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一百三十八斩·万卷楼起
万卷楼开业那日,恰逢朝廷旬修,不少官员前去观礼,并被奉为上宾。
另外还有不少士族富豪和原本与继圣交好的各大书局,也都前去捧场,场面十分热闹。
除邀请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撑场面外,万卷楼宣称,半月之内,只要在万卷楼购书的客人,皆享半价。
不仅如此,万卷楼包下了对面的泰康酒楼,大宴士子、文人九天九夜,无论朱门还是竹门,皆来者不拒。
世上从不乏趋炎附势之人。
万卷楼砸下这么多银钱,声势赫赫地开张,即便知道赵秀因科举舞弊而被褫夺功名,在钱财利益笼络之下,涌入万卷楼的人都快要将那新换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而赵秀则一跃成为京城炙手可热之新贵,身旁多了不少拥护者。
这些拥护者对他舞弊一事毫不在意,只觉得他时运不济被抓,并不以其为耻。
与万卷楼的门庭若市相比,其他书局书肆可谓惨淡。
一是因为其新书被买断失了不少老客,二来纸价、工价太高,其书价难以与万卷楼的低价相抗衡。三则万卷楼背靠士族财力、势力、人脉皆非寻常书局、书肆可以争辉。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迅速崛起,接替继圣书局,稳稳当当地坐稳京城坟典行的第一把交椅。
万卷楼的动静传进皇宫,圣人不禁痛悔,他罚这几家亿万万钱,还是罚轻了!
与此同时,吏部与御史台联合上奏,于各府衙开展三年一次的冤假错案清查。
而各府衙卷宗如山,清查艰难官员难免怠惰,为提高办事效益、鼓励新上任的官员,吏部与御史台制定出奖赏之策:
若能清查出三件以上冤假错案,将计入来年官员考核绩效,升阶品一级。
此条例通过门下省寇侍中审查签署。
圣人批阅后,准了,另下批注提醒,此事不可矫枉过正,以免朝臣们借机相互攻讦,铲除异己。
诏令下达,寇侍中审查之时抹去了圣人的批注,随后分发至各府衙。
此诏令一发,立即在各府衙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
胥姜美滋滋地拿着转籍文书自府衙出来,正碰上来传令的诏官,连忙躬身避让,随后骑驴往国子监而去。
她还要拿着文书去国子监登记造册。
近来买卖清淡。
主要原因是万卷楼开业,引走半数以上的客流。另外则是‘田假’之期将近,各书塾学子要回乡农忙,来买书、借书的人自然就少。
不过胥姜正好可借此时机,将书肆与自己籍册文书办理好,以免夜长梦多。
登记造册之时,宋学录告诉胥姜,因她身为女子,书肆地契又属于个人,所以她与书肆的籍册虽转入国子监,可国子监只对其行监管之职,买卖损益一概不由国子监负责。
除此外,书肆得无条件承接国子监派发下来的刊印差事。
又因国子监对胥姜这般情况,并没有专门的监管条例,遂将书肆并入外聘工匠监管章程,不以国子监正式刻官发俸,而以刊印书籍册数来结算工价。
国子监外聘工匠刊印书籍的单册工价,比眼下的市价低不少。
胥姜皆无异议。
既然她承皇恩转为官户,受国子监监管,那么替国子监刊书就是分内之事,自然得担下应尽之职责。
况且眼下行市惨淡,国子监的差事工价虽低,却是书肆稳定的进项,至少市闲人不闲,还能将梁墨养活。
最要紧的是,成为官户,从此她与楼云春,便再无阻碍。
宋学录与胥姜交办好文书,随后对她邀请道:“令师《文脉溯源》的刊印文书昨日已下达,待生徒们田假之后,便会着手刊印。你是撰主的徒弟,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了解这本书,所以我想请你来协理校勘,不知胥掌柜意下如何?”
此事正中胥姜下怀,哪有不应之理,她朝宋学录拱手一礼,“乐意之至。”
宋学录满意道:“开印前我差人来请你。”
“那就有劳学录了。”
胥姜揣着文书,春风满面地自国子监出来,乐悠悠地骑着驴回书肆。
刚骑到巷子口,却见梁墨站在门前和人说话,过去一瞧,竟是那吴掌事。
追到此处来做甚?
吴掌事一见胥姜,便撇开梁墨不再理会,而上前对胥姜道:“你们这肆里的帮工,倒是同你如出一辙的小眉小眼。有客上门不好茶好食供着,连门都不让进,是个什么道理?”
