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一百四十四斩·蛇鼠相逢
身处混沌意恍恍,乾坤一线白茫茫。
似有故人拨更漏,声声引人入旧乡。
“师父,呜哇……”胥姜披头散发,赤脚抹泪地朝屋檐下坐着的男子走去,“师父哇……”
男子闻声擡头,见她满身泥土,衣衫破烂地回来,连忙放下手中刻板,三步做俩的上前将她抱起。
“这是去哪儿摔了?”
胥姜抱着他脖子,将眼泪鼻涕都往他肩上抹,哭得直抽气,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四、四哥推我……”
胥十二跟在胥姜后头回来,闻言连忙打断她的话,“阿姜顽皮,一时没看住,便教她滚到石崖下了。”
“才不是……阿姜,很、很乖。”胥姜的眼泪将一张小脸冲得跟花猫儿似的,瞧着甚是可怜。
胥渊看了胥十二一眼,胥十二垂下了头。
胥渊抱着她坐下,然后拿袖子给她擦脸,柔声问道:“可有哪处摔疼了?”
胥姜小手捂着脑袋,“这里疼。”随后又踢踢小腿儿,“这里也疼。”
胥渊拿开她的手,见起了一个李子大小的包,便拿手心按住给她揉,一边揉一边哄道:“不哭,揉一揉,包包散。”
他手劲儿大,胥姜被揉得小脸儿皱成一团,却是不哭了。
“再吹一吹。”
“好,再吹一吹。”胥渊给她吹完额头吹膝盖,“吹一吹,我们阿姜就不疼了。”
吹一吹,阿姜就不疼了。
一道暖暖的风吹到胥姜额头肿起的鼓包上,胥姜紧皱的眉头一松,茫然地睁开眼。
她呆呆地盯着面前正在替她吹鼓包地妇人,许久才回过神,“伯母?”
楼夫人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痕,柔声哄道:“吹一吹,就不疼了。”
胥姜才擦干的眼泪,猝不及防地又滚落下来。
楼夫人一慌,手足无措道:“这、这是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没有。”胥姜握住她的手,握住一片暖意,她扯了扯嘴角,安抚道:“不疼,只是一时睡迷糊了。”
这笑起来,还不如放肆哭呢。
楼夫人心头发堵,面上就绷得死紧,这点与楼云春简直一模一样。
胥姜这次是真的笑了,“真的不疼。”
“可我方才听你在梦里都喊疼。”
梦里那是在撒娇呢,胥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楼夫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在不烧了。”
她的手又柔又软,摸得胥姜眯起了眼。
柳眉端着药碗进来,一见胥姜醒了,神色也是一松,“娘子总算醒了,这烧了一夜,人都烧糊涂了,说了一夜的胡话,来,快将药喝了。”
楼夫人直起身,伸手去接药:“给我吧。”
柳眉将药递给她,随后俯身把胥姜扶起来。
胥姜身上还软着,可脑子却清明不少,眼里也恢复了神采。她见楼夫人要亲自喂药,赶紧伸手去接。
“我自己来吧。”
“好。”
胥姜一口气将药喝完,好半晌才压下嘴里那股苦甜的余味。
楼夫人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对柳眉道:“我带了糖渍青梅来,取些给阿姜清清口。”
“好,这就去。”柳眉应了一声,便收了碗出去了。
胥姜握着她的手,“让您操心了。”
楼夫人性情孤僻,不爱出门,如今却劳累她亲自来探望,她很是过意不去。
楼夫人理了理胥姜散乱的头发,轻道:“应该的。”
一家人本就该相互照料,只是胥姜独处成癖,还不习惯罢了。
胥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觉得自己眼下这副模样不大好看,便想起身梳理。
楼夫人拿过妆台上的木梳,说道:“你看不见,小心碰到伤处,我来给你梳。”
胥姜见她表情里似乎带着一股期盼,便同意了,“那就有劳伯母了。”
楼夫人手一顿,摸了摸她的发顶,“今后都不必跟我客气。”
胥姜心头软成一片,点了点头,“嗯。”
柳眉端着梅子进来,见楼夫人在为胥姜梳妆,不禁笑道:“夫人可算如愿了。”
“什么愿?”
“女儿愿。”柳眉拈起一个青梅喂进胥姜嘴里,“夫人一直想要个女儿,可惜没缘法,如今也算是弥补遗憾了。”
青梅又脆又甜,胥姜眯起眼笑。
梳完头发,柳眉又找出楼夫人给胥姜做的衣裳,替她更衣。
“合身。”柳眉将胥姜转了个圈,“颜色也合适,擡肤色。”转完后又掐了掐她的腰,“要是再胖点就更好了。”
胥姜被掐得弯了腰,笑道:“人闲不住,就胖不了。”
茵茵正好进来,柳眉借势点了点她的额头,“可听见了?小懒鬼。”
小懒鬼一脸懵懂,“什么?”
