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一百三十五斩·隔水相望
启夏门外星火如龙。
乡民们拿着火把望水,钱大人领着官兵沿着水岸查看水位与水流,胥姜与卫伯则举着火把站在一块丘石上朝对岸观望。
“有火!”胥姜看着自柳园飘出来的一串火苗惊呼。
四围的人闻讯望去,果然是火,随后纷纷舞动手里的火苗朝对岸呼喊。有呼喊家人名字的,有询问情况的,有意味不明只为宣泄心头激动之情的。
胥姜受其感染,也不禁大喊楼云春的名字,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待火苗飘到岸边,众人才辨认出那是一队骑着马的官差,胥姜看不清楚为首那人的脸,却从身形一眼认出那是楼云春。
她抓着犟驴的脖子直晃,欣喜道:“他没事!他没事!”
量水位的老伯姓卫,卫伯也替她高兴,“吉人自有天相,娘子与郎君行好事,积功德,自然会安然无恙的。”
胥姜对卫伯道:“您放心,您的家人也定会安然无恙!”随后又举起火把,对楼云春高声喊道:“照月,照月!我等你回家!”
回家一词,牵动多少人的心,周围的乡民深受振奋,也纷纷举起火把,阵阵喊道:“回家!回家!”
楼云春领着巡卫勘察水情,见对岸火把熊熊,呼声阵阵,不由得驻足看了一会儿。忽地,一道熟悉的声音随风入耳,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目光急切地在对岸的人群中搜寻。
“照月,我在这儿。”
人声嘈杂,水声隆隆,可他硬生生地拢住那道丝音弦语,并顺着它找到了站在丘石上的一人一驴。
是胥姜!她怎么来了?是在等他?
楼云春怔愣片刻,只觉得心头那片原野,被胥姜手中的火把点燃,匍匐在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沸腾了。
他立刻举起火把回应她。
“他看到我了!”胥姜扯着犟驴的鬃毛站稳,奋力地挥动手臂,“照月,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你回家!”
楼云春听到了,最后按捺不住,气沉丹田地应道:“好——!”
他身后的巡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个激灵,火把差点脱手。
两名巡卫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大人这是在答应谁呢?”
“不知道,兴许是家里人吧。”
“这么多人也能认出来?”一名巡卫朝对岸看去,除了漂浮晃动的火把,都是些黑溜溜的脑袋。
“哎哟,你看那有头驴,像不像大人那位小娘子的坐骑?”
两人举高火把瞪着那驴使劲瞧了瞧,又见把着驴摇动火把的似是一名女子,于是各自点了点头。
“还真是。”
“这么晚了,还在等大人,足见小娘子对咱们大人用情之深。”
“咱们大人也不遑多让,瞧着跟那青春少艾的毛头小子也没两样,这一嗓子给我吓得,差点没把住门儿。”
“哎呀,你懂什么,这叫铁树开花,厚积薄发。”
“唉,瞧着这模样,我也有些想我家娘子。”
“哎哟,跟谁家没娘子似的。”
后头一匹马拱过来,惊得两人同时回头,却见新来不久的愣头青,脸拉得比他坐下的马脸还长。
两人顿时哈哈大笑。
忘了这儿还有个光棍。
楼云春被下属们的笑声唤回理智,随后清了清嗓子,对众人命令道:“高阳乡地势高,咱们巡视完河道,便由高阳乡回城。”
众人闻言,顿时举起火把发出阵阵欢呼。
楼云春朝对岸看去,随后驱马走到水边,冲胥姜喊道:“阿姜,回家等我!”
“什么?”周围太嘈杂,胥姜没听清。
楼云春身后的巡卫各自对视几眼后,眼里浮起一丝坏笑,随后学着楼云春的语气,齐声喊道:“阿姜,回家等我——!”
“阿姜,回家等我——!”
大理寺的巡卫训练有素,声声呼喝,洞穿惊涛狂风,直抵彼岸。
巡卫们连吼了十几声,胥姜一边脸红,一边挥舞火把,应道:“好!”
这头的乡民百姓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应道:“好——!”
