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一百九十五斩·夫子开解
胡煦的文集刻板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胥姜与梁墨一坐就是整日。
茵茵则在一旁殷勤地添茶倒水,或是摇扇扇风,时时注意着胥姜的动向,生怕她渴着、热着。
一旁的梁墨被她扇过来的木屑迷了眼,忙去后院打水清洗,胥姜见状,无奈道:“茵茵,别扇了,我不热。”
“那我给你再倒盏冷茶。”说着放下扇子又要去倒茶。
“我也不渴。”胥姜知她是担心自己,所以才时时贴着,又低声道:“我没事,你不用紧着我,快歇会儿吧。”
“哦。”茵茵垂下脑袋。
胥姜干脆给她派一两件事务,免得她闲着胡思乱想,“眼下日头好,你若闲得慌,不如将月奴捉去洗个澡。”
月奴前两日滚了墨,将一身黄皮滚成了黑皮,四处蹭了两日,经太阳一晒,灰扑扑的,比被火燎过的豺舅好不了多少。
茵茵得了令,便四处抓月奴去了,月奴警觉,四处逃窜,一人一猫你追我赶,将肆里踩得热热闹闹。
梁墨刚洗完眼回来,月奴便顺着他的腿爬到了背上,被它爪子钩得龇牙咧嘴。随后反手拎住它的领毛,将它取下来递给茵茵。
“看你还跑。”茵茵抱着猫,便往后院去,边走边数落道:“谁叫你调皮不听话,你看你多脏。”
梁墨抓了抓背,盯着一人一猫无奈摇头。
胥姜忍不住笑,“都还小,多多包涵。”
闻言,梁墨也露出笑容。
后院传来茵茵碎语和月奴的惨叫,豺舅和蠢驴也来凑角,吵得比树上的蝉还热闹。
胥姜停刀听了一会儿,眼底溢满暖光。
下午打烊后,胥姜告别街坊邻居和来守夜的两名护卫,与茵茵一同前往南山书塾。
林夫子也正下值归来。
胥姜让茵茵去找红锄玩儿,自己请林夫子移步另叙。
两人来到八极斋,曾追脸上正盖着书,四仰八叉地挂在林夫子的位置上呼呼大睡。
林夫子一巴掌将其拍醒,赶出去罚站。
胥姜艰难忍笑,曾追见胥姜来,便知二人有事相谈,只抓着脑袋给林夫子赔了个笑,贴边梭出去罚站。
林夫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后看了一眼满屋乱摆的书,也没地儿落坐,便对胥姜道:“将就站着说吧。”
胥姜清音正色,问道:“我想问夫子,可曾在与我师父的来往中,听说过绵存此人。”
“绵存?”林夫子沉思片刻后摇头,又问道:“她是何人,你寻她作甚?”
“她……是我生母。”再提到她,心中仍有微澜,却无洪波。
林夫子闻言先是一惊,随后镇定道:“消息可准确。”
“应当无错。”胥十二不敢拿这种事骗她,且此人亦有迹可循。
胥姜将胥十二所言,与她发现师父画像上的名字一事悉数告知。
林夫子一听,便知她来意为何,“你想弄清楚她与你师父的关系,还是想弄清楚你师父与你的关系?”
胥姜沉默片刻后,说道:“都想,我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她脸色虽略显憔悴,眼神却明澈,林夫子心头稍安,温声提醒道:“你想弄清楚事情真相,乃人之常情。只是无论真相如何,都要看清脚下之路和步履所向,不可耽溺于过往。”
胥姜心头宣暖,点头道应道:“您放心,我已得分寸。”
林夫子目光探向她眉宇间,惊觉其与故友之风姿确有几分神似,想到故友和眼前这根孤竹之遭遇,他心头泛起隐痛。
若真为血亲,这造化何其弄人。
“那胥十二只与你说了绵存这个名字?”
“嗯。”胥姜想了想,说道:“不过我想她既落在画像上,应该不是正名,而是小字。”
随后又在脑中搜罗一番,说道:“我曾听闻过师父定过一门亲,后因落榜而告吹,夫子可知?”