胥姜捏了捏她软软的脸,“胖点才可人。”
屋里狭窄又沉闷,胥姜便领着几人进书肆。
梁墨正在装帧书册,见胥姜出来,关切了几句,便将活儿搬到屋外去做了。
胥姜请楼夫人坐,随后去找出一只未曾用过的鹿盏,冲了一盏夔州香雨奉给她。
茵茵本想去帮忙,却被柳眉拉去了后院。
胥姜服药,不能吃茶,便给自己倒了盏白水,两人对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见楼夫人目光时不时扫过自己身后的书架,胥姜起身挑了几本闲书给她选看。
“这些都是近日书肆里新刊印的……哎哟!我这记性!”胥姜一拍额头,将自己给拍得龇牙咧嘴。
见楼夫人担忧地看着她,忙摆手道:“我没事,只是因这一伤一病的,将一件事儿给耽搁了。”
楼夫人叮嘱:“身子要紧。”
胥姜怕她担心,点头应道:“您放心,我会注意的。”随后请她安坐,往肆外去问梁墨。
“今日国子监可有来人?”
“没有,不过曾兄来过了。说林夫子让你安心修养,好全了再去国子监校勘,还送了些东西过来,我都收在里面的架子上了。”
“好。”胥姜叹气,果然没能瞒得住。
想想也是,在场有国子监的生徒,如何瞒得住?
“汪掌柜来问过几次,汪大嫂也过来看过了,送了些吃食过来,见你没醒,便交给茵茵,放在厨房了。”
“嗯,知道了。”胥姜朝汪掌柜铺子看了眼,只见到帮工没见到他人,想是有事外出了,只有待他回来再好生谢过。
问明白后,胥姜折回肆里,与楼夫人消磨半日,最后一起用了晚膳,才送楼夫人离开。
临走时,胥姜让柳眉与楼夫人一同回去,只留下了茵茵。
一来是书肆小,人多歇不下,加之还有个梁墨,实在不便。
二则是柳眉在内院管家,行事严肃,在她这没甚章法的书肆,各自都有些拘谨。且她虽不说,却看得出时时记挂着楼夫人,她不好强留。
柳眉将茵茵拉到一旁仔细嘱咐,楼夫人也对胥姜反复提醒,让她好生修养,别太操劳。
胥姜感激不尽,将她的话都一一听了,记在心头。
待送走二人,胥姜与茵茵皆松了口气。
“进屋吧,咱们也该打烊了。”
“好!”早在与胥姜初见,听她说起买卖之事,茵茵便一直向往,今日终于可以体味一番,自是雀跃。
两人关门,随后检查后院的门栓,给犟驴扫棚、饮水、喂料,然后放鹅,冲笼,喂食。
“胥姐姐,有鹅蛋!”
“快捡,不然给月奴看到了,又得扑烂了。”
“月奴?”
“那只黄猫。”
“原来它叫月奴啊。”
胥姜心说,还有个叫月奴的没回来呢。
“鹅蛋捡来洗干净,擦干后放到厨房的竹篓里就好。”
“好!”茵茵抱着几个鹅蛋,兴冲冲舀水去了。
胥姜打水冲洗鹅笼,随后又同茵茵一起将院子扫了,才算完活儿。
两人都出了一身汗,便烧水熬了药浴,各自洗了,才热热乎乎地挤上床一起睡。
到底是亏了元气,胥姜一沾枕头便睡了。
茵茵却是睡不着,她一会儿摸摸胥姜的额头,检查她发没发烧,一会儿起身检查院子,最后干脆拿出一本没看完的画册,坐在床前看了起来。
胥姜是被压醒的,她睁开眼见茵茵趴在被子上,手里抱着本书睡得香甜,不由得发笑。
随后小心起身,将茵茵摆正,再轻手轻脚的去洗漱、熬药、煮粥。
待药味儿飘散,茵茵才慌手慌脚地从屋里出来,帮她掌火。
胥姜瞧她满身憨气,没忍住掐了掐她圆润的脸盘。
城外,养济院。
胥四与胥五被隔离安置,禁足吃斋,听和尚念经,不过两日便坐不住了。
三人着急去找胥姜,便同看管的和尚打商量,让他放他们离开。
和尚受命照管三人,只说自己做不了主,需得主持允准。
况且,还得等大夫来给三人检查,确定其没染瘟病,再送去府衙登记造册,由府衙安置。
“你们要去投亲也好,寻人也罢,既然到了这养济院,就得按规矩来。”
见和尚油盐不进,胥四没了耐心,将和尚一推,就要往外头闯,嘴里还骂道:“死秃驴!你爷爷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轮不到你们做主!”
