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八十一斩,旧友莫明
吃完饭,楼云春继续凿榫削卯,胥姜则开门洒扫,清点书籍、字画、纸笔等库存,随后裁纸造册入账。这本该是年前的活儿,实在是年前忙不过来才搁置了。
在一声声敲击中,胥姜把所有书籍归档分类。待她完活儿,楼云春的棚子也搭好了。
“阿姜,过来。”
“来啦。”
胥姜闻声而去,一进后院,便见楼云春绕着新修的驴棚来回巡视,脸上浮起满意的神情。
“不错嘛,有模有样的。”胥姜也绕着驴棚来回打量了几圈,随后拿起曹叔画的草图比对一番,榫卯紧合,分毫不差,连木头都刨得干净光滑。再擡头看棚顶,莎草搭得厚实整齐,应该不会漏雨。她冲楼云春夸道:“手艺真好!”
楼云春顶着一头草屑木花扬起了嘴角,得她一句好,今日的功夫便没有白费。
胥姜拿来一把笤帚,将棚内清扫干净,又铺了些莎草给驴做窝,随后对楼云春道:“将驴和马牵进来试试新窝。”
因为修棚,驴和马被拴到了门前树下。喝了整日的西北风,驴差点没被冻死,此刻被楼云春牵进后院,便‘哒哒哒’地往自己的窝跑。跑到窝前,它刹住了蹄子,左瞧瞧,右闻闻,才磨磨蹭蹭地进窝。
进窝后又来回转了几圈,然后撒蹄子开始刨莎草,直将莎草刨得满地都是,才往草上一躺,翻来覆去的打滚、撒欢。
瞧着很是欢喜。
楼云春又去牵马,马十分温顺,让进棚便进棚,也不似驴满地滚,静默地站着。
“大小适宜。”虽说依旧略显拥挤,可比较之前已经好多了,胥姜走到楼云春身前,替他摘掉头上的草屑,拍去身上的木花,“炉子上有热水,去洗洗吧。”
“嗯。”楼云春俯身在她唇上讨了一赏,去浴房洗漱了。
胥姜拍散脸上的热气,去给驴子和马切草料。草料一进槽,驴子便翻身冲了过来,缰绳绞在了驴身上,被它绷得发直,可驴饿狠了,仍不管不顾的往前奔。
见棚子被它扯得直晃,胥姜赶紧往后退。随后只听一声轰响,她眼前一花,莎草铺天而来,将她盖了满脸满身。
楼云春刚搭的棚子,垮了。
胥姜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听到动静,楼云春自浴房出来,见胥姜傻站在倒塌的驴棚前,脸色一变,慌忙冲过去将她拉开,检查道:“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胥姜回神,拍拍身上的草灰,“我没事,没被砸到,看看驴和马如何了。”
马自草堆里钻出个头来,瞧着没事,驴被埋在草里,‘啊嗯啊嗯’叫得惨烈。楼云春与胥姜连忙上前将草和木头搬开,发现它被绳子缠住了,动弹不得。
“活该!要你作祸!”胥姜狠狠给了它一巴掌,这才跟楼云春一起,将它解救出来。
两人将驴和马牵出来、来回检查了几遍,发现只有些擦伤,皆松了一口气。
胥姜又在驴屁股上拍了一记,骂道:“你看看,新建的窝都被你造塌了,今晚你就等着被冻死吧!”
骂着骂着,眼前又浮现方才棚子被扯榻的场景,忍不住笑了。
楼云春却笑不出来,心头只庆幸,还好没伤到她,也好在棚不大,横梁和莎草都不重,也没砸伤驴和马。
他上前清理开木头和莎草,对着曹叔的草图检查半晌,才找出缘由。
“桩埋得太浅了。”
说完,他拿出镐头重新挖坑。
胥姜止住笑声,劝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再重修吧。”
“不修它今晚就没地方睡了。”说完,楼云春安抚道:“没事,这横梁和柱梁都没坏,重新埋桩架梁,一会儿功夫便好。”
“那我来帮你。”
“不用。”楼云春擡头看她满身的灰,又道:“你快去更衣洗漱,这莎草扎人,过会身上该痒了。”
“这算什么。”她没这么娇嫩,更脏的时候都有,只是楼云春没见过。
胥姜撸起袖子,清理莎草和木料,“两个人手脚快,反正都脏了,修好再去洗。”
楼云春心头发闷。
胥姜见他自责,上前捧住他的脸揉了揉,安慰道:“别吃心,桩浅了,再埋深些便是。这次咱们一起,修得牢固些,就不怕蠢驴折腾了。”
楼云春在她手上蹭了蹭,叹息一声。
他的阿姜,怎么这般好。
随后,两人齐心协力,很快便将四根柱梁重新埋好。
楼云春拿来铁锤将柱梁使劲往土里敲了敲,又用铲子将土夯实,再用力晃了晃,确保它稳固后,才将四围横梁嵌紧,架上棚顶。
“这下应该不会再榻了吧?”胥姜抱着一根柱梁使劲晃了晃,没晃动。
楼云春又削了十几根木楔,将连接处加固,这才终于放心了。
“不会再榻了。”
还有最后一道工序,铺莎草。两人分工协作,楼云春搭了凳子在上头铺,胥姜在下头递,将棚顶足足铺了三层才罢休。
“齐活儿。”胥姜拍拍手,又拿出笤帚将棚子重新扫了一遍,叹道:“莫说是驴,便是人也住得。”
楼云春道:“你若是喜欢,我们可在城外农舍修个草棚,闲时过去煮茶歇凉。”
“那可好。”胥姜欣然同意,想了想,又道:“我恰有一名可取。”
“什么名?”