师父不是一个追花逐柳之人,胥姜与他相处十四载,便未见他沾过风月姻缘。
这等性情,并非一日而成。
“当年他来京参考,我们同窗共读时,偶有听他提及有婚约,却并未细究过来历。”林夫子回忆道:“后来他失考离京,漫游山川,一度断了联络。再收到他的信件,便是在他回乡后,可信中却未曾对此着笔。”
林夫子叹道:“他回乡大约一年后,便再次与我断了联络,自此再无消息。”
那一年他正好被黜落,与胥渊寄去无数封书信遣怀,却没收到任何回信。
过后几年他因被骚扰,居无定所,便是有回信也失落了。
“这么说来,要弄清楚事实,还真只能靠胥十二。”他跟随师父多年,对师父的事最清楚。
“嗯,为其赎身除籍不是难事,只是要将所有事问得清楚明白,以免其贪得无厌,再行勒索。”
说至此处,林夫子面上浮起一丝怒色,“待他将事情交代清楚过后,便将其赶出京城,从此再不出许现身你眼前。”
胥十二如今身为贱籍奴仆,身上又有罪罚,若无此事如何拿捏他都可以。可他一旦脱籍成良民,若不犯事,便再不好动他。
胥姜身后尽管有楼敬、林夫子和楼云春等官身撑着,却犯不着拿玉瓶子砸老鼠,让他们沾了污秽,白白污了名声。
且如今大事未定,他们身上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步步都得谨慎,不能因她之事被人诟病。
将他赶出京是最为省事,也最妥帖的办法。
且此事最好是由她自己来办。
“您放心,此事过后,我不会让他再有机会要挟我。”
林夫子平了平气,随后在书架底下找出一只木匣,他从木匣里拿出一沓信递给胥姜,说道:“这些都是当年你师父与我来往的书信,我将它们交给你,与我的回信一起,留作纪念。”
胥姜小心接过,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眼底顿时有些发烫。
“谢谢您。”她知道林夫子是在安抚她。
林夫子看着她,微微叹气,随后道:“既来了,留下来一起用饭罢。”
胥姜点头,“好。”
两人出八极斋,曾追还在外头站着,林夫子将他押进书房,一边考他学问,一边让他将散落的书整理好。
胥姜请了一名护卫回去知会柳眉,晚上留在书塾用膳,以免楼夫人等,随后去后院看看林红锄和茵茵两个小丫头在做什么。
一进后院,却发现林红锄正拉着茵茵在厨房鼓捣吃食,胥姜站在厨房门口,盯着茵茵的小苦瓜脸,笑了半晌,才走进去将林红锄拨开。
茵茵神色转雨为晴,直围着胥姜打转,林红锄气闷,将她抓过来一顿揉捏。
胥姜看着闹成一团的两人,心也软成了一团。
“好啦,别闹了,还不快来帮忙。”
金乌西沉,余晖穿户,偷掬一捧喜乐,乘风而去,染红半边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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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期已至,这天也正是胥四堂审审判之日,胥姜站在公堂外,听大理寺卿判决,将胥四廷杖五十,随后贬为贱籍,发卖为奴。
胥四不服审判,叫嚷了几声,便被刑役堵嘴拖了出来,架上刑凳,抡杖开打。
因为被贬为贱籍之怒,他竟硬生生挺过这五十大板,从刑凳上爬下来,喊道:“我是良民,不是贱籍!我是良民,不是贱籍。”
胥姜见他这番模样,心头冒出一丝念头。
胥四擡头看见她,忙朝她爬过来,哀求道:“胥姜,你替我求情,看在一个姓的份上,帮我求情,我不想被贬为贱籍,不想被发卖为奴!”
胥姜退后两步避开他伸来的手,说道:“我只是一介小民,左右不了官府的判决。”
“你可以,求你给我赎身,只要你替我赎身,我给你道歉,我给你赔罪,然后永远消失在你面前。只要你为我赎身,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赎不了。”犯事被官府削为贱籍之人,终身不赎,其后代延为贱籍,可以钱财赎之。胥十二能赎,是因他为贱籍之后,并非犯事被贬。
“即便可赎,我也不会赎,我拍手称快还来不及。”她畅笑两声,随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犹如看一滩烂泥,“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这恶果你就好生受着吧。”
闻言,胥四狂叫了两声,撒泼道:“我不作贱民,不作奴隶,我不做贱民,不做奴隶!”
眼前的他,哪里还有当初的半分嚣张跋扈,他嚷嚷着爬向胥姜,又想爬进公堂,最后被刑役塞住嘴,拖了下去。
公堂已退,巡卫们都散了,当初给胥姜传信那人见她还未走,才想起今日是她与胥十二约定的三日之期,便上前问道:“胥娘子可是来见那胥十二的?”