和尚又去拦,却被他一拳打倒。
和尚捂住脸惊怒道:“佛门之地,你竟动手打人?”
“再啰嗦还打你!”胥四朝胥五一招手,“咱们走!”随后踹了胥十二一脚,“挺尸呢!还不快滚起来!”
胥十二其实不想走,在寺院有吃有喝,还不用干活儿,干嘛要走?
他不情愿,便走得拖拖拉拉,以至于三人刚出门便被和尚追了过来,并冲院里大喊道:“有恶徒伤人,请护院法师!”
这一喊,将寺院里的僧人和流民们都喊了过来,几名武僧拿着木杖气势汹汹地把三人围住,三人一见这阵仗,腿都打颤了。
那武僧齐声一吼,胥十二便麻利地跪下了。
“法师饶命!别打我,别打我!”
“贱骨头!”胥四气不打一处来,随后对和尚们说道:“你们凭什么关着我们?”
胥五见势不对,对和尚们拱手道:“各位师傅,咱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包涵。”
武僧们一言不发,被打的那个和尚怒道:“小僧已经同你们说明缘由,你们不听劝阻便罢,还动手打人。你们当咱们寺院愿意收留你们?不过是听命行事,职责所在罢了。”
随后对武僧道:“将他们押送官府,咱们上公堂分说!”
一听说要被送官,胥四也慌了,还没找到胥姜就先惹上官司,若进了牢子,那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胥姜?
胥五忙扯了扯胥四,示意他服软,胥四梗着脖子,半晌才走到被他打和尚面前,撇着脸,不情不愿地一拱手,“情急之下一时失手,请包涵。”
和尚年轻,意气尚存,见他多有不情愿,也侧开身,不受他的礼。
胥四一毛,火气又忽地蹭上来,胥五忙介到二人之间,朝和尚行了一个躬礼。
“小师傅,是我们不对,给你给陪不是。”
随后他又压着胥四,给他深鞠了一礼。
胥四看了看四周的武僧,将脸色一收,压着火气,强扯出笑容赔不是。
“是小人不对,小师傅若是气不过,打回来就是。”
和尚冷哼一声,对他们说道:“你们不想被送官也行,安分在寺院里待着,等大夫过来检查后,领你们去府衙登记。”
见他松口,胥五连连应口,“任凭师傅安排。”
那和尚却仍旧心有不顺,眼睛一转,说道:“你们既然闲得慌,不想安分地待在屋子里,那便劳动劳动。后山的地还没开完,去帮忙开山吧。”
胥四与胥五异口同声地呼道:“开山?”
三人被带到了后山。
后山被辟为田地,不少流民、乞丐都在劳作,胥十二扛着三把锄头、三把柴刀,跟在胥四和胥五身后。
两人看了看后山的地形,相互使了个眼色,暗商量着过会儿趁人不注意,从山林的小路离开寺院回到城里。
胥十二低声劝了两句,被胥四一瞪,只好闭嘴。
两名和尚领着几人来到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对三人指挥道:“就是这儿,先砍树拔草,再挖根翻地,树根草根都要清出来,开动吧。”
胥四瞪了一眼胥十二,胥十二才慢吞吞地上前,开始干活儿。
见和尚们都盯着自己,胥四与胥五,也只好弯腰,假模假式地扯了几把草。
等监工的和尚走开后,胥四朝胥五比了个手势,胥五会意,便佝着身子,往山林里走。
胥四走出几步,见胥十二还撅着屁股埋在草丛里拔草,上去就是一脚。
“你挖坟啊?还不走?”
胥十二啃了满嘴的草,艰难的爬起来,疲塌地跟着两人走。
三人鬼鬼祟祟四处查看,却不妨自山林里冒出个人影,与三人撞个正着。
双方齐齐叫出声,引来了监工的和尚。
因为偷跑不成,胥四怒不可遏,满肚子憋屈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逮着撞上来的人就是一顿暴打。
冯杪被追捕逃入山林,眼看前方一片光亮,心头不由得一喜。
前方就是养济院了!
他擡脚朝那片光亮处跑去,却不想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三个冒失鬼撞成一团。还没等他分辨,铺天盖地的拳头便落在他身上。
他心头大骇,这些官差竟追到养济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