梁墨年轻气盛,闻言差点从眼里飞出两把刀子,将这吴掌事戳死。
“陋肆粗茶,哪里配得上见多识广的吴掌事?”胥姜落地,让梁墨将驴牵去后院。
梁墨接过缰绳却没动,他怕胥姜吃亏。
胥姜这话让吴掌事品不出究竟是夸是贬,只哼道:“还算有自知之明。”
随后将手里的请帖递给胥姜,说道:“我们东家请各书局、书肆掌柜,于明日在泰康酒楼一叙。”
宴无好宴,胥姜没接。
“替我转告你们东家,多谢他的美意,泰康酒楼门槛擡高,咱们这小眉小眼的,可没胆跨进去。”
“请你是给你脸,少不识擡举。”吴掌事眉毛一立,将请柬扔进胥姜怀里,“请帖我送到了,来不了是你的事。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眼下这万卷楼的当家可不是事事留三分情面的周善才,饶是你嘴再利,对上了可不是几句口头官司的事,好自为之吧。”
胥姜接住请帖,正要扔回去,却见他脸上似有浮肿,便盯着多看了几眼。
那吴掌事立马避着她的目光转身走了。
听他方才言语中似有怨怼,想来在万卷楼过得并不如意。
胥姜冷哼,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梁墨问道:“东家,你去么?”
胥姜打开请帖瞧了一眼,“不去,这显然是一场鸿门宴,何必自投罗网?”
何况要她与赵秀这等卑鄙小人同宴同席,又怎对得起被他污蔑的杜先生?
再说她这脾气,不去倒好,去了若是不顺从,怕是双方都下不来台。
且眼下书肆已转籍于国子监,对这赵秀和万卷楼是能避则避。
随后她又对梁墨道:“你过会儿回去,麻烦替我跑一趟松窗书局,替我跟吴掌柜和旦掌柜带个话,若他们明日要去赴宴,提醒他们定要当心,万万不要与万卷楼起正面冲突,这赵秀不是个好相与之人。”
梁墨点头,“知道了。”
楼云春近来在托牙人相看宅子,不用多宽敞,只要够清净,离书肆近就好。
按常理来说,他与胥姜成婚后应住在楼宅侍奉父母。可胥姜并非深闺女子,楼家御下虽宽松,可规矩依旧不少,且人也嘈杂,他怕她住不惯,所以才想另置宅院,让他和她都过得自在些。
况且胥姜还要照料书肆,若是忙起来,住在附近也方便。这也并非说他们就不住楼宅了,若是肆里不忙,两人依旧回楼宅陪父母。
楼敬闻言不禁拍手称好,鸟雀成家都还知道筑巢,何况人哉?
反正昭行坊与永和坊也没相隔太远,既能相互照应,又各有各的自在,免得在家相看两厌,有伤父子和气。
楼夫人也没异议,只要两人欢喜,怎样都好。
父母不反对,楼云春便迫不及待地着手看宅子了。
用完饭,他拿出今日牙人给的宅图,在灯下同胥姜一起挑选。
胥姜原本觉得自己这书肆挺好,可想到书肆人来人往,楼云春又是官身,多有不便,便同意了。
“这个不错。”胥姜拿起一座两进院落,前后两院,有池有树,“与咱们这儿隔两条街,隔得也近。”
“会不会太小?”
“就你和我,太大不好打理。”两人并不打算配丫鬟小厮,想自己打理自己的窝。
“也好。”楼云春又拿起另一张宅图,“这座也不错,大小适宜又方正宽敞。”
“是不错,等你休沐,咱们两间都看一看。”
楼云春将选好的两间宅图另放,明日去府衙与牙人定日子看房。
收好图纸,楼云春复上胥姜的手,问道:“父亲打算初十去书塾同林夫子商议我们的婚事,你觉得如何?”
胥姜微微垂头,“好。”
楼云春见她难得情怯,心头微动,便凑近在她脸上轻啄一记,随后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胥姜摸到一片热意,心道:原来他同她一般紧张,顿时坦然了。
她叹道:“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亲,每每觉来,都像是做梦似,这般不真切。”
这些年一路闯过来,她已习惯坎坷、周折,与楼云春这段情谊如下坂走丸,太过顺畅,反让人觉得不安。
楼云春却说:“与你相反,我只觉得与你相遇前的种种皆是梦,如今才算醒着。”
胥姜一笑,顺着他的脸颊扯了扯他的嘴角,“怎地学得这么会哄人?”
