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九十二斩,春意盎然
自墨坊出来,胥姜连打几个喷嚏。她染了一身的松烟,摸了一手黑,见前方不远处有茶铺,便过去讨了碗水洗手。
刚洗完,忽然嗅到一股清香,寻香望去,原来是茶铺掌柜正蒸桑芽。
“这是在制桑茶?”
“正是。”掌柜是名圆硕和气的男子,站在蒸笼前,被茶气一蒸,跟神仙似的。
别瞧他人敦实,手却灵活,也不怕烫,将蒸笼中的嫩桑叶一片一片的翻面。末了,蒲扇似的手一扇,便将蒸汽扇开大半,又利落地将蒸笼盖子盖上了。
他转头朝胥姜道:“方才刚收的,趁着新鲜赶紧蒸制,迟一刻,便老一分,制出的茶便不香了。”
胥姜咽了咽口水,“有制好的么?”
“陈茶有,新茶这还在蒸笼里呢,过两日才得吃。”掌柜笑呵呵道:“娘子若想喝,过几日再来。”
新茶香酽,陈茶寡淡,自是要喝新茶。
胥姜心欠欠的,眼巴巴地盯着那冒热气的蒸笼,却也无可奈何。
掌柜见状,笑道:“桑茶眼下虽吃不成,可另有新到的紫阳茶,娘子可要尝尝?”
“来一盏。”
“好嘞。”
紫阳茶源自佛寺。僧人们讲究坐禅戒酒,便开辟茶园栽种茶树,以茶水清心明神,后传入紫阳县民间,才有如今这紫阳茶。
春阳暄暄,人声嘈嘈,胖神仙端来清心茶,涤去满腹尘灰,使人身心舒畅。
“好茶。”胥姜吃一盏,续一盏,尽兴后,再叫他称二两茶叶拿回肆里喝。
掌柜称好茶递给她,道:“南街有卖鲜桑芽的,拿回去自己蒸晒,若逢好日头,两三日便可成茶。”
“多谢。”胥姜数钱付账,“过会儿正要往那头去,若碰上便买点。”
掌柜又问:“可知道制法?”
“知道。”胥姜点头,“选芽、洗叶、蒸杀、搓制,最后阴干成茶,可对?”
“内行啊。”掌柜打趣道:“娘子该不会是来探底儿的吧?”
“掌柜说笑了,我也就是半瓢水,因原先家中也种桑树,所以粗通,但比不得掌柜功夫老道。”
“谬赞,谬赞。”掌柜直乐呵。
见胥姜要离开,掌柜热情相送,“娘子下次再来啊。”
“一定。”
胥姜提着茶往南街去找奎娃子,看看他那儿有什么好货,正走到街口,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婶!”正是那卖菇油的老妇,与她一起的还有她丈夫。
老妇一见她,眼笑眯了,忙冲她招手,“娘子也来赶集?”
“正是。”胥姜上前,见二人面前摆着两个篓子,篓子里装满野菜,笑问:“山里野菜都出这么多了?”
“憋着一个冬呢,见了几日太阳,不要命的发,可怜人老了摘不动,不然哪止这两筐。”
“莫要太劳动,摔着就不好了。”
“好。”老妇笑着塞给她一把白嫩嫩的茅根,“尝尝,洗干净的,甜哩。”
胥姜捡了一根放嘴里嚼了嚼,当真清甜。
她又往篓子里瞧了瞧,野菜种类还不少,有鹊不踏、香椿、野葱、芦芽、田艾……正好买些回去,做些小菜小食,可以自己吃或是送人。
“瞧着都肥嫩,一时不知吃什么好,不如都给我吧,回头挨个尝鲜。”野菜最有吃头的就在这几日,往后便老了、苦了,不稀罕了。
“你一人可吃得了?”
“吃得了,吃得了。”
“就怕你是可怜我们,买回去又吃不完。”
“养着一帮馋鬼呢,哪有吃不完的,您年前给我送来的菇油,眼下是一罐不剩,都吃完了。”就这两日楼敬还让楼云春来问还有没有呢。
闻言,老妇与老丈都笑了,老妇道:“那菇油确实好吃,大雪封山那些日子,全靠它才得些滋味儿。眼下菇子还未出,再有两月就又能制了。”
“那您可得先想着我。”
“不想着你想着谁?”老妇拉过她的手揉捏,只恨不得这是自家女儿。
胥姜结了钱,见两篓子野菜不好拿,便同老妇说道:“我正要去阿奎哥那处买些鲜货,还劳动阿婶阿叔一起帮我把野菜送去,让他过会一起差人给我送到马厩,可好?”