回家有什么不好?等水退了,他们也可以回家了。
楼云春被下属这一阵狂喊也给喊得发臊,他绷着脸回头扫了他们一眼,却见他们脸上神情松快,并不似寻常畏惧他。
他神色也是一松,温和道:“走吧,早些巡完,早些回家。”
众巡卫又是一阵欢呼。
楼云春回头朝对岸那道模糊又清晰的身影看了一眼,嘴边抑制不住的绽出一抹笑容。
胥姜见楼云春带着人往上游而去,终于放下酸痛的手臂对卫伯道:“卫伯,我要回家了。”
卫伯笑道:“水快退了,我也快回家了。”
胥姜也露出清朗的笑容,“都会回家的。”
胥姜赶回书肆,将肆里点得灯火通明,又给满蹄子泥浆的犟驴冲洗,才起炉子烧水熬药浴。
药浴包是早前去千金坊找陈大夫抓的,春夏之交,偶尔泡一泡,强身固体。
她昨夜起来查看受了寒,今日又担惊受怕吹了一整日的河风,觉得身子有些沉重,用药浴驱寒正好。
泡完药浴后,她又热了一碗姜汤来喝,身上才总算松快些了。
想着楼云春一日两夜的浸在风雨里,胥姜又给他熬了一锅,再另起炭火,开始熬防风粥。
防风粥顾名思义便是以防风为引,姜片、葱白为辅,熬水除渣后,再下入粳米搅煮至浓稠。
此粥以香出名,有‘一碗防风粥,七日口舌香’之赞誉,除此外,防风粥更有散行风寒湿痹之功效,是京城养生药膳之中,广受追捧之粥品之一。
胥姜将炸开的米花搅煮至糜烂,其香氤氲口鼻,使人嗅之旷然。
待粥熬好之后,她将其煨于炉火旁,随后另外置锅,添水上屉,她要做蒸饼。
做蒸饼自然得先揉面,揉面时加少许盐和曲,以助其醒发,随后取少许清油、面粉、盐、胡椒粉、花椒粉调制油酥,再将鲜葱洗净切碎待用。
醒发后的面团还需揉捏几个回合,随后将其擀成面皮,于面皮上刷油酥,撒葱碎,再将其正反折叠。折叠后分为面剂,再扯卷成花,上屉蒸之。
蒸过气,其形膨大,颜色清白,煞是爱人。其味葱香十足,宣软咸润,勾得人十指颠倒,不顾烫地往嘴里送。
胥姜只吃了一个垫胃,剩下的等着楼云春回来一起享用。
云飞雨散,金光破雾,一人一马裹着满身泥沙,踏着浪涛的余音,驰骋于空寂的长街之上。
马已识途,不必驱赶牵引,熟门熟路地穿过坊门,拐入那更为僻静的小巷。
楼云春远远便瞧见书肆瓦顶上笼罩的薄烟,他想起胥姜在彼岸的守候,心与眼便不由得发热发烫。
马疾驰至书肆门前的树下,楼云春刚落地,便听见角门吱呀一声,那河畔边的身影此时正袅袅倚在门边,笑盈盈地望着他,目光依依。
“你回来啦。”
楼云春牵着马,如倦鸟归巢,疾步上前将胥姜锁进自己眼里。
胥姜见他迟疑,便挪步倚入他怀中,将他环抱。
“我身上脏。”
“不脏,干净着呢。”胥姜耳朵贴在他胸膛,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吁道:“你可吓死我了,去乐游乡为何不跟我招呼一声。”
楼云春贴着她的脸蹭了蹭,“雨天好睡,怕惊扰你。”
“这么烈的雷电,我哪里睡得着。”
“害怕?”
“嗯。”小时候的胥姜尤其怕,每次雷雨天都要抱着枕头,可怜巴巴地蹭到师父房间求庇护。稍稍大一点,每每雷雨天,师父也要起夜看她好几回。再后来一个人漂泊,历过千百场雷雨后,虽心怀敬畏,却能安然自渡了。
此次也怕,却是后怕,想着楼云春在那漫天雷雨下,去河道帮忙清淤,她心头便发寒。
楼云春将唇抵上她的额头,安抚道:“别怕,往后我都在。”
胥姜笑着点点头,随后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泥点,说道:“我熬了药浴,快去泡泡驱寒,另外还煮了防风粥,做了蒸饼,等你泡完后一起吃。”
楼云春点头答应,心头却觉得她比任何药浴、汤饭都更能驱逐寒意。
楼云春去沐浴,胥姜便压水替马儿冲洗,她摸了摸马儿的脑袋,温柔道:“辛苦啦。”
马儿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犟驴支着差点被她揪秃的鬃毛,吊着脸打了个响鼻。
楼云春泡完药浴,只觉得精气通畅,神清气爽。他披散着头发站在厨房门前,看胥姜盛粥,胥姜擡头朝他一笑,随后将粥递给他。
他上前接过粥放在一旁,随后将她楼进怀里,与她毫无顾忌的相拥。
胥姜手里握着勺子,笑道:“抱一抱就饱了?”
楼云春埋在她肩颈里,深吸了一口气,“不。”
“那还不赶紧摆……”饭。
‘饭’落进了某人的肚子里。
胥姜手发软,勺子差点坠地,却被楼云春连手带勺地握住。
楼云春在她唇间辗出绯色,末了,轻轻啄了啄,笑道:“半饱。”
胥姜盯着他发傻。
他亲了亲她的鼻尖,接过她手中的勺子,神色轻快地去盛粥。
胥姜转身盯着楼云春的背影,回过神后,一双眼睛弯成新月。
除防风粥、蒸饼外,胥姜还做了个菇油拌波棱。楼云春一气吃了半锅粥、四个蒸饼、半碟波棱,胥姜看得惊心,忙道:“你慢些,别吃伤了。”
楼云春这才止住了。
“这一日两夜你都没吃东西?”
“吃了乡民给的半个馒头。”
“柳园不管?”
