代为转达了。”
说着,他便将包袱抛向了狄昭。
阿艳连山见状,眼疾手快的将包袱夺下,随后怒瞪了赵秀一眼,“你哪头的?”
“哪头也不是。”烫手山芋脱手,赵秀功成身退,赶紧躲向一旁,并对狄昭拱火道:“你也看见了,此事不由我做主。”
狄昭看向阿艳连山,“你当如何?”
阿艳连山反问道:“我还想问你们将军想如何?既然接了我的信来此相会,如今却又扭扭捏捏,藏头露尾的不敢见人,算是个什么道理?”
随即又激道:“你们北庭也就这么点血性,有贼心没贼胆,算我错看了郭元振。”
狄昭沉着脸没说话,阿艳连山此言实也戳中他的痛脚。
郭元振的举棋不定、犹豫不决之举,他看在眼里也颇为恼火。
他赞同鲁长史说的话,事已如此,他们是不得不反。既然要反,还管什么西北之大局,还顾什么忠正之名声?自己都活不成了,还管什么百姓死活?
思及此,他又生出些埋怨,若郭元振早下决断,说不定北庭已成他们自己的王地。
说什么与京城士族大臣里应外合,谋反便是谋反,师出有名便不是谋反了?
况且,那群只认钱权不认人的软骨头,此时自身都难保了,还有什么指望?
眼下这突厥蛮子虽不安好心,可待他们成事之后,杀起来也不必手软,也不知将军在固执什么。
“既然如此,我劝你们将军早些回京认罪,摇尾乞怜,说不定你们皇帝还能饶他一命。”阿艳连山将信物朝身上一卷,对赵秀招呼道:“软脚虾,走了!”
一句‘软脚虾’激得狄昭鬼火直冒,随即喝道:“站住。”
阿艳连山回头看他,他神色变了又变,最后点来一名校尉,吩咐道:“去禀告将军,人已验明正身,情报无误,请将军过来磋商。”
“是。”校尉扯马掉头,很快消失在谷道尽头。
赵秀小声对阿艳连山道:“郭元振一来,我小命怕是难保,此处已没我的事,便不在此拖你后腿了,剩下的你们慢慢谈,我先上去等你。”
说完,便想顺小路往上爬。
阿艳连山立即将其揪住,“想跑?没门儿!”
赵秀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好言道:“没想跑,只是我留下也没用处,届时有个什么闪失,指不定还得拖累你。”
随后又指着河谷两岸的弓弩道:“况且你有这么多人都在,我怎么跑?一人给我一箭,都够给我射成筛子的。”
可任他花言巧语,阿艳连山就是不松手,“你自己说,咱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同生同死,同进同退,事到临头想跑?信不信我这就叫人将你射成筛子?”
“此一时,彼一时。”赵秀干笑,“人要懂得变通。”
阿艳连山点头,“你说得不错,此一时,彼一时。眼下你捏在我手里,便只能听我的。”
死蛮子,怎么这么精明了?
赵秀见劝不动,便威胁道:“你放不放?不放我就告诉狄昭,这是你和卫驰飞设下来诱杀郭元振的陷阱,咱们谁都捞不着好!”
“你敢!”
“还有我赵秀不敢的事?”赵秀张嘴就要对狄昭喊。
阿艳连山忙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道:“给老子滚上去!”随后又警告道:“你若是敢跑,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手一松,赵秀便手脚并用的爬上了河岸。
阿艳连山朝河岸上的下属打了个手势,几人才伸手,将赵秀拉了上去。
“多谢,多谢。”赵秀挤上去后,便挪到众人身后,两名突厥人也退下,一左一右地将他看住。
赵秀按捺住剧烈地心跳,告诫自己沉住气,随后朝两人笑了笑,就地坐下了。
二人见他坐下,便放松了警惕,提弩继续盯着河道。
待到天光一线,夜幕如盖,将整个河谷罩得几乎快看不见人影,一队人马才举着火把,自暗处行来。
赵秀挤到河谷边,朝那队人马望去,在其火把映照下,辨认出为首那人是郭元振。
他心头巨石落地,随后合手放在嘴边,朝阿艳连山喊道:“突厥蛮子,来人是郭元振!”
他喊得大声,将身边的弩手和阿艳连山都惊了一跳。
阿艳连山见他没跑,暗道:算这死狗识相。随后让所有弩手提高戒备,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郭元振。
郭元振自关口增调了不少人,马蹄声震动河谷,随着他靠近,狄昭等人分列两旁,迎他通行。
他靠近后,先扫视河谷两岸,随后擡手招了招。身后的士兵立即分散成两队,自他左右上前,将阿艳连山围在了当中。
阿艳连山吹了吹口哨,弩手们立即将手中的箭对准了郭元振。
狄昭神色微变,可郭元振却稳如泰山。
“信物呢?”
阿艳连山将包袱扔了过去。
郭元振打开包袱拿出双鲤信,打开信盒掏出信纸借着火把一看,见信上空空如也,不由得一愣。
正要发怒,又发现包袱里还有个小盒子,随即耐着性子将其挑开,盒子里坐着一枚玉虎,他拿起来仔细摸瞧了一番,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见他凝眉不语,狄昭上前问道:“大将军,可这信物有问题?”
