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一百二十五斩·讨秀檄文
渭水汤汤,风雨如晦。
木府看守角门的小厮皱眉看着眼前女子,大雨天来投什么拜帖?
胥姜举着拜帖,“劳烦小哥帮忙通传一声,就说胥姜来拜访木夫人与木小姐。”
小厮没接,“大人交代了,近日府上不见外客,还请回吧。”
说罢便要关门。
胥姜伸手拦道:“上月灯节贵府小姐走失,便是我帮忙找的人。前些时日木夫人携礼亲自登门道谢,并且邀请我来府上做客。小哥可是要替木夫人做主,拒了我这个恩人?”
此事木府上下皆知,小厮一听是自家小姐恩人,脸色一转,赔笑道:“不知竟是恩人娘子,勿怪,勿怪。”
随后为难道:“不是小的非要拦您,实在是大人有令不好违背,也请娘子体谅咱们做下人的难处。”
虽说软话,却也不松口,可见其治家严明。
话已至此,纠缠无益,胥姜只得作罢,“既如此,我便改日再来,还请小哥替我将拜帖带给木夫人,说今日遗憾不得相见,若夫人有闲,还请过肆一叙,胥姜敬候芳驾。”
小厮这次接了,“娘子放心,小的必定转达。”
见人牵驴离开,小厮随即掩了门,心头忖度片刻,将拜帖送去后院,交给院里头伺候的丫鬟。
胥姜并未着急离开,而是在木府附近找了间食肆,借躲雨之名,在此等候。坐了近一个时辰,却并未等到木家人出来。
正要走,一辆马车自街上驶来,停在木府门前。
是木淙也回来了。
木淙也自马车下来,两名侍从忙替他撑伞,他身着朝服,应是刚下朝归来。
胥姜看着跟在他身旁的两名侍从,其中一人身形颇似那日在小竹溪监视他那人,便不好上前。
直到几人进门,胥姜才走出食肆。
等了这么久,木夫人都没出来,看来是指望不上。
她盯着木府紧闭的大门看了许久,心头烦闷。
赵秀是木淙也的门生,他的底细木淙也最清楚,朝廷必定会盘查,他是如何答的?
想着如今还锁在乌台的杜回,答案显而易见。
他帮了赵秀。
胥姜对他的行为无从指摘,心头却郁恨难解。这些混账,活生生将人逼成了鬼!
进门后,木淙也停下脚步,对身旁二人冷道:“都回来了,还跟着做什么。”
打伞的侍从表恭而心不恭,笑道:“咱们只是奉命行事,大人又何必拿咱们撒气。”
木淙也撇开伞,拂袖而去。
侍从变了脸,冷哼一声,对另一人招呼道:“大爷还懒得伺候,走,咱们吃酒去。”
木淙也回到书房,却见夫人正等在房里,疲倦道:“你怎么在这儿?”
木夫人见浑身都被雨打湿了,忙叫丫鬟取来干净衣衫替他更衣。换好衣服后,木夫人拿帕子替他擦头发,发现他竟添了许多白发,立即红了眼。
“赵秀……如何了?”
“有他们作保,性命无虞,只是功名前程尽毁,再不得入仕。”
“那……杜大人呢?”
木淙也沉默片刻,“不是贬谪出京,便是削为庶人。”还得赔上一世清名。
木夫人手一顿,愧道:“是我们对不起他。”
“强权之下,身不由己。”木淙也拍了拍她的手,叹道:“若我孤身一人,又何惧生死?可我有家,有你,还有兰景。”
他舍不得,也不忍心。
“我亦无惧。”木夫人洒下清泪,“只是兰景何辜?”
木淙也起身替她擦去眼泪,将她揽进怀里,“所有罪孽都让我担着,只要你母女二人平安,哪怕往后下地狱,我亦无怨。”
“夫妻同命,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木淙也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半晌后,木夫人拭干眼泪,轻道:“今日胥掌柜上门来递了拜帖。”
木淙也一惊,急问:“可让她进府了?”
木夫人摇头。
木淙也松了口气,“那便好。”
木夫人补道:“她让小厮传话,约我去书肆相见,想必是为了打探赵秀的底细。”
“万不可去。”木淙也阻止道:“一旦去了,不仅会给咱们带来麻烦,也会将她牵扯进去。”
况且他们既然选中赵秀,又怎会留把柄?