“不想吃他们的东西。”
胥姜无言,随后问道:“听说有官员被困在柳园中,他们都没帮忙安置灾民?”
“柳辞灵有派人在柳园外围收容灾民,自己同其他官员未曾露面,倒是留下的一些商户、士子出了不少力。”楼云春稍稍一顿,继续道:“俆青野领着乐坊众人也帮了不少忙。”
“这些人受百姓供养,享朝廷俸禄,竟还不如沦落教坊自顾不暇的苦命人,当真可恨。”胥姜神情愤然,遂又忆起那乡民痛诉过的话,便对楼云春道:“我今日在启夏门外,听乡民们说起一件事。”
楼云春眼神阴晦,“指不定他们说的与我查的是同一桩事。”随后对胥姜道:“你说。”
“有乡民说这次水患不仅是天灾,还是人祸。这乐游河之所以会淤堵,便是因有人私自采石,导致山石崩塌,才将乐游河给截断了。”
“果然如此。”楼云春道:“我此次入柳园,便是收到消息,说柳家联合其他官员,侵吞田地私扩园林,他们采石想必就是做此用途。”
这只是表面,楼云春入柳园真正要查的是,以柳、王、窦、洛、韦五家士族与江家旧部私下勾结之事,尤其是与北庭节度使郭元振暗中之来往。
此次柳园举办蠹书雅会,便传有郭元振的一名副使暗中回京,所以他才去一探究竟。
没想到会遇到水患。
昨日他趁县衙来借调人手之机,亲自带队返回乐游乡,不仅为帮忙赈灾,亦是想再探一探柳园,这一探却将这突发水患的原因探明了。
难怪那钱益不顾官差死活都要清淤,便是怕被人纠察出缘由,保不住他那颗项上人头。
“为一己之私,枉顾百姓生死,这样的人也配享贡,也配为官?”胥姜冷笑。
“世家大族争官而仕,并非为国为民,而是为了巩固势力,保家族荣华不衰。”楼云春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先帝便是认清这一点,才推动科举改制,以削减其势力。当今圣上秉承先帝遗志,不会任由其肆意妄为的。”
且世家大族不打压,一旦养成虎狼之势,便是连天家也不会放在眼里,于民于己,圣人都不会坐视不理。
“此次水患,他们脱不了责。”
闻得他这席话,胥姜心头不平之气稍减,随后为乡民们一叹,“眼看着就要收麦和插秧,这场洪水一去,都化作泥了。”
楼云春心头也不好受,这是他第二次对百姓生悲悯怜弱之心,第一次是年前的雪灾。
往年遭遇天灾,他尽职尽责地处置,却只是尽职尽责而已,可这两次他却能哀百姓之哀,愁百姓所愁,变得不再置身事外,皆因胥姜让自己变得更像个‘人’的缘故。
“你放心,朝廷会拨款赈灾,也会开仓放种给受灾乡里。”说着,他语气转冷,“且受百姓供养的这些士族养得太肥,也该放放血祭祭衣食父母了。”
“嗯。”胥姜反握住他,期盼这双强而有力的手,能还百姓们一个公道。
“东家,你没事……”梁墨来上工,进门却见两人执手对望,后头的话顿时卡在喉头,忙退出肆外。
胥姜撒开手,同楼云春一起手忙脚乱的收拾碗碟。
听到人往厨房去了,梁墨才进书肆,开始每日的洒扫拂拭。
两个人四只手,很快便将为数不多的碗碟清洗归置好了,胥姜见楼云春头发还散着,便将他拉到屋子里,替他挽髻束发。
此事胥姜头回做来只觉得十分新奇,楼云春也随她摆弄。
“好了。”胥姜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
楼云春也没照镜子,她说好便好。
胥姜出门让他更衣,待他换好衣裳出来,更觉威武了。
胥姜夸道:“颇有先周遗风。”
楼云春最受不得她夸,与她软语辞别后,踩着绵云飘去皇城复命去了。
梁墨瞧着他顶着歪斜的发髻远去,久久回不过神。
因众多朝臣告假缺席,圣人今日罢朝,得知楼云春求见,忙叫内侍宣了进来。
楼云春入殿后参拜,随后将探查结果与水患之事一一陈述,说了半晌,圣人却一言不发。他疑惑擡头,却见圣人一直盯着他的脑袋看。
“陛下,臣方才所述可有不妥?”
“并无,朕只是觉着楼少卿今日之发髻甚为别致。”
楼云春告罪道:“臣入宫匆忙,未及着冠服,还请陛下恕罪。”
“哎,这又不是在朝上,爱卿不必拘礼,朕只是觉得你今日之发髻颇有周人风姿,甚为俊雅。”圣人与胥姜若是相熟起来,定能引为知己。
楼云春心头自得,拱手道:“多谢陛下夸奖。”
圣人摸了摸脑袋,打算过会儿让内侍也给他换个发髻,“方才爱卿说到哪儿了?继续,继续。”
自此过后,大盛男子兴圣人之好,掀起一股效仿先民的斜髻风潮,不过这已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