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二百零四斩·欲擒故纵
楼云春一行车马不停地行了不过二里地,便被副贰和校尉追上了,副贰马术了得,驭马飞驰上前,横拦在了仪仗队面前,将仪仗队逼停。
校尉也带人跟上了,下马对楼云春跪请道:“恭请上使大人入城。”
他一跪,跟上来拦人的所有士兵都跪在了车驾前,齐声喊道:“恭请上使大人入城。”
老段挥鞭抽了个空响,喝道:“让路!”
校尉叩头一拜,以面贴地,“大都护有请上使大人入城,以赔怠慢之罪,稍尽地主之谊。”
老段眉毛怒飞,“进是你们不让进,走也是你们不让走,你们这庭州卫究竟是什么意思?拿咱们戏耍着玩?”
校尉不敢再辩驳,只认罪请罪,“末将不敢,一切罪责末将皆愿意承担,还请上使大人给末将一个赎罪的机会。”
倒是学聪明了。
老段转头望向楼云春,楼云春却依旧不动声色。
老段明了,对那校尉说道:“既知罪,也认罪,那便同你们大都护回京领罪,何须将咱们耽搁在此?咱们大人另有要事在身,还请让路。”
校尉继续劝道:“天色已晚,行路不便,且北地多野兽,上使大人不如进城歇息一夜,等明日天明再启程。”
这一留明日还能离开?
老段讥笑道:“这城外有野兽,难道城里就没有?只怕这城里的野兽更加可怕。”
这人嘴怎恁贱?校尉恨不得拿鞋底抽老段几十个嘴巴子。
老段说完又骤然冷下脸,将手按在了腰间佩刀之上,肃然道:“再说一遍,让路。”
校尉心一横,暗道:他若是拔刀,那他便撞上去,横竖得将人留下,否则难逃大都护责罚。
双方僵持之际,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上使大人,本将来迟了,还请见谅。”
老段扯马回头,只见一魁梧大汉身披金甲,骑着高头大马,朝他们疾驰而来。
这便是郭元振?这北地的牛羊挺养人啊。
校尉见郭元振到场,神色一喜,忙替楼云春引见道:“上使大人,这位便是咱们的大都护。”
楼云春端坐,并未下车迎接,也未回头查看,甚至连眉毛都没抖一下,直到郭元振驱马走到轺车前,他才冷淡擡眼。
二人相互审视了一番,一个鄙夷,一个傲慢。
郭元振先开笑口,“不曾想上使大人竟是这般少年英杰,看来这几年京城是人才辈出啊。”
二十七的‘少年英杰’盯着他绑了纱布的手,回敬道:“比不得大都护老而弥坚,勇猛杀敌,令人敬佩。”
四十三高龄的大都护笑着咬紧后槽牙,“本将与上使大人一见如故,上使大人何妨入城一叙?”
见他只表人情,不提圣旨,众人便知他想将此事囫囵揭过。
可楼云春安能如他所愿?
只见他起身扶起王杖,站在车头,逼视着郭元振。
郭元振缓缓收起笑脸,眉宇间浮起一丝戾气。
楼云春毫不顾忌其颜面,诘问道:“罪臣郭元振,既见王杖为何不下马跪迎?”
不知天高地厚的死货!竟敢直呼他的名讳,还妄加‘罪臣’二字,简直是不知道死怎么写!
校尉与副贰等人闻言,神色皆是一变,这京城来的毛头小子简直不要命了,敢在大都护面前如此放肆。
也不知皇帝怎么想的,竟派了这么一个莽撞又不通世故的人来宣旨。
郭元振在心头将楼云春砍了个十段八段,随后又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兔崽子要逞威风,便让他逞威风,等自己举事那日,先杀他祭旗!
他下马,走到轺车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军礼,拜道:“臣郭元振,恭迎圣仪。”
楼云春质问:“郭元振,你可知罪?”
郭元振压着殴打他的冲动,正要应话,一旁的校尉先一步告罪道:“上使大人,都怪末将疏忽怠慢,大都护并不知情,还请大人恕罪包涵。”
老段呵斥道:“上使大人并未让你答话,乱插什么嘴?”
校尉道:“末将知罪,末将只是不愿让大都护替末将之疏忽担责。”
老段还要说,却被楼云春擡手拦住,他又问道:“郭元振,你可知罪?”
郭元振知道自己若不认罪应话,这兔崽子是不肯干休的,便忍气拱手道:“臣知罪。”
楼云春傲视道:“知何罪?”