如今赵秀除了科考时的答卷和在杜回府上所写的文章,其乡试考卷、其余文作、诗作,全都捏在他们手上,便有遗漏,只要说一句为人代写,便统统作不了数。
总不能让他出面指证,说赵秀构陷朝廷大臣,如此岂非是置整个木府于险地。
“可瞧着她的样子,是不肯轻易罢休的。”木夫人心头有愧,“当初兰景走失,她尚能尽心竭力地帮忙寻找,何况如今出事的是与她交情匪浅的杜大人……”
“只要咱们不见,她也没办法。”木淙也又何尝心安,只是眼下风云既起,局势非他与胥姜这等位卑之人可左右,又何必使她掺和进来,枉作齑粉。
危局之中,能求得自保,已实属不易,不管是木府或是胥姜,最好能避则避。
木夫人做不了主,唯有郁结而叹。
门外,来寻母亲的木兰景,将二人对话一字不漏的听进耳朵里,随后抹了抹眼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胥姜没有直接回书肆,而是直奔大理寺,她请守卫通传后,楼云春连伞都没打便冲出来了。
胥姜见到他,心头顿时一酸,他比先前审理周家案件时更显疲惫了。
她赶紧拿伞替他挡雨,心头道:“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休息过?”
楼云春将她拉到一旁,目光犹如刻刀,得恨不得将她镂刻在心上。
几日不见,想她想得紧。
“别担心,我没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不想你掺和进来。”
“你觉能瞒住?还是你觉得我该置身事外?”
楼云春少见她发火,一时有些无措,便借着雨幕的遮挡,握住她指尖,轻声赔不是,“我错了,你别恼。”
胥姜哪里还忍心责怪,便红着眼问道:“杜先生如何了?”
楼云春暗暗松了口气,“虽被囚禁,却并未受苦。”
“那过后会怎样?”
“御史台对已杜府与赵秀住处进行搜查,除赵秀的一些文章外,并未发现双方收受贿赂或泄题的其它证据,因此杜大人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果然与她想的一样。
胥姜心怀侥幸地问道:“听曾追说赵秀文章作得好,既然搜到他的文章,那不就能证明他确有其才?”
“搜出文章虽能证明赵秀有才,却更能证明他与杜先生平日有所往来,且文章上有杜先生的批注,他大可狡辩说是文章是杜先生教导他作的。”
楼云春之前查赵秀底细,却得知其考卷文章、户籍卷宗皆早已被吏部与户部调走,查无可查。
“且此案关键不在赵秀是否有才,而是在于只要他咬死自己高中是因为杜大人泄题,那么杜大人身上的嫌疑便永远洗不清。”
有才无才,赵秀都能找理由开脱。
他身为探花,只要他一咬住杜回,无论作弊一事是真是假,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再加上有心之人煽风点火,待舆论一起,杜回即便长百张嘴,也辩驳不过来。
所以即便他们知道赵秀心怀不轨,即便他们处处防范,只要此局一开,杜回便再也脱不了干系。
因为谁也想不到,赵秀好不容易考中探花,会自毁前程去攀污一个国子监司业。此事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过于匪夷所思,所以他们顺理成章地便会去相信赵秀的话,认定杜回舞弊。
想通此关节,胥姜恶狠狠道:“这赵秀就是一条疯狗!”
以自污而污人,无异于同归于尽,此人简直丧心病狂。
楼云春安抚道:“幸而杜大人自身清正廉洁,也幸好你拒绝替江孤刊印集子,让他们抓不住把柄,才给杜大人留了余地,他如今看着凶险,实则并无性命之忧。”
“可他的仕途和清名却就此毁于一旦。”胥姜不由得哽咽。
杜回品性高洁,且极看中清誉,从今往后却要被戳着脊梁骨骂,这让人如何不恨。
楼云春少有见胥姜流露出脆弱。
头次是因江孤出事她回来晚了,得知他冒雪满街找人后偷偷哭了,第二次是胥十二找上门,她提起往事之时,颤抖而不自知的手,第三次便是眼下。
她次次不经意流露出的脆弱,次次都洞穿他的心。
他放柔语气,开解道:“眼下只要保住性命,待尘埃落定,便还有洗刷冤屈,东山再起的可能。”
“我知道,我只是替他不甘心,又恨自己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就像当初她什么也不能为师父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难。
他耐心安慰,“曾追来找过我,说你替他出了主意,让他宴请士子,声讨赵秀替杜大人鸣冤,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胥姜脸色稍霁。
楼云春继续与她剖明局势,“杜大人于国子监任职这么多年,在学子们中声望颇高,只要有人振臂高呼,定会有人出来为他说话。再加之此事关乎士族与寒门之争,朝中寒门出身的朝臣与待考士子,即便为了自己,也会站在他这边。届时,我与父亲联合其他大臣上奏求情,至少能保他不被罢黜为庶人,只要能保住官身,他往后便还有复职的可能。”
得知杜回能保住官身,胥姜心头安定不少,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随即又问道:“那袁先生呢?”