“苍苔。”胥姜回忆道:“我师父也曾修过一间草棚,起名为苍苔,只可惜……”
说至此,胥姜忽然噗嗤一声笑开,一时竟笑得停不下来了。
楼云春见她如此,好奇追问:“可惜什么?”
“可惜……刚修好,便被一阵大风给刮倒了。”胥姜指着楼云春,手笑得打颤,“你、你俩从此也算是知音了。”
胥姜脑子里浮现师父见棚子被吹飞时震惊的脸,又想起方才棚子倒塌的场景,直笑得肚子痛。
想着自己信心满满建成的驴棚,顷刻便被扯塌,楼云春有些面上无光。又见她笑得肆意猖狂,更觉无颜见人,便恼了,闷声找笤帚去扫驴棚。
胥姜也去帮忙,却是一边帮一边笑。
最后楼云春忍无可忍,扔掉笤帚,将她扯进了怀里。
胥姜顿时笑不出来了。
楼云春将驴重新牵回驴棚,驴却蹬着蹄子,死活不进去。胥姜见状又要笑,楼云春一个眼神看来,她立马捂住了红肿的嘴。
最后,还是胥姜拿来楼云春买的草料,又切了几个南瓜和萝卜,才将它哄进驴棚。
夜雾茫茫,胥姜点了花灯,将院里院外照得亮亮堂堂。
一驴一马吃饱喝足,安心窝在草棚下,盯着青瓦上腾起的炊烟,慢慢垂下眼皮。
半夜,胥姜忽然自梦中惊醒,然后一拍脑门儿,暗骂自己和楼云春糊涂,动工不看日子。
正月里忌动土,动土破财,难怪今日垮棚。
她连忙披服起身,将财神请了出来,虔诚地拜了拜。
“财神老爷,多有冒犯,有怪勿怪,有怪勿怪。”
拜完之后,才又回去睡了,入睡前,胥姜迷迷糊糊地想,正好明日要去大慈恩寺,不如也拜拜吧。
大慈恩寺在晋昌坊,自永和坊过去,正途经昭行坊,胥姜便和楼云春约好在楼宅碰头。
今日不宜拜年,街上走动人少,胥姜倒是不怕,因为她不是去拜年的,而是去拜佛的。
香烛她都备好了。
行至楼宅,门口正停着一辆马车,楼云春与小厮站在马车前,一见她来,快步迎上前替她牵驴。
“我们坐马车过去?”