郭元振深吸了一口气,“臣未及时出城迎驾,有失礼仪,此为一罪。不查下属失职,阻留仪驾于城外,此为二罪。趁因伤而来迟,未能亲自听宣圣旨,此为三罪。只是此三罪并非本将故犯,还请上使明鉴包含。”
瞧着是认罪,却避重就轻,把不尊天子,藐视朝廷之罪给摘了,当真是好口才。
“言下之意,倒是本使不懂体恤了?”
“本将并无此意,不过是想解除与上使之间的误会罢了。”
好一个轻飘飘地‘误会’。
楼云春微微侧头,扫了一眼隐在旁边车驾里的录言副使。
录言副使朝他点了点头。
见其神色似有缓和,郭元振起身道:“既误会已除,上使不如随本将进城。本将为上使设接风宴,一为上使接风洗尘,二为怠慢贵客,向诸位赔罪,还请上使赏光。”
郭元振以往所见使臣都是软趴趴、好拿捏的,所以以为此次仍那些老酸儒,这才想先给其一个下马威,让其不敢违拗自己,也正好拖延拖延时日。
不想来的却是个不知虎、不怕虎的牛犊子,摆了一出大排场,跟他逞起了使臣的威风,弄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来,这定是朝堂上那帮老贼的主意,故意找个不怕死的棒槌来敲他这座山头,震他这头猛虎。
眼下既成这番情势,那他只有改变策略,好好应对,挽回局面。
他瞧着楼云春倨傲的模样,暗忖:这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心比天高,想拿他当踏脚石建功立业,也不怕他硌脚。且让他先将人哄进城,再看他如何将其治服!
楼云春正要拒绝郭元振进城之邀,可忽地远方传来一阵狼嚎,众人皆惊,立即拿起武器,警戒起来。
郭元振趁机道:“各位也听见了,这是狼群的嚎叫,晚间正是他们外出猎食之时。”
随后对楼云道告诫道:“上使若执意要走,本将也不阻拦。只是别怪本将没提醒,这北地的恶狼,可比人凶猛,连信奉狼神的突厥人,也不敢贸然闯入其领地。且夜路难行,各位又不熟悉路况,若不慎闯入狼群的领地,后果可不堪设想。”
上使还撑着一张冷脸,他的副使却有些胆怯了。
听着越叫越凶的狼嚎,老段凑道楼云春身前,窃窃道:“大人,要不……咱们就歇一晚,明日再启程吧。”
校尉见状,心头难免痛快,不由得在心头讥笑起来,这人方才口出狂言,眼下却胆小如鼠,可见是一个外强中干的草包。
正想着,屁股上忽地挨了一脚,他猛地擡头,对上郭元振的阴森目光。
校尉脊背一颤,随即跪行到楼云春面前,磕头求道:“上使大人,昨日在前方还有商队被狼群袭击,死了好些人。大人可莫要因末将之失见气,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若出意外,末将便只能以死谢罪了。”
老段闻言,也低声劝道:“大人,咱们便暂留一晚吧。”另外几名副使也不由自主地朝楼云春靠拢,拿祈求的目光盯着他。
楼云春神色冷硬,颇有些不情愿,可终究还是点了头。
郭元振松了一口气,领马走到一旁,朝楼城门方向伸手,邀道:“上使大人,请——”
楼云春收了王杖,坐回车里,对老段道:“掉头,入城。”
校尉与副贰扶郭元振上马,鬼话说出去了,这样子还是要做足的。
两边人马汇为一流,郭元振与楼云春并行走在前头,庭州卫将其余仪仗队和护卫隔在最末尾,以免这混账上使再反悔跑路。
他们谁都没发觉,两架马车借机落在了最末尾。
录言副使将方才所录的郭元振与庭州卫之言行,塞进信筒,交与一旁的传信副使。
传信副使自车里请出一只鹰,将信筒绑在鹰上,随后拿出只骨哨轻轻吹了一声,那鹰便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几圈,借着暮色飞向河西。
老段收回目光,看向楼云春,楼云春微微点头,示意他听到了。
就今日这番试探看来,这郭元振果然有所顾忌,待他入城后再好生打探一番。
而这鹰乃萧固所豢养,这一路由传信副使反复训练,已能熟练地往返河西与庭州,待他们入城后,想来是再难出来的,届时便可借它与萧固联络。
眼下传信给萧固,待萧固收到信,晓明情况,便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暮色下,守备森严的城池,犹如一座巨大的牢笼。楼云春与随行众人皆提起万分警戒之心,跟随郭元振穿过门闸,没进黑洞洞地城门。
————大猫不是猫,猛虎不是虎————
‘嘎——’一只老鸦投入山林,惊起一群鸟雀,复又很快落下了,归于一静。
西山云涛散尽,露出靛蓝天幕上几点浅淡的星子。官道人烟渐稀,胥姜记着里数,知道前方便有一个驿站。
她掀开车帘,让晚风吹透马车,柳眉被风一吹,被颠散的魂魄逐渐归位。
“天黑了?”这一天仿佛一年那般漫长。
胥姜替她理了理鬓边乱发,安慰道:“嗯,前方便是九衢驿,到了驿站咱们就能好生歇歇了。”
柳眉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咱们晚上不用赶路?”