“袁大人虽会被牵连,却因与此案没有直接干系,后果不至于像杜大人那般严重,至少能留在国子监。且圣人也不会让国子监连失祭酒与司业,让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眼下,既已失杜大人,那无论如何也会保下袁大人。”
楼云春顿了顿,继续道:“另外,还有胡煦,只要胡煦明日能通过殿前考核,证明袁大人并未徇私,他便能脱去大半干系。”
“且他们一开始想的便不是坐实诬告罪行,而是以此为借口来挑起纷争,动摇士子们对国子监与礼部的信任,不会对二人穷追猛打。”话至此处,楼云春眼神变得深晦。
眼下士族们上奏的折子,明面上是弹劾杜回和袁祖之,暗地里却在胁迫圣上将主理科考之权归还吏部。此举已触圣人逆鳞,冒犯了皇权天威,也使这桩科举舞弊案,转为士族与皇权之争。
相较之下,袁祖之与杜回下场如何,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胥姜叹道:“也幸得有胡煦,不然此次赵秀的目标,便是袁先生了。”
因胡煦高中状元,赵秀要诬告袁祖之漏题便没那么容易,而杜回门下的曾追因今年未参加科考,不易自证,所以才让其有机可乘。
杜先生受这一遭,可谓是时也运也。
楼云春暗暗压下那一丝不合时宜的酸味,揉了揉她的手,再次叮嘱道:“此事已成定局,再怎么忧虑也无济于事,你安心回肆里等消息,其余的你不要管。”
胥姜思忖片刻,还是将今日去木府之事告知了楼云春,“我……方才去了木府。”
楼云春盯着她,一时冒不出来话。
胥姜忙道:“我没能进门,也没能见到木家人,后来见木大人回来,怕被他身旁的眼线发觉,便走了。”
看来没见到人,她竟甚是遗憾。
胥姜见他气闷,忙拉了拉他的手,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去了。”
且见今日这情景,即便再上门,也是见不着人的。
气不过她几句话的功夫,楼云春心便软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沉声道:“安分呆在书肆,等我回来。”
胥姜乖巧点头,“知道了。”
他不舍道:“我进去了。”
“好。”胥姜送他至门前。
楼云春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朝庭内走去。
直到楼云春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胥姜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正要离去,却不经意间对视两名守卫按捺着激动的眼神,胥姜一呆,登时跟接了几块火炭似的,扯着驴子慌慌忙忙地跑了。
云销雨霁,辰光万丈。
胥姜准备妥当,等梁墨一来,便将书肆交给他,骑着驴便朝泰康坊去。
想着昨日楼云春叮嘱的话,她暗道:自己只是去看看情况,绝不出面参与。
到了泰康坊,还是那条街,还是那座酒楼,还是那群看热闹的坊众。
胥姜混入其中,随众人擡头望去,只见曾追犹如天降之神兵,气势昂昂地站在二楼挤满人的廊道上,手中还拿着一面锣。
他擡手“哐”地一敲,随即开骂:
“奸人赵秀,为继圣书局之伥鬼,士族门阀之走狗!尔折风骨以侍权贵,弃忠义委于佞人,枉负诗书之才,愧读圣贤之书,如此寒门之败类,世人皆可唾之!
今尔以诳言污司业之清明,自毁功名以害新制之公正,企图翻覆天地,其心之歹毒应遭天诛!其德之败坏应为地灭!
尔惜为乡试之经魁,今为新科之探花,诗书、考卷、文章来去皆有考证,今却以愚钝为由,强诬杜司业漏题,却是函矢相攻、鬻茅誉盾。
吾乃蜀中曾追,乡试解元,为杜司业得意门生,本有望高中,却因存折桂之志,方拜于杜司业门下潜心求学。
吾铭记司业之教诲:学当以立德,谋大道先立其身,修大德福乐无穷。
如此良师贤臣,岂是那徇私舞弊之人?
且尔为木淙也之门生,自有师门,与吾师非亲非故。屡次登门,皆是不请自来,脸皮之厚非常人能及也。
尔诬告吾师徇私漏题,敢问徇何人之私?俗语云:亲疏有别。有吾半子门生在此,舍吾就尔,岂非本末倒置?
尔上欺昭昭青天,下辱凄凄寒士,为桐城之奇耻大辱也!想尔桐城之亲族,惜才之功考,皆因尔之邪心,惭愧天地祖宗,尔还有何等颜面茍存于世?”
哐——
随着又一声锣响,胥姜振臂高呼,“骂得好!如此不仁不义、阴险狡诈之徒,该当此骂!”
楼云春的叮嘱,此时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