“哪里有不好的?就几步路的事,我们正要去看他哩。”
三人随即往奎娃子那巷子里去。
到了奎娃子的摊档,奎娃子正在给客人选货,见他们来便先让他们稍等,等将客人送走,才笑着过来招呼。
“胥娘子来采买?”又同老妇老丈说道:“你们下山也不先来找我。”
老妇笑道:“想着在前面卖完了再过来,哪知竟碰上了娘子,就一起来了。”
“可卖完了?没卖完就放我这里卖,街上人多,碰着撞着不好。”
“卖完了,娘子都买下了。”
奎娃子有些惊讶,当着他姑他爷的面也没说什么,只是对胥姜问道:“娘子此次来,想买些什么?”
“有些什么鲜货?”
“除了寻常的鲤鱼、鲢鱼、鲫鱼、草鱼,还有几尾黄刺公和小半篓青螺,另外草鸭、芦鸡各有几只。”
“先瞧瞧黄刺公和青螺,过会儿再瞧草鸭。”
“好,往这边来瞧。”
仍旧是那几口大缸,奎娃子领着胥姜来到缸前,拉起两只鱼篓,一只鱼篓里是黄刺公,一只鱼篓里是青螺。
“青螺不大,黄刺公倒是肥,不过还没到最肥的时候,等桃花汛过后,那时才是吃鱼的好时节。不止黄刺公,还有鲤鱼、鲫鱼、桃花鱼、柳条子、鳜鱼,吃都吃不完。”
胥姜憧憬道:“届时定要挨个尝个遍。”随后对奎娃子说:“这黄刺公和青螺都要了。”又见缸里闲游的鲤鱼肥美,“鲤鱼也来两条。”
“好。”奎娃子记下了,随后又抓来四五只草鸭让胥姜选。
草鸭不似水鸭活在池塘与河流里,它活在地上,吃百草,饮泉水,少食鱼虾,所以比水鸭瘦。
可正因为瘦,少肥油,正适合用来煲汤。
有青螺有草鸭,一道食单已成于胸。胥姜掂量着青螺的分量,揪起鸭子挨个看了看脚蹼,最后选了两只茧厚的老鸭子。
“就这两只。”
“好勒。”奎娃子迅速将两只鸭子绑了起来,问道:“还要别的么?”
胥姜又补了些香料、佐料,见还有风萝卜、鲜萝卜,各称了两斤。
“就这些。”
奎娃子细算一番,说道:“草鸭六十文一只,青螺六十文,黄刺公九十文,鲤鱼九十文一条,佐料、香料、萝卜齐算一百二十文,总共五百七十文,算娘子五百文。”
胥姜一惊,“平白抹这七十文作甚?”
奎娃子看了眼叔婶,压低声音道:“就当答谢娘子对我家长辈的照顾。”
胥姜也压低声音道:“你这挣的都是分文钱,抹七十文不就亏了?那野菜总共才两百文,阿婶阿叔又不肯多收,你再给我少这么多,这不成了我占便宜么?哪有这种道理?”
说完便利落的数了钱,塞到奎娃子手里,又生怕他找补似的,快步朝老妇与老丈走去。
奎娃子无法,只好收了。随后回摊档里拖出一只麻袋,从里头拽出两颗甜笋,放在了野菜篓子里。
“这甜笋本是自留的,娘子拿两颗回去尝尝。”
胥姜本不好白收,要掏钱,却被叔侄三人劝住了,也只得收下了。
奎娃子叫了脚力,将鱼鸭连带着两只篓子野菜,一并给胥姜送到马厩去。
“那我便先去了。”胥姜挥别三人,同脚力一起往赵章马厩去了。
瞧着她的背影,老妇对丈夫道:“咱们真是前世修了福,才认得这般人物。”
老丈点了点头,“是个好丫头。”
往马厩去的路上,胥姜碰着卖桑芽的,便称了些,回去制茶。见还有些长开的嫩叶,也一并买了,拿回去做桑叶豆腐。
两人四手,挂得满满当当地来到马厩,胥姜找赵章借了两只竹筐装菜,将吃饱喝足的驴压了个结实。
驴闻见鲜嫩的野菜,甩头就要去嚼,被胥姜两巴掌拍开,随后抓了一把桑叶塞它嘴里。
“怎么买这么多野菜?”赵章笑问。
“趁这几日稀罕,买点来尝鲜,等过几日满大街都是,便不想吃了。”说着胥姜理了几种给赵章。
赵章推辞不掉,谢着接下了,又问:“楼公子今日没来?”