“不是哄人,都是肺腑之言。”楼云春捉住她的手贴在胸口,“你觉得不真切,那是因为你不曾似我这般小心翼翼,生怕你后悔。”
胥姜来自山川江河,游走于市井,并非深闺女子,她自在洒脱,行止随意,犹如一只自在的鸟雀。
所以他自接近她开始,便时时留意,处处留心,生怕一个不慎,将她惊走。
幸而这只鸟雀飞累了,想筑巢歇息了。
也幸而她有个看重情义,对市井朋友、忘年之交、旧友故交,包括他这个不打招呼,固执要出现在她世界里的‘瘟神’,皆不忍辜负的‘弱点’。
才让他有机可乘,死缠着不放,求来今日的圆满。
“后悔?”胥姜想了想,摇头道:“自打起始,我便没有后悔过,只是最初确实没想过成家之事,与你处得久了,才发现这般投契,也就稀里糊涂的定下了。”
她这般坦诚,倒让楼云春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皆化为庆幸,庆幸相逢相知,相悦相守。
胥姜见他闷着不说话,点了点他的胸膛,“这也算歪打正着,也幸而是你,才能修成正果,换个人指不定早就劳燕飞分了。”
这话前半句说得楼云春心头甜丝丝,后半句却直接将他扯进醋缸子了。
“换谁?”
“换……月奴。”脚边的月奴听到自己的名字,跳到榻上蹭到胥姜身旁,胥姜哈哈一笑,将它捉起来一顿揉搓。
楼云春将月奴提溜开,将她拉进了怀里。
两人胡闹一阵后,胥姜说起今日收到的请帖。
胥姜窝在楼云春怀里,“你说着万卷楼请各书局赴宴所谓何事?”
楼云春拿下颚蹭了蹭她的乌发,“应当是为了效仿继圣,再弄一个‘书行’出来。”
“我猜也是,所以并不打算去。”胥姜点头,随后把曹叔在万卷楼中的所见所闻讲给楼云春听,末了说道:“周善才当家时,因顾及周淮,行事不敢明目张胆,如今换成这赵秀,反倒肆无忌惮了。”
“只怕你不去,他们也会找上门。”楼云春有些不放心,“我明日安排两个护院过来。”
“好。”胥姜没有拒绝。
眼下还摸不准万卷楼的作风,谨慎些也好。
隔天上午,楼云春安排的两名护院便到了,瞧着魁伟奇伟,孔武有力,很是可靠。
就是略带凶相,又不茍言笑,往树下一坐,使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胥姜请他们入肆,他们拒绝了,便只好给二人煮了壶茶,捡了些糕点,摆到树下让他们享用,中和些凶狠之气。
汪掌柜倒是不怕,闲得无事便要来找两人说话,一来二去混熟了,桌上的点心也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胥姜与梁墨见了直摇头。
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了两日,吴清窗满脸郁气地找上门来,胥姜赶紧请他进肆,问起了缘由。
“枕溪书局昨日被砸了。”
“什么?”胥姜一惊,“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旦兄那日在泰康酒楼不服赵秀要成立汲书盟,提前离席,落了他的脸,便找人来滋事。”
终究还是没听胥姜的劝告。
“可有报官?”
“报了,闹事的人被抓了起来,可那又什么用,那都是些地痞流氓,顶多打几鞭子便放出来了。”
吴清窗锤了锤大腿,又恨又怕,“我也没签那汲书盟,也不知会不会找上我,我来便是想提醒你,那日没去赴宴的人已被记名,你可千万要当心。”
“难为你记挂,你自己也要当心,实在不行,便先歇几日,避避风头。”
“我今日已挂牌歇业了,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法,总不能一直关着。”吴清窗不禁咬牙切齿,悲愤道:“咱们只是想本本分分的做个生意,怎地就这么艰难!”
胥姜也叹气,随后问道:“加入汲书盟可有条件?”
“有,每月一万钱的汲书费,且往后所刊印之新书需得经由盟会准许,不得私自刻板刊印。他们在户部有耳目,一旦有人上报刊印,便会被他们察觉,察觉后要么缴纳罚金,要么停刊半年。”
这简直比继圣还苛刻!
“签的人多么?”
“一半一半,可眼下枕溪书局被砸一事已传开,想必签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胥姜又问:“那你呢?”
吴清窗静默片刻,随后泄气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