“正是。”胥姜朝他一礼,“又要劳烦你了。”
“不碍事,正好退堂了,我带你过去。”他也想看看胥姜做何抉择,“走吧。”
两人遂前往庑房。
胥十二伸长脖子等,这三天他寝食难安,生怕胥姜不来。眼见晌午将至,却还未见胥姜踪影,他便犹如那屁股上长出钉子似的,是一刻也坐不住的站在门口望。
当看到胥姜同巡卫进来,他不由得一喜,忙小跑过去,殷切地盯着她。
巡卫将他往回赶,他倒退着走,好几次差点被绊倒。
他被逼回庑房,二人仍于门前对峙。
没等胥十二开口,胥姜便先一步说道:“我原本想答应你的要求。”
胥十二先是一喜,随后却觉得不对,便提心吊胆地等着她的下文。
胥姜却另起话头,问道:“方才可听见了堂鼓之声?”
“听、听见了。”其实他一心记挂着胥姜,根本没留意。
“那是胥昊的堂审。”
听见胥昊的名字,胥十二脸上浮起一丝憎恶。
“他被判了什么刑罚?”
胥姜暗自留意他的神色,继续道:“他被判贬为贱籍,发卖为奴。”
“贬为贱籍?”胥十二先是一愣,随即痛快笑出声,“好!好!活该他也有今日!”
胥四从来不把他当人,无论是胥渊在时,或者胥渊死后他入本家,胥四对他呼来喝去,稍有不顺便拳脚相加,后来更是为了赌,将他卖给马帮,吃尽苦头。虽后因胥姜将他赎回去,却也是没给过一顿饱饭,一天好日子,来京后更是因他而入狱,苦劳至今。
他时时做梦,在梦中啖其肉,饮其血。
苍天有眼,这胥四终于得到了报应!他不是高高在上吗?不是横行霸道吗?如今不也同他一样,成为贱籍奴隶。
想到胥四从今以后被人劳役驱使,他心头就畅快无比,恨不得立马去看一看,胥四如今是怎样一副落魄模样!
“你先别急着高兴。”胥姜的声音,如同一瓢冷水兜头泼下,凝结了他脸上的喜色。
“他方才让我替他赎身,说只要我替他赎身,他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告诉我,我的身世。”
胥十二傻住,随后反应过来,急道:“他骗你的,他根本不知道!”
“其实上次我来时,便顺道去了监牢同他探问过,有关我身世之事,他说他都知道。”
胥十二惊道:“怎么可能?”
他不信。
胥姜眼底暗藏星芒,诈道:“他告诉我,绵存……便是曾经与师父定亲那名女子。”
话落音后,胥十二脸色大变。
胥姜手指微微一颤,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攥紧拳头,暗吸一口气,继续试探道:“而我生父,便是师父,可对?”
胥十二后退两步,满脸慌张。
见状,胥姜脑中一片轰鸣,“竟是真的,他真是我的父亲!”
胥十二闻言擡头,见她脸色发白,神色茫然,才知她方才是在试探自己,不由得怒道:“你骗我的?胥四根本不知道,你在诈我!”
说着他便要伸手来拉扯。
一旁的巡卫见状,立即上前,将他撞开,喝道:“放肆!”
他扑倒在地,又要爬起来,却被巡卫拿刀压在了地上,“别动!”
他顿时僵住,不敢再动。
这两声呼喝将胥姜唤回神,她喘了口气,冰冷而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胥十二,厉道:“你们害死了我的师父,我的亲生父亲,还妄想让我替你们赎身脱籍?告诉你,你做梦,这一辈子你都别想从良,你也不配从良!”
完了,都完了,胥十二心头既绝望又惶恐,他唯一脱籍的希望,没了。
他只敢抛出绵存,便是知道,若胥姜得知自己是胥渊的女儿过后,定不会放过自己,更遑论替自己赎身。
可他不想胥姜这般机敏狡猾,竟用胥四来诈他,让他露了馅儿。
慌乱中,他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那个名字,“绵存,你的生母,只有我知道她是谁,只有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告诉过你她身患重病,你若想见她最后一面,就答应我的要求。”
“无耻之尤。”胥姜冷笑,“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去见她,我想去见她?”
“她是你的母亲,你难道不想找她问清楚当年的事?不想问清楚她为何会生下你?又为何将你扔在本家附近让老爷捡到?不想知道为何老爷不告诉你,你的身世?”
他胡乱抛出一些问题,只要任意一个能将胥姜套住就好。
胥姜却道:“我可以自己去查。”
“许多事只有她知道。”胥十二道:“她等不了,她就要死了。”
死。
胥姜被这个字刺得一抖,嗓子像堵了石头,又冷又闷。
“她死不死的,与我有何相干。”
“她……她也是身不由己。”说完,胥十二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竟流露出一丝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