“马车方便。”
楼云春将胥姜从驴背上接下来,见她带着香烛,叹道:“是该拜一拜。”
昨夜回来碰到父亲,见他满身草灰,便顺口问了几句。听见他说去给胥姜修驴棚,两条眉毛都快竖成草头了,将他一阵好骂。
随后命他沐浴更衣,烧香拜神,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才让他起来。
他将昨夜之事讲给胥姜听,胥姜叹道:“家中有长辈还是好,犯了忌讳也有人提点。”
楼云春将她扶上马车,随后自己也坐了进去,握着她的手,小声道:“往后我多留心着,不会再犯了。”
胥姜仿佛已经看到白发苍苍的楼云春冲小辈们叮嘱忌讳的模样,她抿嘴一笑,“好。”
“二位坐稳,咱们出发了。”小厮将手中的鞭一扬,马车便往晋昌坊驶去。
因大慈恩寺坐落此处的缘故,晋昌坊来往僧人众多,有本土的,也有外来的。
胥姜人还未至大慈恩寺,已闻满耳佛语。
今日前往大慈恩寺的香客也多,胥姜偶然听了一耳朵,才知今日寺院有俗讲,看来他们来得巧了。
俗讲便是僧人为了弘扬佛法,将佛经转译为通俗易懂的语言,以讲唱的形式,将经义传达给信徒。
大慈恩寺除了宣扬佛法,供信徒祭拜,还是翻译经文的地方。莫明既然来此奉经,想来暂时是不会离开的,也不知今日能否见到他。
胥姜想起当年与莫明在芙蓉城相遇,惊叹其洒脱不羁,钦佩其见识深广,便是想破脑袋,她也想不到他会皈依佛门,当了和尚。
何况他原本有信仰。
世事变化,果然无常。
“大慈恩寺到了。”小厮勒马停车。
楼云春与胥姜先后下车,楼云春吩咐小厮将车停到远处,两个时辰后再来接。
胥姜下车后,照面便是高耸入云的慈恩寺塔。塔身方正,上下九层,叠垒而上,合览八方,其势高而不傲,其威沉而不重,让人一见便觉宁静。
以慈恩寺塔为轴,四方各设殿宇和亭台楼阁,胥姜与楼云春信步闲游,经僧人指路,找到供奉北方多闻天王的殿宇,将香烛销了去。
北方多闻天王主财。
胥姜并非虔诚的佛家信徒,也非正经道门弟子,她只是一个俗人,也是一介商贩,常拜对自己有助益的神佛,所以既拜财神爷,也拜多闻天王。
想来世人也大抵如此。
拜完多闻天王,胥姜又找人打听起莫明的下落。
她对一个小和尚问道:“小师傅,请问昨日奉经的西域僧人如今在何处?”
小和尚指了指东边儿,答道:“正在佛台讲经,你们往那儿去便能瞧见了。”
胥姜做了个佛礼,“多谢。”
小和尚回道:“阿弥陀佛。”
两人往东面去,不多时便看见一坐高台,台上台下都站满了信众。两人自高台一侧的台阶挤上去,只见一个老僧盘坐中央,十几名西域僧人围坐其四周,听他讲经。
讲的是梵语。
僧人们肃穆而听,信众们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恐打扰了他们。胥姜在僧人中一眼便看到了莫明,她没看错,确实是他。
讲经结束,老僧以梵语问了众僧一句,众僧回了一句,老僧点头,在弟子搀扶下起身离去。
信众们皆号:“阿弥陀佛。”
待老僧离去后,一众西域僧人才起身,依序往台下而去,当莫明经过时,胥姜叫住了他。
“莫明。”
莫明回头,看清叫他的人后,神色有些惊讶。
“阿姜?”
一名西域僧人见莫名没有跟上,回头询问,莫明与他说清缘由,他便先行离开了。
“此处不便,我们移步说话。”
莫明领着胥姜与楼云春走下佛台,往一处僻静的楼阁而去。
“这里是我们抄经的地方。”莫明推开门请二人入内。
胥姜擡头打量,阁楼里窗户紧闭,光影暗淡,却也能看清里头置了一些书架,和十几张矮案,案上堆满经书。
莫明推开一扇窗户,清开窗前的一张案桌,拿来两只蒲团,请胥姜和楼云春坐下。
胥姜随手拿起一卷经书,展开粗略看了几眼,发现正是莫明的字迹。
“你不是在芙蓉城么?”
“已经跟随这队僧人云游一载有余了。”
“可我记得你是袄教徒。”所以胥姜才对他入佛教十分惊讶。
莫明道:“我依旧是袄教徒。”
胥姜瞪着他的光头,满脸质疑,“那这是怎么回事。”
莫明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笑道:“剃度不过是便宜行事罢了。”
随后将缘由娓娓道来。
“我在芙蓉城遇到这队僧人,他们不通汉话,便托人找到我,让我带他们云游传教。后来又见我通晓汉文,便让我替他们翻译经文,去各大寺院拜谒。半年前,华严寺主持写了一封荐书,引荐僧人们入京。我们走了四五个月,才于半月前挂单到大慈恩寺,随后由泓单法师推举入宫,奉呈经书。”
说完,他理了理僧服,“我一个世俗人,跟随僧侣出入寺庙,总作从前那副打扮,多引起误会,索性便剃度了。”
听起来似乎是不得已之举,可胥姜却见他已得其乐,分明生了皈依之心。
她不由得叹气,“你可知我来这京城遇见了谁?”
“谁?”
“乌洛兰。”
莫名一怔。
胥姜又道:“她听闻我在芙蓉城见过你,已经去找你了。”