想起楼云春,胥姜眼底浮起一片柔云,答道:“他忙着呢。”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朝赵章告辞,“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
“知道了。”
赵章目送她牵着驴走远,随后低头瞧着满怀野菜,笑了笑,“这样就好。”
回到槐柳巷,胥姜远远看到树下坐着三个人,走近一瞧,原来是胡煦在教梁墨修注书籍,曾追凑在一旁看热闹。
“今儿怎么都来了?”
三人齐齐回头,一见是她,都停手起身。
梁墨上前去替胥姜牵驴。
“怎么买这么多菜?”曾追走过来围着驴子转了两圈,“难不成知道我们要来?要办招待?”
胡煦也打趣,“瞧着咱们是有口福了。”
胥姜抚掌道:“要不怎说无巧不成书,我正想着请大伙儿来聚聚,这就来了。择日不如撞日,恰逢立春,咱们今晚好好热闹热闹。”
“那还等什么?走走走,咱们俩下厨,他俩继续守肆修注。”曾追从梁墨手中接过缰绳,把驴牵进后院卸货。
胥姜看着曾追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随后对胡煦问道:“竹春今日没去找袁先生听课?”
“科考将近,要避嫌。”
胥姜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脑子,忘了袁先生也要监考。”
胡煦微微一笑。
一旁的梁墨看了看天色,说道:“东家,我就不留下用晚膳了,晚了怕关坊门便赶不回去了。”
“放心呆着。”胥姜瞧着街口往这边走来那道人影,笑道:“保证你回得去。”
胡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由得一笑,“照月也来了。”
“只可惜汪掌柜和红锄来不了,不然人就齐全了。”
“汪掌柜去哪儿了?”
“去乡里参加春祭,他做米粮买卖的,一年最看重的便是这春秋两祭,想着今晚是回不来了,也该他没口福。”至于林红锄为何来不了,大家心头都明了,也都不问不说了。
楼云春抵肆,一见胡煦也有些惊讶,随即下马见礼。
胡煦笑问:“照月今日没有陪圣人一同去东郊么?”
楼云春神色亦温和,“刚回来不久。”
想是回去换了身常服便往这头来了,胡煦瞧他对胥姜这股劲头,心头放心了些。
随后,楼云春看向梁墨,梁墨则茫然回望。
胥姜这才想起二人还未见过面,便先替梁墨介绍道:“这位是楼云春。”说完又对楼云春道:“这便是梁墨。”
梁墨先朝楼云春见礼,“楼公子好。”
“你也好。”楼云春又道:“往后不必见外,叫我楼大哥就好。”
闻言,梁墨茫然,胡煦咳嗽,胥姜脸热。
“我去厨房帮忙,你们自便。”胥姜抛下一句话便匆匆走了。
“我先去拴马。”楼云春牵着马进了后院。
梁墨的目光在两人背影上转了转,后知后觉地拉长音调‘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
胡煦重新坐回树下,微笑朝他招手,“咱们继续。”
“来了。”
胥姜来到厨房,曾追正将火生好,见她进来,便问道:“我瞧那野菜,好些是要焯水泡过才吃得的,剩下那些能即食的我分出来了,你看看怎么吃。”
“我列了食单。”
“说来听听。”
“一道黄刺公炖芦芽、一道红烧鲤鱼,一道熘鱼焙面,另外还有炸香椿、野葱炒蛋、蒸田蒿,清拌野芹,最后加一道你拿手的咸肉炒笋,如何?”
曾追点头,“够吃了。”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还想加一道菜。”
胥姜好奇道:“什么菜?”
曾追在野菜中翻出一把紫绿色的野菜,冲胥姜晃了晃,咧嘴露出一排白牙,“凉拌蕺菜。”
竟还有这?她买菜的时候竟没发现。
胥姜拿过蕺菜闻了闻,这熟悉的香气,真是沁人心脾。
“好,加!”
两人热火朝天的忙开了,楼云春拴好马没有去院外,而是进了厨房来帮忙。
曾追一见他来,眉头一扬,哼道:“楼兄来迟了,该罚。”
楼云春应道:“罚什么?”
胥姜扫了他二人一眼,笑了笑,继续去扒甜笋。这甜笋得先焯水,焯完水还得泡一泡,才能去除涩味。
“罚什么?”曾追眼珠一转,瞥见那把蕺菜,随即扯出一根来递给楼云春,“就罚你吃根野菜。”
一根野菜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
楼云春接过,想也不想的放进嘴里。
呕——
下一刻,他便捂住嘴冲了出去。
胥姜被眼前一阵风刮得擡头,一脸疑惑的往向门外,随后又转头看向曾追。
曾追捂着肚子,笑得打跌,“哈哈哈……”
作祸哟!胥姜瞪了他一眼,赶紧起身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