她向来都是从从容容的,此时却露出一丝迫切,胥姜忍不住一笑。
“再赶,便是你受得住,我也受不住了。”许久不远行,胥姜只觉这身子给养得娇气了,不过一日下来,便觉半身都麻了。“何况还有单伯,他老人家那身子骨,要是给累出个好歹,我可没法同楼先生交代。”
“交代不交代的都是后话,真人神仙保佑,先挺过这一劫再说。”柳眉得知不用赶路,人也松快起来,随后又有些好奇,“说起来,我还没住过驿站,也不知是何种去处。”
马车驶出山林,胥姜眺望远方,指着缕缕炊烟说道:“喏,那就是了。”
柳眉倚着车门看去,只见远方屋舍群立,灯火阑珊,惊奇道:“这也快赶上一个坊了。”
“咱们还未出京畿辖地,驿站自是繁华,此处除官家驿站,周边还有民驿、客栈、食肆和各种商铺,若过会儿你还有力气,我可以带你去逛一逛。”
“不了不了。”柳眉连连摆手,她眼下浑身都快散架了,恨不得就地躺平,哪儿还有力气逛街,“咱们到了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儿一早还得继续赶路呢。”
胥姜忍笑,“好。”
很快,车马行至驿坊,坊门上刻着‘九衢驿’三字,入夜后坊门前有官驿的兵卫把守,检查来往商旅。
管家出示了路引,路引上落的身份是楼家内眷,那兵卫查视后,便恭敬放了行。
这也是楼敬的意思,沿路能宿官驿便宿官驿,以保安危,也能避免许多麻烦。
胥姜等人来到驿馆,在驿吏的引带下,出示驿券,登记人数、马匹、车驾,最后分到了三间房。她与柳眉一间,单伯与一名护卫一间,剩下三名护卫一间。
驿站的客房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每个等级分院别住,依照他们的路引和驿券,只能住玄字号房与黄字号房。
胥姜与柳眉住的是玄字号房,单伯与四名护卫住的是黄字号房。
饭食也由驿馆按人头和房间等级供给。
安顿好车马后,胥姜等人便提着贴身行李,各自去各自客房安置歇息。
分院前,胥姜对众人嘱咐道:“各位早些安寝,咱们明日卯时出发。”
众人皆应点头应好。
胥姜操心单伯,便对护卫们叮嘱了几句。
护卫们直叫胥姜放心,倒是单伯颇觉过意不去,一味逞强,说自己能行,结果走两步脚就发软,最后被护卫们嘻嘻哈哈地擡走了。
自胥姜早前说在外不拘府里规矩,他们便放野了,平日里对单管家的敬畏,转变成对单伯的亲熟,就像对自家长辈,虽仍然敬重,相处之下却多了一份自在。
单伯也松弛不少,这一路全靠这些小子照顾,对他们自是多了一份纵容,也由得他们闹去了。
胥姜与柳眉含笑目送,随后也相携朝她二人住的客房找去。
二人寻到客房,刚歇了盏茶的功夫,饭食便送来了。两碗汤饼,两碟素菜,一碟切鸭,外加两个白面馒头,很是丰盛。
味道也还过得去。
胥姜埋头吃了半碗汤饼,边吃便问柳眉吃不吃得惯,却迟迟不见她回答。擡眼一瞧,却见她一手提着筷子,一手捏个馒头,眼却已是迷了。
胥姜忙喊醒她,强迫她吃了那碗汤饼,才扶她去榻上睡。
柳眉一沾枕头便睡死了,胥姜回到桌前继续吃,不一会儿,竟听见榻上传来一阵轻鼾。
妙的是,此时不知哪位风流愁人,吟起了南梁晋安王的诗《艳歌篇》。
胥姜听了半晌,捡了“灯生阳燧火,尘散鲤鱼风。”一阙,和着佳人香酣,将满桌饭食扫下肚。
侍者来收碗时,顺道送来了洗漱用的清水。
胥姜替自己和柳眉擦洗后,也往榻上一滚,枕着那风流愁人又起的“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和身旁佳人的梦曲,沉沉睡去。
梦中,有天边月,有慈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