阿艳连山闻言,心头也是一突,随后望向赵秀,却只能勉强在人堆里辨出赵秀那模糊不清的轮廓。
不知为何,他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强烈地不安。
“信物没有问题。”郭元振地声音将他扯了回去,随后又听得郭元振问道:“赵秀在哪儿?”
赵秀默默缩回脑袋。
狄昭擡手指向河岸,郭元振二话不说,取过他的弓箭,朝赵秀射去。
阿艳连山不料他突然发难,想阻止却已来不及,而弩手碍于阿艳连山还在敌阵包围中,也不敢擅动,所以也没有阻止。
箭矢破空入体,河岸上传来赵秀一声惨叫,两名负责看守他的突厥人也发出一阵惊呼。
阿艳连山心头不由得一沉。
河谷中一片死寂。
片刻后,一名突厥人爬到崖边禀报:“鹰主……赵秀、没气了。”
阿艳连山怒瞪郭元振,“郭将军,你什么意思?”
郭元振将弓扔给狄昭,随后掏出玉虎把玩道,“这是本将与颍王的约定,收信物,杀信使。”
这也代表,京城已准备起事,而他也不必再有顾及。
至于眼前的突厥蛮子,不再是合作,而是胁迫和命令。
他拍了拍手,身后涌出更多的人,举起弓弩瞄准了阿艳连山与悬崖上的弩手。
郭元振轻蔑地看向阿艳连山,尤如俾睨一只可以随时碾死的蚂蚁,“你不是要与本将谈合作么?谈吧。”
阿艳连山并不知道玉虎的含义,只道这人翻脸竟如此之快,便沉声道:“郭元振,你难道不想突围了么?”
“想,这不抓着你了么?”郭元振点头,随后对阿艳连山道:“听闻你们突厥鹰师善侦查之术的人才不少。”
他擡头看向河谷两岸的弩手,“能在卫驰飞眼皮底下潜藏这么多人,想来确实有些本事,只是不知道本将今日若是将这些人尽数诛杀在此地,还能剩多少?”
阿艳连山脚底发寒,不禁怪自己轻敌,以为郭元振不敢在河西境内调动兵马,不想他竟如此胆大。也不想自己计划这条隐蔽的道路,反给予其便利,让自己和这两百多名鹰师精锐,身陷险地。
“你有什么条件?”
“随本将回北庭,咱们坐下来,好好‘商议’之后大计。”
阿艳连山捏紧了拳头,河岸上的弩手也大气不敢喘一声。
没人发觉,原本已‘死’的赵秀,慢慢睁开眼,悄无声息地朝崖石后摸去。
河谷中,阿艳连山与郭元振对视半晌,随后自牙缝里挤出一缕血音,“好……”
他还没说完,忽地感觉脚下传来剧烈地震颤,随即河谷两岸也开始落下沙石。
他不由得一惊,擡头看向四周,对弩手们吼道:“怎么回事?”
弩手们也不明所以,“恐怕是地动!”
郭元振的人马也慌乱起来,狄昭觉得有些不妙,对郭元振道:“将军,这不像地动!”
郭元振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老子中计了!快撤!”
“鹰主,接绳!”一名弩手见郭元振的人撤了,也趁势扔下绳子,将阿艳连山拉了上来。
阿艳连山上来一瞧,只见四面八方涌起暗潮,再定睛一看,竟是无数黑甲兵。
卫驰飞的黑甲营!
他再朝地上一看,却根本没见赵秀的影子,随即拉过一名弩手吼道:“人呢?”
弩手不明所以,“谁?”
“赵秀!”
身旁的几名弩手不约而同的往赵秀‘躺尸’的地方看去,可那地儿空空如也,莫说是尸体,就连鬼影儿都没有一个。
“刚才还在这里……这,这怎么不见了?”
阿艳连山简直要气得吐血,咬牙对众人道:“快撤!”
说完他便朝河谷外的商道跑去,可跑出去一看,他们带来的马全散开了。他好不容易追上一匹,却乍见在天光隐没之处,一人一马正向着东方狂奔而去!
“赵秀!你个死狗,你又骗老子!”
他抢过身旁弩手的弓弩,朝赵秀射出一箭。
赵秀身子一顿,随后直起身,背对着他挥手大喊:“后会无期,突厥蛮子!”
阿艳连山差点咬碎一口铁齿。
属下们劝道:“鹰主,咱们赶紧走吧!不然跑不掉了!”
阿艳连山吐出一口血沫,骑马向北方而去。
赵秀!他不会放过他,这只狡猾的死狗!
谷底,郭元振扬鞭抽马,飞快折返,眼看就要驶出谷道尽头,几只火油箭射在了他前方。
他胯下坐骑一惊,差点尥蹶子翻倒,等他好不容易控住马,想要继续前行,却见前方乌压压滚来一队黑色铁骑。
再看河谷两岸,赤色火把犹如长龙游来,将整个河谷照得亮如白昼。
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慢悠悠地自黑暗中走到火光下。
只见他亮起两板白牙,朝郭元振贱笑道:“别来无恙啊,老郭。”
不是卫驰飞那混账又是谁!
郭元振双目充血,去你爹的别来无恙!他看着像是无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